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姚國相都送了他幾句平安之詞,衆人不置可否地聽了,心中想得是什麼,不言而喻。
不過是表面和平。即日出兵,便沒有太多時間惜別。
馮九卿帶着小皇帝出了宮,來到皇城之下。
兩側是跪地恭敬的百姓,身後是默然擡頭的百官,宮女和太監擡着儀仗,御林軍就像雕像一般站在前方。
仰頭一看,太陽在天空佈下一片光暈,圓形的七彩,想着欽天監怕是明日又要上表大吉之兆,正好可以安一安那幫朝臣被擾亂的心,別給她找麻煩。
站在城牆上的人脫下了那身象徵攝政王的寬大黑袍,飄逸的黑髮都被高高束起,金甲銀鐵覆蓋在他身上,渾身就像覆蓋着一層金光。
古銅色的胳膊露在外面,馮九卿看見他手裡拿着一把長刀。
刀比劍重,但劍比刀軟,在戰場之上,刀殺人比劍取命更加爽利,扔出去取敵將腦袋也能扔得遠些。
他將小皇帝抱起來,讓他看看自己曾經看過的景象,那刀削斧鑿剛毅側臉,沉靜堅定的穩重眼神,好像藏着萬古悲愁凝聚之下的波瀾不驚,挺拔寬闊的肩背,緊握不放的拳頭,骨節分明的手指,還有誓死不動的雙足。
他看着皇城外的兵馬,看着自己手下的將士。
他從蜀地千里奔入京城,短短數月,卻好像比之前二十餘年過得都艱難。
終於要再臨戰場,他竟有些期待了,儘管他知道,這份期待要以鮮血爲代價,也知道,這些鮮血是他親手促成。
沉思之間,馮九卿帶着小皇帝登上了城牆,小皇帝認真的小臉充滿了不捨,上前抱住了齊璞瑜的腿,目光激動地打量着他的盔甲。
“這盔甲重嗎?”小皇帝問。
“重,但安全,”齊璞瑜微笑,沒有理會下方數不清的視線,輕聲道,“皇上親自來送齊叔伯,齊叔伯很開心,回來時,齊叔伯給你帶南澤的弓箭玩。”
小皇帝眼睛亮起來,“說好了!”
“嗯,說好了。”齊璞瑜道。
馮九卿拉住小皇帝的手,掃了眼下方如威武壯闊的五萬兵馬。
“這些都是京城外面駐紮的將士,哀家知道戰場形勢瞬息萬變,若是這些人馬不夠用,你可以‘隨機應變’。”
齊璞瑜似笑非笑道:“將在外,本王雖然可以隨機應變,但宮中卻會壓力倍增,馮小太后扛得下嗎?”
“呵,他們還能把我吃了不成?”馮九卿從容不懼。
齊璞瑜會意,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就要走下城牆,金屬鎧甲隨着他的動作發出沉重的聲音,若他的腳下不是石磚而是泥土,定然早就落下一連串堅定的腳印了。
“你需要多久時間?”馮九卿忽然問道。
齊璞瑜腳步一頓,回頭看了看她,嘴角一揚。
“最多兩個月,兩個月,我就回京。”
馮九卿目光一閃,轉身面對五萬雄獅,平靜道:“有自信是一件好事,但王爺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京城還需要一個攝政王。”
關心人也這麼彆扭,齊璞瑜挑挑眉,大步走下城牆,邊道:“本王若是這麼簡單就回不來了,又何談攝政,太后,保重。”
馮九卿抿了下脣,心頭急促地跳動了了幾下,側頭又要說些什麼,那人卻已經不見了蹤影,小皇帝擡頭看着她。
“母后,兩個月後,齊叔伯就能回來了嗎?”
馮九卿頷首,牽強地扯出一縷笑意。
“放心吧皇上,他可是攝政王,你還在京城,他爬也要爬回來。”
小皇帝眨眨眼,笑了起來,“朕相信。”
大軍出發的時候,齊璞瑜領着兵向京城告別,那豔紅的披風被風吹動,披甲的戰馬就在並列前方。
馮九卿抱着小皇帝,他們之間隔了兩百米遠的距離,目光卻交匯在了一起。
馮九卿還記得自己端起祭酒,向天祈福,百官朝臣無論立場如何,都跟着她舉杯,同她一起說道:“願天佑東華,祝攝政王凱旋!”
她還記得小皇帝認真的臉在大軍轉身時垮了下來,緋紅的眼睛止不住眼淚,咬着下脣渾身發抖,明明想要挽留,卻又一個字沒有說出來。
她也記得回宮的時候,看見兩側惶恐不安的百姓,他們眼中閃爍着複雜而擔憂的光芒,看着御攆之上的懵懂小皇帝與年輕小太后。
她將自己所記得的一切按在記憶深處,端着太后該有的禮儀紋絲不動,直至入了皇宮,將小皇帝安置在龍御殿後,纔回到了慈榮殿,倒在牀上嘆息。
從明日開始,便是她馮家和姚家的鬥法了。
“魏嬤嬤,”馮九卿閉上眼,想起姚太妃下毒挑撥之事,默了默。
“派人盯緊肅寧宮,傳信給杜榮,讓他隨時注意姚家的動向。”
“奴婢知道,那太后,您要用膳嗎?”
“不必了,”馮九卿有些無力,“都出去吧,不要讓人來打擾,哀家想好好休息一下。”
魏嬤嬤默然告退,留她一個人在慈榮殿中靜養。
馮九卿恍惚覺得,這皇宮沒了齊璞瑜,好像少了些什麼,雖然素日她也並沒有經常與其見面,但仍舊有些空蕩蕩的。
有的人,天生就帶着不可磨滅的氣場,只要知道他跟自己在同一個地方,便是沒有見到他的面,也能察覺他的存在。
跟這樣的人在一切,雖然有些壓抑,卻也極具有安全感。
馮九卿在牀上輾轉反側,許久都未入眠,想着明日上朝的事,突然聽到門口傳來了什麼聲音,馮九卿睜開眼。
“不是說了不準人來打擾?”
是這麼大膽,真以爲她這慈榮殿是什麼人都敢闖的地方了是嗎?
不曾想一個稚嫩軟糯的聲音卻從牀邊傳來,“母后,是尚兒。”
馮九卿走了下神,而後蹭地做了起來,頭冠都落到了被子上,驚訝地看着站在牀邊的小皇帝。
“皇上?您怎麼來了?快上來。”
小皇帝穿着明黃寢衣,頭髮亂糟糟的,可見也是從牀上爬起來的是。
馮九卿將人抱起來塞進被子裡,不覺皺眉,“華裳是怎麼伺候的,竟然讓你就這樣跑出來了,衣服也不加一件。”
小皇帝吸了下鼻子,將身體埋進那柔 軟的被褥,眼眶紅紅的。
“母后不要怪嬤嬤,是尚兒自己要來的,尚兒想和母后一起睡覺。”
着小皇帝怕是也睡不安穩,馮九卿陡然生出一種同病相憐之感,也鑽進了被窩,卻突然想起來了什麼,問道:“皇上用膳了嗎?”
“用了。”小皇帝點頭。
那就好,馮九卿伸手拍着小皇帝的手臂,嘆了口氣。
這不行啊,小皇帝漏了怯,在朝堂上,怕是要被人欺負的。
果不其然,馮九卿的想法在第二日就得到了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