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太陽西垂,徐平問高大全:“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看着眼熟?”
高大全笑道:“這已經進了我們莊的範圍啊,先前走過的就是原來牧馬監的地。莊主身體不佳,有些記不清楚了。”
徐平“哦”了一聲,竟然就到家了,還以爲前面有多少艱難險阻呢。
對旁邊馬上的石延年說:“官人,前面就是我的莊子,不如在這裡歇一夜再走。莊裡有上好的美酒,盡情地喝一場!”
石延年做個閒職,沒什麼公務,官職卑微也不用上朝,聽徐平說莊裡有好酒,便道:“既然已經到了,便在這裡歇也好。”
到了莊前,有莊客看見,過來替幾人牽了馬,口中道:“謝天謝地,小莊主可算回來了!這兩天莊上的人都要愁死!”
徐平下了馬,腳步還有些虛浮,強行站住,問門前的莊客:“林秀才和孫七郎他們回來了沒有?”
莊客回道:“他們也差人回來打聽小莊主的消息,聽說沒有回來,便還在外面尋找。”
聽見動靜,徐昌從裡面出來,見了徐平差點哭出來:“大郎可算回來了,你這一去,可把莊上的人嚇壞了!聽說消息,主人和主母擔心壞了,尤其是主母這兩天不知哭了幾場!”
張三娘把徐平當成心尖肉看待,聽說出了意外就尋死覓活,非要自己出去尋找不可,被衆人死死勸住,只是在家裡哭個不停。
徐平心裡也是過意不去,對徐昌道:“都管,我身子有些不好,你去跟阿爹和媽媽說一聲,明天再去給他們報平安。”
徐昌見徐平的面色發白,知道是病了,忙道:“大郎且在莊裡安心休養,我這就去鎮裡!”
徐昌吩咐莊客去通知林文思一行人徐平已經回到莊裡,便就牽過徐平的馬,騎上往白沙鎮去了。
徐平又對林素娘道:“老師也沒回來,你跟我回住處歇一歇吧。”
林素娘點了點頭,也沒說話。
徐平又對石延年致歉:“石官人且坐一坐,讓高大全陪你飲兩杯酒。我在外面折騰一天一夜,要進去換件衣服。”
石延年生性豁達,不以爲意:“小主人儘管自便。”
徐平讓高大全去取兩瓶最好的酒頭出來,先陪着石延年喝着,自己帶着林素娘回了自己小院。
一回小院,就見到蘇兒和秀秀兩個坐在秀秀門前,一個在裡,一個在外,兩人都是傻愣愣的。
見到徐平和林素娘,兩人一齊“哇”地哭了出來。
林素娘問蘇兒:“你怎麼在這裡?”
蘇兒哭着道:“我在這裡陪秀秀!”
徐平奇怪地問秀秀:“你怎麼讓蘇兒過來陪?”
秀秀哭着道:“官人說過不得你吩咐不許我出門的,然而他們都來說官人不見了!——我要嚇死了!”
徐平纔想起那晚佈置人手時讓秀秀回房躲着,沒想到小姑娘認了死理,到了現在還沒出房。
嘆了口氣,徐平對秀秀道:“沒事了,我已經回來了。”
秀秀這才從房裡出來,看見徐平臉色不對,抹抹眼淚問道:“官人是不是病了?”
徐平點頭:“受了點風寒。你如果沒事,去煮碗薑湯給我喝。”
秀秀連忙答應。
蘇兒站起來道:“我跟秀秀一起去!”
看着兩個小姑娘走向廚房,林素娘對徐平道:“大郎身子撐不住了,回房歇着吧。其他事我吩咐他們做就好。”
徐平搖了搖頭:“我是真站不穩了,娘子費心。”
林素娘扶着徐平回了房裡,讓他在牀上躺下,替他蓋上被子。
一躺在牀上,徐平就覺得渾身像散了架,再也繃不住,縮着身子犯迷糊。
沒多大一會,秀秀端了一大碗薑湯過來,蘇兒在後面拿着湯勺。
徐平接過薑湯,仰頭就喝。
林素娘嚇了一跳:“大郎小心燙,涼一涼再喝!”
這個時候徐平的感覺早已麻木,哪裡還能感到燙!把一大碗薑湯喝個乾乾淨淨,碗遞出去,倒頭就睡。
見徐平沒多大一會就睡得死了,林素娘對秀秀道:“大郎這一夜折騰得慘了,你用心照顧,等他醒來澆個熱水讓他沐浴更衣。”
秀秀急忙答應。
林素娘對蘇兒道:“我們回去,我也要叫拾一下。”
徐平這一睡過去,就噩夢連連,身上汗如雨下,坐在一邊的秀秀嚇壞了。
不知什麼時候,徐平從睡夢中驚醒,一下在牀上坐了起來。
“大郎,你可是醒了!”
