御花園的花朵在夜色間掙扎搖曳,本該是爛漫山花,而今卻和其它品種的花類擁擠在一處。
就像她,也像是齊璞瑜。
物傷其類,馮九卿覺得這花就像她,看着那角落隨風而動的小白花,忽然有些酸澀,眼前迷霧一閃,閃過的,卻是齊璞瑜在紫宸殿裡留給他的背影。
她曾覺得那座背影像城牆,她第一次見他,他就是立在城牆上,穿着鐵甲,手執長刀。
她嫁給先皇、困守皇宮,成了不見天日的籠中鳥,在先帝去世之時,她都沒有機會去見他最後一面。
直到那一日,直到先帝崩逝後反王作亂的那日,爲了平定戰局,他們需要一個皇帝,挑來選去,卻擇了這個出身不高、易於掌控的幼童。
齊璞瑜像城牆一樣堅定,可城牆並沒有齊璞瑜的心。
紫宸殿那麼大,人卻那麼少,沒有人敢進去同他商議政事,每日每日地坐在那枯燥的奏摺堆中,那些奏摺裡,興許還藏着對他的質疑和謾罵。
馮九卿不知他看到那些堆積如山謾罵自己的奏摺時是怎麼想的,是否就像撿起那份掉落的奏摺那般沉重、無力、可笑?或者都沒有,只是冷漠。
不,馮九卿搖搖頭,應該是不以爲意。
他踏上了這條路,便註定要揹負衆多罵名,圖謀不軌,挾天子以令諸侯,擅權弄臣,奸佞小人,或者其他什麼更難聽的話,想來也是有的。
他出現在人前時,總是光風霽月、風度翩然,嘴角總是帶着一縷淡淡的笑意,高貴的血統和尊崇的身份,只要他想,什麼得不到?
但他什麼都沒做,只求一個名正言順嗎?
似乎也不是,畢竟要逼迫馮家拿出玉璽,憑他軍權在握,難道還不簡單?
攝政王,攝政,馮九卿恍然,他所做的,似乎真的只是“攝政”,替這小傢伙守住皇權、皇位,替他斡旋、掙扎,等着他長大、變強,接手所有的一切。
馮九卿嗤笑,忽然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犯了傻,將攝政王想得太單純了。
她怔怔地出了神,小皇帝揉了下胳膊,伸手推着她、
“母后?母后,尚兒再問您話呢,母后!”
馮九卿目光一凝,隨即訕笑,“啊,對了,皇上剛纔在問什麼?”
小皇帝幽怨地瞪着她,馮九卿耐不住手癢,將小皇帝抱到膝蓋上坐着,用寬大的袖子替他擋着夜風,沉吟片刻,嘆道:“其實我不想替他說話……不過這些都是事實。”
“唔?”小皇帝不解擡頭。
馮九卿將目光放遠,緩緩啓脣、
“他之所以要親自帶兵,因爲他不放心。因爲當時太亂了,連母后都搞不清狀況,只知道有人作亂,他從蜀地趕回,又不信任別人,剛離開先皇遺體,便拿起刀劍擋在宮門口。”
天色太暗,小皇帝整張臉都埋進了馮九卿的肩膀,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擡起頭,卻看見了近在咫尺的溫柔小臉,鼻尖蔓延着冷香,小小的身體被整個包裹進了她的衣袖,成了他記憶裡最不可磨滅的一幕。
馮九卿緩緩向他訴說着當日的亂狀,什麼兵戈相向、刀劍廝殺、淋漓鮮血,他都見過,唯一沒見過,是齊璞瑜。
他只看到齊璞瑜在他登基後出現,成了攝政王,替他管理朝政,卻從不知道,那叛亂中受傷最多的,就是他。
“他手中握着兵權,”馮九卿嘆道,“宮牆外有他的軍隊,宮牆內的御林軍……也就是之前母后的父親所掌管的御林軍,他也不信任,所以爲了保護宮城,必須站在最高地方,可以看見你登基,也能看見來襲的敵人。”
小皇帝眼波一動,“那,後來呢?”
馮九卿失笑,颳了下他的鼻樑,“後來啊,當然就是當他的攝政王啊。”
她沉吟片刻,想着該如何向小皇帝表達,最後卻還是實話實說,省了那些虛僞的言辭。
“但是,有很多人都不相信他。他們懷疑他想篡位,擔心他把你當成傀儡,甚至是傷你的性命,恐怕連他自己的人也有這個想法。”
“但齊叔伯沒有啊。”小皇帝嘟囔。
“是啊,他沒有,但謠言甚囂塵上,現在又有幾個人不懷疑呢?”
馮九卿的聲音有些嘶啞,好像刻意將聲音壓低了。
“說實話,母后也曾懷疑過,但至少目前爲止,母后沒有發現他有這樣的想法。”
我也是啊。
小皇帝欲言又止,馮九卿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皇室之中,你和他的關係應該是最親的吧?你們眼睛很像,而且……都很聰明,他費心籌謀,總不可能是爲了給自己包攬罵名。”
“將來的事情如何,母后不知道,但至少母后知道,他不會對東華不利。母后看得出來,他對你的期許很高。”
“不過,母后其實也不怎麼相信他,”馮九卿站起來,拉着小皇帝的手,眼中流露出一抹傷神。
“但母后是母后,你是你。你們是血緣親人,母后總歸是隔了一層。”
被自己的血緣至親背叛、不信任,是什麼樣的感覺,她最清楚不過。
就當是她自作多情吧,他想,願意爲自己的國家不擇手段之人,心中多少是藏着一份親情的,否則,當初何必日夜不停地從蜀地回宮,又何必固守宮牆分.身應付?
小皇帝仰着頭,軟軟的手指勾着馮九卿的手,踩着月華初露的朦朧明光,走向了宮道,靜候已久的宮人默然相迎。
“走吧,哀家送你回宮,一起用晚膳。”
“不,”小皇帝擡起頭,瞪大的眼睛裡閃爍着明滅可見的光。
“母后,我們回紫宸殿看看吧,好不好?”
馮九卿垂眸,最佳微揚,伸手揉着小皇帝的臉頰。
“你啊……走吧,母后陪你。”
紫宸殿的燈火還未熄滅,空蕩蕩的大殿上,只一個影子投注在牆上,琉璃八角燈臺上的蠟燭熄滅了大半,還剩下十幾盞亮着。
齊璞瑜揉了下眉心,劍眉微蹙,鳳眼含冷,看着奏摺上那千篇一律抨擊他的話語又生煩躁。
“攝政王當真勤勉。”有人冷笑。
齊璞瑜目光一閃,擡頭看向殿外,餘音未絕,那纔到他大腿的小皇帝便啪嗒啪嗒跑了過來。
馮九卿被牽着上前,有些踉蹌地停在臺階前,面色古怪。
齊璞瑜挑眉,“哦?”
小皇帝慣性撒嬌,“尚兒餓了,肚子扁扁,纔不給齊叔伯批摺子呢!”
齊璞瑜偏頭嗤笑,看着紫宸殿的陰暗處定了定,轉頭又看向那在燭光中被照亮的大小兩人,嘆了口氣。
“來人,傳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