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山谷一下子開闊起來,一座方城出現在面前,韓琦知道,定西城到了。
勒馬停住,韓琦感嘆道:“自雲行到秦州,一年多立下了多少大功,當今滿朝文武無人可比。走了這一路才知道,世間事沒有僥倖,你能立下這些功業,是付出了無數心力。從軍事到民治,到城中商鋪到鄉間道路,事必躬親,談何容易。”
徐平笑道:“我們都是凡人,一樣兩手兩腳,一個腦袋,事必躬親如何能夠做到?就是諸葛武侯一樣也做不到,不然就不會有街亭之失了。說是事必躬親,實際上最多也只能把治下的事情過一下目,連吩咐手下人怎麼做都不可能。過這一下目,爲的是把所有的事情連貫起來,條列清楚,知道要從哪裡下手。而不是賣弄聰明,以爲看一眼就能發現事情的癥結,吩咐屬下把這件事這樣做了,那件事那樣做了,從此就能一帆風順。這樣行事與事必躬親無關,只是好大喜功,愛出風頭罷了。事間萬事自然有其條理,做事情的第一要務就是把這道理弄清楚,然後才能真正知道該如何做。這世間,惟有道理最大。”
韓琦暗暗點頭,知道徐平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雖然與徐平是同年,但徐平坐到這個位子是一步一步靠着政績走上來的,做的多是實務,在每一任上都有大功。韓琦則不同,他是最近幾年入了趙禎法眼,從知諫院、直舍人院、知制誥這條臺諫詞臣的青雲大道飛速升遷上來,數年間成爲一路帥臣。他的資歷還不如徐平,徐平還在地方做過一年的權知州,提舉過左江道溪峒事,主管過蔗糖務,韓琦則根本就沒有任過知州職事。韓琦能有今天,靠的是他會做人、會做事,眼光獨到,也有他父親生前爲他經營下的人脈,當然最主要的是趙禎的賞識。
同樣的機會也曾經擺在徐平面前,只是徐平選了另一條路,一條讓人無話可說的路。
韓琦任涇原路帥臣,特別是與年齡相差不大而資歷差別巨大的徐平靠在一起,他的壓力是非常大的。現在朝野充滿了對韓琦的不信任,他急需功績證明自己,證明趙禎的眼光是正確的。這是徐平最擔心的事情,根基不牢,急於建功,很容易犯下大錯。帶着韓琦在秦州附近走一走,讓他知道事情是急不來的,要建功光靠心急不行,靠着耍小聰明更加不行,必須伏下身子去,從實務、從細節一步一步做起。只有對涇原路的軍事、民政有了總體的把握,才知道要從哪裡着手,知道怎麼去做。帥臣跟一般的地方知州大不相同,做知州只要照着已有成例便不會犯大錯,只要用心做幾件事就會收穫官聲民望,帥臣可不是如此輕鬆。做事情不紮實,能力不行,大戰一起就會原形畢露。
定西城是一座徹頭徹尾的軍城,城裡雖然也有民戶,也有商鋪,甚至行商聚集,非常熱鬧,但這一切都是爲軍隊服務的。徐平不在定西城的時候,這裡的事務便由秦州監軍王凱代管,民間事務也一樣是由帥府按軍法裁處,跟秦州大不一樣。
到了城外,王凱早已帶了城中的將領迎出城門來,一切行禮如儀,迎徐平回帥府。
定西城並不大,由南門進,沿着中心大道行一里多路,便就看見帥府。一杆“帥”民旗下是一面照壁,上面的字韓琦認得,是徐平親筆所書:“子曰:吾道一以貫之,仁恕而已矣。忠於事而恕於人,遇事不避,迎難而上,同袍有難,竭盡支援,可謂軍中之仁。”
韓琦看了幾眼,記在心裡,對上面的內容有些茫然。在徐平改秦州軍制的爭論中,韓琦雖然態度模糊,沒有公開表達意見,實際上心裡是反對的。以同年的交情,他支持徐平就公開上書了。在韓琦的認識裡,軍隊就應該嚴階級,重軍法,令出如山。至於在實踐中這些要求實際上根本不可能做到,他是體會不到的,做不到令出如山說明階級法還不夠嚴厲,軍法還不夠酷烈。對於武人,無非一個賞字用錢,一個懲字用殺。世間誰不愛錢?世間又有哪一個不怕死?這兩點做到了,何愁軍中不治?
這是這個年代讀書人的通病。五代武人當政,用文人爲吏,現在文人當家作主了,事情便就反過來,有意地迴避吏事,專心做官。做官怎麼做?以大道佐君王,只要認準了心中那條大道,規勸帝王按王者之道行事,便就萬事大吉。至於政事的細枝末節,由小官小吏去處理就是了,高高在上的大臣們怎麼能在上面花精力呢。
現在正是一個轉折點,以王曾和呂夷簡爲代表的上一代大臣還精於吏事,後面跟上來的,除了一個徐平,下一代中已經開始以清談詞臣爲主了。徐平帶的那一批能做實事的官員還處於底層,沒有進入決策的中心,宋庠、韓琦這些人才是主流。
嚴階級、重軍法,對軍隊重賞重罰,聽起來很有道理,理論上也可以一直追溯到法家身上。實際上漫長的歷史長河,已經用事實說明這樣做是非常不靠譜的,哪怕就是始皇帝統一六國的時候,他的軍中也不是如此的嚴酷,主將善撫士卒是必修課。
有壓迫必然就有反抗,壓迫越重反抗越大,人不是猛獸,帶兵不是訓獸,而哪怕就是訓獸也不能全靠鞭子。這個道理簡單明白,但就是有非常多的人不信邪。在底層掙扎的時候怨天尤人,怨的是上天不讓自己高高在上,尤的是自己的父母祖宗無能不給自己一個好出身,這種人千百年來不乏其人。他們一旦發達,不用登上高位,只要有了一點地位,便就把他們曾經痛恨的手段興高采烈地十倍百倍地施加到別人身上。重賞最好只賞自己,下面的人扔一根骨頭就應該感戴德了。重罰最好是罰別人,把手下的人抽筋剝皮都好,只要自己不少一根汗毛。你想把世間事用最簡的辦法解決,上天就會把毀滅這個最簡單的結果給你,天地間的事就是如此公平,由不得你耍弄自己的那一點小聰明。
越是戰場征伐,殺人如草芥,越是要常存仁恕之心。你如果嫌麻煩把這一點仁恕之心扔掉,用最簡的辦法解決問題,那天地便只好讓你毀滅。
這是徐平的辨證法,這個年代的中庸之道,凡事扣其兩端,而得其中。這個中不是和稀泥,而是要得到正確的做事的辦法,徐平所求出來的,便就是以仁爲核心的文明之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