聽見聲音,徐平這才注意到自己牀邊站了好幾個人。除了秀秀,還有徐正夫婦和徐昌。剛纔那一聲就是張三娘發出的。
徐平傻愣愣地坐了一會,回過神來,對徐正和張三娘道:“讓阿爹和媽媽擔憂了。”
張三娘這才相信徐平已經好轉,上來一把抱住,哭道:“我的兒,這一次可是把爲孃的嚇慘了!你自小是惹禍的根苗,卻還沒一次像這樣嚇我!”
徐正咳嗽一聲道:“媽媽這話說得沒道理!這次全虧了大郎,素娘才能平安回來!這可不是惹禍,親家在外面把他誇到了天上去!”
張三娘聽了忙道:“是,是,大郎這次做的是好事!只是不管怎樣,以後做事不要讓媽媽這樣擔心好嗎?”
林文思已經回來,正在外面陪着石延年喝酒,張三孃的話讓他聽見了可不好。徐正一提醒,張三娘也就醒悟過來。
徐平問張三娘:“你和阿爹什麼時候來的?”
張三娘道:“一聽見徐昌的話,我們兩個便往回趕。沒見到你的面,我可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母子天性,感情自是不同,徐平安慰了張三娘幾句。
徐正道:“兒子已經醒了,我們不要在這裡纏他,讓他沐浴更衣,身上也爽利些。聽素娘說昨夜淋了一夜雨,身上不要難受死!”
張三娘這才把平放開,抹了一會眼淚,隨着衆人出了房門。
秀秀早已準備好了熱水,徐平脫了衣服,泡到了熱水裡,覺得身心舒泰。
經了這一次磨難,徐平才知道自己在好多人的心裡那麼重要。有把自己看成命根子的爹孃,有不忘青梅竹馬感情的未婚妻,有視自己爲靠山的貼身小丫頭,還有那些賞識自己和恨自己的人。
徐平也終於明白,他不是穿越到了這個世界,是那個不成器的徐家大郎借來了自己上一世的記憶。在這個世界,他就是徐平,不是別人。
半年多的經歷,徐平對宋朝也瞭解了很多,知道這是中國歷史上與自己生活的前世最相似的時代。無論風土人情,無論政治經濟,雖然隔了千年,雖然發展程度天差地遠,骨子裡卻有些相似的東西。
徐平很慶幸來到的是這樣一個時代。
洗過了澡,穿上秀秀準備的新衣,徐平只覺神清氣爽。雖然身上還是有些乏力,但已經不再那麼難受了。
出了房門,只有張三娘和秀秀等在門口,對徐平道:“大郎,你阿爹到外面陪石官人喝酒去了,讓你也去。他是恩人,你陪一杯。”
徐平應了,對張三娘道:“這兩天媽媽也累了,歇一歇吧。我過去了。”
到了廳裡,石延年正與幾人喝得熱鬧,見到徐平出來,笑道:“小主人身子好些了?也過來喝一杯!”
此時酒桌上除了徐家和林家的人,還有徐昌、高大全和孫七郎三人,他們都爲尋找徐平出了不少力,也有好酒量,過來陪石延年。
徐平到桌前坐下,端起一杯酒對石延年道:“這次多虧了官人。這一杯酒不成敬意,官人滿飲此杯!”
石延年喝過了酒,笑着說:“我沒出什麼力,只是跟着走了一遭罷了,還是小莊主吉人自有天相。你莊裡的這等好酒我平時也喝不起,這一次可要喝個痛快,主人家不要笑話!”
徐正忙道:“官人說哪裡話?酒都是自家釀得,官人只管盡興!”
高大全和孫七郎都有些上酒,紅着臉只管勸石延年。這些酒頭平時都是存起來,他們平時也沒機會到口,今晚都放開了。
徐平正在病中,不敢多喝,一杯就住了。徐正和林文思都不是好酒的人,只是在酒桌上坐着,全靠三個下人陪石延年。
讀書人都是講究身份的,這樣做實說起來有些不禮貌。好在石延年多年來都在下層蹉跎,又性子豪爽,三教九流對了性子就會結交,不講究這些。又有好酒,又有旗鼓相當的對手,酒性喝發起來,只管與三人拼酒。
喝了一會,得個空閒,徐平問徐昌:“那一日擒下的盜賊有沒有送到縣裡去?最後結果如何?”
徐昌道:“知縣相公問了罪,因爲主犯已死,其他人都受了杖刑,聽說要發配到鄭州去。還有大郎的事,知縣相公讓回來了之後回話。”
徐平吃了一驚,這斷的太草率了些。主犯可是被人當衆殺的,怎麼就略過了不問?而且從犯也判得太輕了些。
便問徐昌:“怎麼會這樣?柯五郎的死就不問了?鄭州與開封府相鄰,流配到那裡也太輕了!”
石延年嘆了口氣:“官府的事情,還是我來給你說。聽你們話裡講的,那天的五人當是附近的禁軍,能指使動禁軍的人,必是勢力之家,知縣不想惹麻煩,便就裝糊塗了。至於流配鄭州倒不是輕判,年初朝廷有旨意,開封府犯人發配都是到滎陽縣賈谷山採石務。去了那裡,大多也就別想回來了。”
徐平低頭不語。這事可不能就算了,官府指望不上,就自己找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