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大家元霄節快樂!)
六月十九日,相傳是觀世音菩薩成道的日子,爲紀念菩薩,天下各州郡多有官府組織的放生活動。
自確定了金光頂下的水潭爲太平寨的官定放生池,這是第一次大規模有組織的放生活動。自天一亮,周圍百姓便向金光頂聚集,如過年一般熱鬧。
太平寨畢竟是個新興的城鎮,娛樂活動看起來不少,實際上多雜亂而低俗,透着碼頭式的虛假和浮華,真正讓人賞心悅目娛樂身心的節目卻少之又少。對於很多來自福建山區的老實農家新移民來說,多多少少有些不適應。這樣一個日子,勾起了他們對於往事的美好回憶,不辭辛苦,相約都要擠到放生池邊看一看,想想以前,珍惜現在,敬一敬菩薩。
太陽在山上露出了紅彤彤的半個臉,披着萬道霞光,帶着興奮,熱情地喚醒了整個世界。
林阿彭擦乾了手,仔細地把嶄新的木門鎖上,沐浴着清晨的霞光出了門。
丈夫林業在門前不遠處整理着擔子,兩邊水桶裡盛着他前些天捕的各種魚鱉蝦蟹。不遠處兒子鐵錘穿着新衣,與鄰居李二郎家的巧娘弓着腰,看面前水桶裡的小魚。魚是兩個孩子一起抓的,都是稻田裡一些不成器沒人要的塘角魚,雖然不值錢,總是對菩薩的一點心意。
隔壁李二嫂站在門口,不知爲什麼喋喋不休地數落着門裡的李二郎。這一對夫妻不遠萬里聚到一起,還是改不了從前的性子,什麼樣的日子都要吵吵鬧鬧,與林阿彭恬靜的性子剛好相反。
日子好起來,李二郎好賭的毛病又犯了,不時偷偷出去玩兩把。徐平在太平寨裡戒賭再嚴,總是有忽略的地方,賭博的人抓也抓不絕。後來想起前世的辦法,把成了家的婦人組織起來,與官方一起抓賭,才把這股歪風壓了下去。
李二孃與丈夫鬥了十幾年,對抓賭最是熱心,藉着官府的威風,在家裡氣勢上徹底壓倒了丈夫。兩人吵吵鬧鬧雖是不斷,卻也免了大的麻煩。
林阿彭搖着頭,走上前去與丈夫一起整理擔子。水是剛換的,透着山裡特有的清涼,魚蝦在桶裡游來游去,互相爭鬥,桶裡水聲嘩嘩響個不停。這些魚蝦是要放生敬菩薩的,可不敢有死的在裡面褻瀆神靈。
整理一會,那邊李二郎夫妻兩個還是吵個不休,不見停下來的意思。
林阿彭看看太陽,快要完全爬上山頂了,忍不住對李二嫂喊道:“二嫂,日頭到山頂了,我們快些動身吧!這種日子,在家裡磨蹭可不好!”
李二嫂這才停住口,轉身道:“好,好,我們這就走!”
回頭又罵了一句李二郎,才見李二郎從門裡出來,也挑了一副水桶,猶自憤憤然,顯然李二嫂並沒有罵服他。
李二嫂鎖了門,喊了兩個孩子,與丈夫一起來到林家門前。
探頭看看林家的擔子,裡面魚鱉蝦蟹打鬧得熱鬧,李二嫂忍不住又回頭丈夫:“看看林大哥,桶裡多少東西,熱鬧也有了,心意也到了,哪個像你!”
李二郎梗着脖子道:“婆娘家懂得什麼!你沒看大戶人家放生,那些有錢的員外都是幾斤重的金色鯉魚,上百年的壽龜,一桶一桶地倒進去!菩薩什麼場面沒見過,河裡隨便抓點魚就能糊弄?”
說完,把自己挑着的桶轉過來給林業夫妻看:“我這裡兩對鯉魚,都是一斤往上的,自己抓的不夠,跟漁人買了才湊齊的。多麼場面!”
林阿彭忍着笑道:“二哥說的也有道理,對菩薩就是心誠,她一個神靈又怎麼會挑三揀四,我們心意到了就好。時間不早,我們上路吧。”
天邊的太陽已過了山頂,金光消散,熱度起來,兩家人不敢耽擱,男人挑了擔子走在前面,兩個婦人跟在後面看住孩子。
鐵錘和巧娘一人一隻手擡着他們的小水桶,蹦蹦跳跳地走在中間。他們放生的雖然是長不大的塘角魚,不過菩薩怎麼會計較這些。
越靠近金光頂,人流就越是密集,肩挑手提,所有的人都到了自己的心意,和自己虔誠或不虔誠的心去紀念觀世音菩薩。
秀秀坐在牛車上,不住地左顧右盼,與旁邊坐着的劉小妹和段雲潔品評看見的各種水族,一路上樂此不疲。
太陽到了半空,纔到了金光頂下的放生池邊。
此時池邊已經人山人海,新來的只能站在外邊,根本擠不進去。
與鼎沸的放生人羣比起來,智雲法師和身邊的小沙彌就顯得有些單薄,要不是早早佔了好位置,搭了高臺,只怕連他們的人影也看不見。
臺子不遠,早就擺好香案,旁邊一排椅子,坐着本地的頭面人物。徐平正襟危坐,雙目微眯,並沒有注意身邊的人羣,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高大全依照吩咐把修路的報價翻了一番,沒想到黃瑋爲首的幾位金主不但沒有提出異議,還又加了一些工錢,讓高大全加快進度,儘量早日修好。明面上的理由是山路陡峭,智雲法師年事已高,上下不便,徐平卻有些不信。前來弘法的這位大和尚年紀是不小了,但不能以常人來理論。智雲法師多年雲遊在外,豈是養尊處優的人能比,身手還矯捷得很,那點山路根本不在話下。
這事情總是透着詭異,徐平卻想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
徐平身邊,是蔗糖務的副長官同提舉韓綜。他到了邕州之後一直都是在如和縣和新開的甘蔗田裡忙碌,榨糖季過了之後纔回到提舉司,算是有點空閒。
同提舉聽起來好像與提舉差不多,實際上卻是正兒八經的副手,與通判與知州這種雙長官的情況根本不能比,徹徹底底的是徐平屬下。從兩人的官階也可以看出來,雖然徐平只是比韓綜早一屆的進士,但年年晉升,兩人在官階上早已拉開很大距離。再者韓綜是徐平同年王素的外甥,這人做人也謹慎,對徐平一直恭謹,公事上處處以屬下自居,私下與徐平相處則自居晚輩。幾個月的時間接觸下來,兩人相處得很融洽,徐平輕鬆很多。
旁邊坐着的是知寨陶秉中,一個官位在小使臣的武臣,實權不大,與徐平的關係也沒別人密切,平時比較低調。
陶秉中的身邊,坐着如和縣縣尉黃天彪,他的職位更低,不過今天卻是意氣風發,紅光滿面,左右顧盼之間得意神色絲毫不掩飾。
秀秀在人羣外面轉了一圈,也擠不進去,回到牛車邊對段雲潔道:“官人只顧自己,早早就到裡面坐着,卻不管我們只能在外面亂轉!”
