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蟲子總是喜歡在泥沼裡掙扎,永遠登不上大雅之堂。
齊尚看着面前這個人,便是這種感覺,以至於目光搜到他擺開架勢捧到面前的禮物,都不想多看一眼。
那是一幅畫,畫上是男觀音,佛家神仙。
佛,提起這個字,大概沒有人不會將盛朝練習在一起。
南澤興佛,盛朝滅佛,仔細算來,其實也不過短短十幾年,奇怪得很,就是這麼短短十幾年,羅曼女的佛教徒便似乎已經徹底平息了憤怒,再也不曾在盛朝掀過什麼風起過什麼浪。
但即便如此,看着這全身據說用頭髮、鮮血鑄就的菩薩,他還是沒有半點好看。
菩薩的頭髮是真頭髮,菩薩旁邊印着的《心經》是鮮血,菩薩那雙似悲似憫的雙眼就像時時刻刻紮根在你身上,帶着淡淡的涼薄和古怪,乍一眼看過去,不會讓人爲其高超畫技和精巧心思驚歎,只會騰起一片雞皮疙瘩。
所幸齊尚雖然覺得這畫噁心,但還沒有到一看就起雞皮疙瘩的地步。
他說:“副使有心了。”
副使一臉興奮地看着他,像是看到了就要到手的絕世珍寶,急不可耐地問:“皇上,這畫價值連城,其上《心經》更是苦行大師道衍親筆所書,佛家之中,也只有最功德頂厚的人才配享有此物,臣將此物贈與皇上,祝皇上萬歲千秋!”
“皇上,您不仔細看一看嗎?這菩薩的衣服上,可也藏着好多秘密呢。”
齊尚挑眉,簡單幹脆地拒絕了,“這的確是好東西。”
他說這話時,面色如常,沒有半點波動,就像在說“今日天氣真好”,平淡到了敷衍的地步。
使者面不改色,心下卻微微沉了沉,而後又聽齊尚道:“但既然這是好東西,怎可讓肉體凡胎玷污了?來人,將菩薩收起來,明日送進城南大雄寶殿,交給上德主持工縫起來。”
所有人都露出了微妙的目光,使者手指微緊,手心裡竟然握出了冷汗,他定定看着齊尚,竟然沒有再催逼。
“皇上誠心若此,菩薩一定會保佑皇上長命百歲的。”副使諂媚的笑起來,只是這句祝福停在人的耳中並不是那麼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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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尚還可,朝臣卻先有些忍不了了,不知是誰冷笑了一聲,“吾皇萬歲,恩威深廣,自然高壽,不像有些人,聽說纔剛過三十就半百蒼老,怕是天不假年啊。”
此話一出,詭異寂靜的麟德殿頓時譁然,卻有人笑着附和道:“誒,周小公子此言差矣。我皇真龍天子,按佛家說法,救黎民正邦國乃是善男子,功德圓滿必該飛昇成神。”
“可不是?佛家還說了,這人的面向也是由心而發,吾皇之相乃是千古明君,有的人卻生了一張……哈哈哈,也算有個人樣嘛。”
到底是麟德殿萬壽節,他們也沒有指名道姓,但偏偏是如此,副使也被氣個不輕。
好在他還是知道什麼叫“識時務者爲俊傑”,或者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漲紅了臉,卻沒有說什麼,默不作聲地坐了回去。
意料之中的大爆發就這麼被按了下去,雖說是理所當然,但總讓人有些惴惴不安。
步珏與雲弱對視一眼,有些震驚。
這副使雖然沒有說出什麼難聽話,但這陰陽怪氣的語氣也算是明目張膽的挑釁了,他們兩個雲丹的掌權者就坐在面前,雲丹的真正主人也正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他到底是哪裡來的膽子?
是不想讓雲丹太平了?還是發了瘋?
“他不會是腦子有病吧?”歐陽明也有些摸不着頭腦,他見過虛與委蛇的使臣多了,但云丹先前算是分封地,使臣也相當於臣,倒並沒有什麼。
可皇帝已經明着說了要將雲丹劃分爲“郡”,言下之意,便是要徹徹底底讓雲丹百姓忘了雲丹曾經的“王”族統治,態度強硬,這個時候副使竟然還沒有懼怕。
是的,沒有懼怕。
他看似怯懦躲了回去,但那不安好心的眼神卻沒有隱藏。
過江之鯽,蛟龍擺尾便能將之拍成肉泥屍骨不存,他何來的自信覺得在若打東華惹怒皇帝可以全身而退?
還是說,他根本沒有想過全身而退?
素玉緊盯着那使者,心中盤旋着莫名怪異,總覺得那憋屈被衆人嘲笑的人莫名危險,卻又說不出到底哪裡危險。
那幅畫……那幅畫是否有什麼玄機?
素玉站了起來,齊尚餘光掃向他,卻見青九也隨即站了起來,兩人跟身邊的人說了什麼,隨後三人便一起出去了。
像是在提前退場,齊尚想了想,也並沒有遣人去問,而是重新開宴。
素無慮疑惑地看了眼離宴的爹孃,又望着那悶頭喝酒的使者,冷不防卻見使者的目光突然看向了自己。
背後突然升起一層白毛汗,素無慮看見他對自己笑了。
諂媚、卑微的笑,卻藏着孩童分不清的惡意,素無慮討厭他的笑,索性做了個鬼臉回去,“瞪什麼瞪,我眼睛比你大多了!”
而後目光一轉,拉下齊無憂的手臂來,貼着耳朵說了一句話。
齊無憂眨眨眼,眼中閃爍着躍躍欲試的興奮光芒。
“你們兩個,又在商量什麼呢?”齊尚瞥着他們。
素無慮看向齊無憂,東華小太子像是第一次出征打仗的小將軍,整個人都坐不住了,直接下了位置,恭恭敬敬地對齊尚行了一禮,笑眯了眼,聲音又甜又軟。
“父皇,宴會好無聊,兒臣想和無慮去外面透透氣好不好呀?”
打小心黑的齊尚一聽就知道他們在打什麼壞主意。
但他掃了眼華裳,卻什麼阻止的意思都沒有,反而伸手敲了敲兩個人的頭,不知道的怕是以爲兩個人都是他的兒子了。
“去吧,”他勾起嘴角,“玩得開心點,別讓朕失望。”
江如雪咳了一聲,“也別玩得太瘋了。”
“知道啦,那我們走啦!”素無慮等不及了,擺擺手直接拉着小太子離開,絲毫沒有顧忌禮儀。
齊尚同江如雪對視一眼,忍不住失笑。
蘇雪擡眸看了看兩人,飲下了略顯苦澀的瓊漿,腦中不停閃過蘇寒的臉。
不知怎麼的,他突然覺得心悸起來,就像是……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
這場盛大的宴會動員了整座皇宮和永樂城,遠遠不是一兩日就能慶祝完的,盞盞點燃的宮燈,十三條游龍般貫穿長街,數不勝數。
蘇雪提早下了宴,幾步離開麟德殿,在宮道中嘆氣。
“你在這裡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