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一出口,江如雪的表情都變了,青九探長了脖子想要看看下面的情形,素玉目光也瞬間意味深長了起來。
這麼“合事合時”的一句詩,很難讓人不多想。
但很快,齊尚卻自己將話題引開了,他長嘆一聲,惆悵道:“魏嬤嬤小時候常給朕做梅花糕,朕時常將之帶到朝堂之上,如今……唉,如今人方長逝,朕之態度,輕浮了。”
青九與素玉面面相覷,心下稍安,看來方纔是他們想多了,應該是他們想多了。
江如雪遲疑了一會兒,神色緩和,輕聲道:“皇上,魏嬤嬤留在皇宮,便是代太后照顧皇上。臣妾知道,皇上是私念太后了,但若太后在此,定然不希望皇上憂愁傷神,皇上,節哀啊。”
“留在皇宮……嬤嬤一走,慈榮殿便徹底空了,”齊尚低聲呢喃着,就像門口滲透的風,帶着絲絲涼意,“嬤嬤晚年安詳,臨了幾日,卻過得並不舒坦,你說,母后會怪我嗎?”
不會。
青九在心中暗暗答道。
江如雪低嘆道:“皇上,太后永遠都不會怪罪你任何事的。”
齊尚笑了一下,看了看江如雪,目光在那病懨懨的臉上停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纔回神,隨手翻開良頁書,又念道:“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江如雪斂眸,想是離別在眼下,無論如何都勸不過來了,索性也不勸,一手靠在枕頭上,默默凝視着自己的夫君。
氣氛一時沉靜。
青九復又靠在素玉懷中,什麼話都沒說,目光放空了,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齊尚的詩還沒有唸完,一字一句,輕緩柔和,在這孤寂冰冷的夜中,慢慢沁入聽者心頭。
江如雪靜靜看着他,偶爾輕咳兩聲,眼睛卻慢慢熱了。
她好喜歡現在的感覺,好想永遠留在這個時候,可她不行。所以她要努力記住現在,記住躍動的燭光、華麗的宮燈、門外喧囂留人的風雪、門內靜水流深的哀愁,還有齊尚淺笑莞爾的眉眼、溫柔繾綣的聲音。
還有,這本不是念給自己的詩句。
她都要記住,用自己餘下的時間和生命,沒日沒夜都要回味、歡喜、落淚……
“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最後一句詩落下,齊尚放下了詩本,慢慢站起身,坐到了江如雪身邊,輕柔地執起她的手。
江如雪精神一震,想要說些什麼,出口卻是兩聲輕咳。
齊尚伸手替她拍着,順了兩口氣,纔將人慢慢扶下休息,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要走了,江如雪雖然有些可惜,但到底還是送了口氣。可齊尚並沒有一時離開,他默默坐在牀邊,無聲凝視着江如雪,直將人看得臉頰羞紅,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眸,才緩緩開口,帶着她從未聽過的喟嘆。
“還有一句,朕知道,”齊尚按住她放在被褥上的手,消瘦、冰冷,齊尚微微低頭,在她額上飲下一吻,而後突然壓低了聲音,“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
江如雪驀地愣了。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他……知道。
她忽地想起那年御花園自己渾身冰冷地站在百花叢中,這些年冬雪瀰漫時孤單寂寞地凝望圓月當空,或是觥籌交錯時彼此交睫即過的眼神,那些中規中矩卻遙遠單調的陪伴,患得患失地在宮妃冷眼中堅持……眼淚奪眶而出。
他知道,她等了這麼多年,唸了這麼多年,他知道……
只這一句話,就足夠了。
她不曾得到他的心,但他至少明明白白的告訴她,他心中有一個位置,只屬於她,這就足夠了,足夠了……
“謝,皇上。”
“別哭。”齊尚替他擦去眼淚,而後站起身,看着怔愣的人,將書放在她身旁,微微一笑,“皇后帶病在身,好生休息,朕一身風雪,就不在此再耽誤你的清淨,明日再來看你。”
語畢,他對她點頭,而後離開。
門關上,小凝在門口恭送他離去,江如雪忽地捂住了臉,眼淚之下,卻是一張久未的笑臉。
當年今日,兩心相離。此去經年,寒雪幾沒,終究還逢當春時節。
“如雪?”
擔憂的詢問在耳邊作響,江如雪緊緊咬了咬牙,放下了手,紅着眼睛看向不知何時站在牀邊的兩人,卻笑得無比開懷,“母后,他還是喜歡我的。”
青九一愣,隨即失笑,“笨蛋,他若不喜歡你,你又怎麼會是皇后?皇帝、皇后,本就是天地所證、萬民敬仰的一對,這個位置給你……他從來沒有後悔過。”
驀地,江如雪痛哭失聲。
是啊,即便這些年齊尚再怎麼冷漠,她始終是皇后,誰也不能動搖的皇后,她的孩子依舊是太子。
小凝在門口等了等,本想進去,但不知想到了什麼,卻反手讓門口面露驚疑的人都離得更遠。
皇后娘娘委屈了這些年,是該好好哭一場了。
……
蘇雪沒有回來,她似乎打定主意要在慈榮殿過這一夜,江如雪只好遣人繾綣勸導,好歹將人帶了回來,在偏殿宿下,而後另讓小凝送了兩牀被褥和炭火去冷宮,收拾出一間小殿。
魏嬤嬤中毒身亡,觸怒了青九和素玉的底線,他們也不打算這麼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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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凝擔心不已,可江如雪卻不以爲意,齊尚來之前,她本該很擔心的,但齊尚來過這一趟,只消一個眼神,她就知道,自己不需要擔心了。
他們會在皇宮裡過得很好,也會來去自如。
月落西楚,寒潭落影無聲,冬雪慢慢小了下來。
吐出一口多年鬱氣,江如雪再看立政殿,縱是寒冬,也恍惚覺得百花齊放,臉上光彩照人,就像積壓在身上無時無刻令人直不起腰來的大氅被人取下,她突然覺得輕鬆了好多好多。
“皇后娘娘,”小凝諱莫如深,“冷宮雖無禁軍巡邏,但也並非毫無人跡,這麼明目張膽,六合司的人會發現吧?畢竟……”
“沒關係,”江如雪卻似乎異常自信,她站在窗邊,看着天便露出的魚肚白,眯了下眼睛,“從今以後,你只當從沒去過那間冷宮,也沒有見過那兩個人。”
小凝知她,擡頭看看江如雪神采飛揚的模樣,像是瞬間回到了當年。
江如雪莞爾,“今年的萬壽節和新年,想來,皇上應該會格外開心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