段雲潔笑笑:“今天什麼日子?他是地方長官,多少事要做,哪裡還有時間還照顧我們?左右不差這一會功夫,慢慢等就是。”
“我是氣不過,這樣等到我們到放生池邊,熱鬧早過去了,我們放生那些魚也沒人來看,多沒意思?”
段雲潔搖頭:“想看熱鬧?你到牛車上站着不就看到了!”
秀秀無耐,只好重又爬上牛車,拉着劉小妹一起高高站起,看人羣裡面。
“唉呀,那個不是黃天彪?他怎麼那麼得意?”秀秀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叫了起來。這個黃天彪這纔多少日子不見,長得越發富態,遠遠看起來就是個富家員外,哪裡是從前與他們插科打諢的樣子?
劉小妹拉拉秀秀,指着放生池邊道:“你看,那裡整整三大車,上面都插着‘黃’字的旗,只怕就是那個黃天彪放生的水族。這樣規模,比提舉司官家放生的都不差了,怪不得他這樣得意!”
秀秀看了看,果然是這樣,而且黃家的三輛車上面都是大桶,也不知道里面裝了什麼異樣魚類。這個黃天彪,真是越來越不像話,敢跟家爭風頭了。
正在這個時候,小沙彌朗聲道:“吉時已到,師父已念過經文,稟過菩薩,正是放生的時候!”
說畢,在智雲和尚身後坐下,跟着低聲念起經文。
譚虎聽見,急忙上前點起香,燒過紙,請徐平上前來拜。
徐平帶着太平寨的幾個官員香案前拜畢,譚虎把卷軸遞過來,徐平接過,展開卷軸,恭恭敬敬地讀了祝文。
這祝文是徐平寫的,很是費了他不少心思。他先前讀書,一心朝着考進士用功,這些常見文體實在並不精通,只好照着前人做的祝文硬仿下來,又請段雲潔潤色過了,纔不至於讓人覺得鄙陋。
祝文念罷,又是一番焚香燒紙的儀式,纔有隨身軍擡着大桶來到池邊,由徐平扶着桶把第一批魚倒進放生池裡。
這一桶都是一尺多長的金色鯉魚,大小均勻,樣子華麗,湊齊整桶並不容易。魚倒進池裡,圍觀的人羣一起喝彩,站在池邊的人也紛紛把手裡的魚在池裡放生,一時熱鬧非凡。
剩下的魚就不需徐平動手了,譚虎帶着手下一桶桶向池裡倒,到那幾桶百年壽龜更是一隻只高高舉起讓周圍的人看清楚。
徐平坐在椅子上,看花色繁多的魚類在池裡重獲新生,內心裡竟平空生出一種喜悅。若說以前日子,他吃的這些水族可着實不少,在他前世這些很多都已經瀕危,甚至已經滅絕,想吃也吃不到,這世有了機會當然要大快朵頤。有前世的教育,他也不信什麼放生祈福的說法,不過是礙於身份必須參加這種活動又不能丟了官家臉面罷了。但此時受周圍的氣氛感染,各種各樣的水族生物被放進池裡,它們的喜悅竟然映進了徐平心裡。
譚虎放生罷提舉司準備的魚類,其他有身份的人紛紛站起來,帶着家人放生自己準備的。
黃天彪慢慢起身,左右看了看,招了招手,大着嗓門道:“兒郎,把咱家的車推過來,好好向菩薩表表心意!”
他手下的依然是那些族人差役,早已等得不耐煩,聽見吩咐,把車推到池邊,一個爬到車上,搬起一個大水桶,高聲叫道:“五斤重金色鯉魚十對!”
口中喊完,連連向放生池裡倒了五桶魚。原來這魚太大,一桶只能放一對,整整裝了半車。
李二郎在池邊看得目瞪口呆,直倒黃家的人倒完了,才轉頭對身邊的妻子和林業一家道:“看看,看看!我說什麼來,大員外家放生都是這樣,幾斤重的金色鯉魚倒下去纔是氣派!”
說完,搬起身邊的水桶,把裡面的魚倒進池裡,口中高聲道:“蔗糖務李二郎,金色鯉魚兩對,敬拜菩薩!”
(今天節日啊,昨天欠的只好明天再補了,見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