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宮出來,馮九卿方纔撐起的氣勢,便全然塌了,心中叫苦不迭。
她盯着金黃軟羅鳳凰蓋,垂紗幔帳遮住烈日灼陽,但那令人焦灼不堪的熱度卻還是穿透紗帳入了進來,且恰因爲這四面不張的羅帳,連空氣都不流通了,若不是有紗幔擋着,只怕人們早就看見了她臉上的熱汗。
行過朱雀長街,入眼便將兩旁夾道歡迎卻垂首不敢擡頭的百姓,當中有許多書生打扮之人,應該都是今年鄉試出頭的士子,也擠在一旁,那柳長青、趙子明,且還同董泰若站在一起。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篳路藍縷的難民,也睜大了眼睛,試探着看向那華美儀駕中面容模糊的年輕太后,激動不已。
太后親自出宮爲關下祈福,足見皇室對關下大旱的關注,他們怎能不激動?
但若是他們知道馮九卿在裡面已經惹得滿頭大汗,細看甚至有些狼狽,不知道又是什麼想法了。
儀仗緩緩出城,仍舊能看見許多正揹着包袱風塵僕僕入城的讀書人,有的遠自邊關而來,幾乎走成了乞丐模樣,一看見這巍峨皇城,卻眼睛一亮,好像被清水洗滌過的星子都落進了他的雙眼。
馮九卿隔着簾帳看了那皮膚黝黑的書生一眼,不想一陣風出來,在簾子前掀開一條細縫,那書生正好擡頭,兩人冷不防竟隔着簾帳對視了一眼。
書生被嚇了一跳,竟然一個踉蹌坐在了地上,馮九卿撲哧一笑,忙伸手捂了捂嘴巴,沒讓自己聲音傳得更遠。
書生怔愣地看着那掩嘴失笑的影子,臉上慢慢漲紅。
馮九卿笑夠了,正想着自己也未必就有那麼可怕,卻又看見了一人。那人也站在人羣中,卻與那多少縮着脖子的百姓不同,他直勾勾地盯着儀駕,絲毫不怕禁軍把他當刺客砍了。
馮九卿皺了皺眉,“邢子濯……”
彷彿老天也知道邢子濯的煩人,馮九玉突然出現在了他的身邊,肩膀一撞便將人裝倒在地,而後攬着廖晴兒,牽着棗紅馬,慢慢跟在了隊伍之後。
他們竟也想去大相國寺?
馮九卿微覺訝異,但想起廖晴兒,卻又明白了幾分,未曾回頭。
隊伍越走越遠,書生被當成難民扶了起來,好奇道:“這出行的隊伍是哪家的王妃嗎?”
那人嗤笑,“什麼王妃,這是咱們的太后,要去大相國寺給難民祈福的!”
太后?書生目瞪口呆,轉頭看着還帶着長長尾巴的儀仗隊伍,驀然失語,“竟然是太后……”
既出城門,隊伍直接走向康莊大道,兩側林蔭成密,從平原漸至丘陵,山風倒是極爲清涼,偶爾偷偷溜進來一絲,馮九卿忍不住長出口氣。
魏嬤嬤拿着扇子遮擋擡頭,聞聲便問:“太后,您若是太熱了,不妨將簾帳從旁邊打開一絲,想來不妨事的,這越往前走人就越少了。”
馮九卿早就想這麼做了,忙不迭伸手將旁邊的簾帳來開,對着魏嬤嬤鼓了下腮幫子,“嬤嬤,下次再出來,可記得讓人在這裡面放個冰鑑纔好。”
魏嬤嬤失笑,“行!”
這天氣真是要將人熱出毛病了,馮九卿伸手輕輕扇着,眼簾一擡,卻見前方山壁之上,樹枝晃動,羣鳥驚飛,動作不由一頓,“是……野獸嗎?”
於此同時,齊璞瑜終於與禮部尚書和方毅定下了主考官、副考官,那囂張士子根本不曾想過自己還未會考,便已經被東華權力巔峰上的人所注意,如今還不知道在何處苦讀聖賢書。
齊璞瑜又將那人的試卷看了一遍,忍不住笑道:“此人雖然別出心裁,文章寫得倒也不錯,只是有的地方看得有些幼稚,就不知會試之上,有何表現。”
“會試之後,尚有殿試,”方毅拍着胸脯保證道,“此人,微臣當敢力保其心性向善,皇上、王爺,若是此人能夠入殿試,不妨親自一問。”
齊璞瑜見他對此人極爲欣賞,不禁好奇,“此人喚爲何名?”
方毅道:“此人是江南考生,復興歐陽,單字一個明,二十有五,爲人——”
“王爺!”忽地,一聲疾嘯突然衝入大殿,薛放幾乎是跑着進來,臉色有些難看,“王爺,不好了,京城難民有異動!有難民跟在太后儀駕之後,驅逐不去,只怕有鬼!”
場面一靜,齊璞瑜霍然起身,臉色難看,“調兵!”
“王爺不可!”禮部尚書忙大聲道:“王爺,太后此行那是爲難民祈福,這些人若是真的難民,應當只是想陪同太后一起前往大相國寺,不可衝動!”
方毅也道:“是啊王爺,何況太后帶着一千禁軍,這些人即便不是真的難民,王爺也不能調兵直對,調兵只怕會傷害民心,令太后苦心功虧一簣。”
齊璞瑜快步向下走去,將身上的大炮一脫,目光越冷,卻聽齊尚忽道:“那就微服出巡,薛放留守宮內,再撥少量禁軍卸下盔甲,可否?”
禮部尚書訝異地看向齊尚,齊尚卻已經邁開小腿跑了過來,伸手抓住齊璞瑜的手,以不符合年齡的深沉,冷冷道:“齊叔伯,別讓母后受傷。”
伸手按按他的腦袋,齊璞瑜聲若鏗鏘,“帶五十人,即刻出發!”
雖有一千禁軍,但總有暗箭難防,若不親自去瞧一眼,他不放心。
齊尚站在門口,目送齊璞瑜快步遠去,隨即回頭,神色又天真了起來,“薛將軍,母后會沒事的吧?”
薛放訕笑,尷尬地同身邊兩位同僚對視一眼,心裡就像攪和着一團亂麻,諾諾點頭。
齊尚便笑了,眺望着那高大的宮牆,嘴角慢慢牽出一縷笑意,眸中竟像是凝結着寒冰,就像一條被碰觸逆鱗的幼龍,慢慢張開鱗片,層層堆積,片片凌厲,帶着嗜血冷意,讓人無來由的一怵。
“母后會沒事的,他們最好如此期待。”
京郊城外,大道兩旁。
彌青羣山奔赴未知之地,禁軍上千,宮婢成百,爲了給東華祈福,按照慣例,應以未出閣的宗室女陪同出行,抄錄佛經,散去關下,以求天降大雨,潤澤草木萬物,憐惜蒼生。
能入此列,是爲殊榮。
她們早就已經準備好了在大相國寺靜待七日,卻從沒準備好要在半路迎接刺客與殺手,還有死亡。
“啊!”
驚恐的叫聲此起彼伏,禁軍牢牢護住了她們,但這些閨閣小姐還是嚇得驚慌失措,仿若戰場之上,哀鴻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