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年
蘇夫人驚醒,但她沒有回頭就已知曉來人的身份,她說:“孔雀明王。”
孔雀明王走到蘇夫人身旁,也注視着平靜如鏡的湖面,道:“你們之間的種種糾葛,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有所耳聞。”
蘇夫人對孔雀明王的出現毫不吃驚,她淡淡道:“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少,你也只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孔雀明王道:“可我和其他人不一樣。”
蘇夫人看向孔雀明王,道:“哦,有什麼不一樣的?”
孔雀明王微笑道:“世人關心的是你們的結局,而我關心的是你們的以後。”
蘇夫人苦笑道:“我們之間早已沒有了以後。”
孔雀明王笑道:“你錯了,有,一定有的。不論你對他如何,現在的狀態絕不會是你們的結局。”
蘇夫人道:“你知道我會怎麼做?”
孔雀明王道:“以前的我不知道,也不在意。可是現在不同,現在我已可以確定,你一定會回到山上去。”
“爲什麼?”蘇夫人問。
孔雀明王揹負着雙手,悠然看着天邊的雲朵,悠悠道:“因爲你做不到,也不可能真正地放下。”
蘇夫人沒有迴應。
孔雀明王又道:“不論你對他如何,他對你的一番情意卻從不曾改變過,甚至只可能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更加深厚。而你自己心裡也一直都還有他,雖然那不是愛,但是他畢竟還在你心裡佔據着一個重要的位置。既然你們都心裡還有彼此,怎麼可能這麼快就結束?”
蘇夫人眼裡閃現出一抹內疚,可是隨即又被一抹憤怒所代替,好像一種被人揭破了隱秘的憤怒。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發作,孔雀明王已經說道:“你不要否認,就算你現在不承認,可你又怎麼能騙得了自己?”
看到蘇夫人眼裡的怒火已經漸漸平息下去,孔雀明王才道:“特別是你知道他這些年受的苦都是因你而起的時候,你更不能對他的事充耳不聞了。”
孔雀明王竟然連這種事都知道,蘇夫人心裡的震驚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可是很快她就平靜下來,只是繼續看着平靜的湖面。
原本平靜的湖水已經在微風的吹拂下蕩起了波紋。
過了一會兒,她才說:“是不是如果我不願意回去,你也會想盡一切辦法讓我改變心意?”
孔雀明王道:“是的。”
她又反問道:“你們所做的這一切,包括讓我回去,是不是因爲陸如心?”
孔雀明王沒有否認,也不打算隱瞞:“是的。”
蘇夫人反倒釋懷了,不過她還是問道:“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孔雀明王道:“等到魔王覺得可以告訴你的時候,我必然會毫不保留,一點一滴全都告訴你。但是現在,你還不需要知道。”
蘇夫人呼出一口氣,道:“萬魔宗果然大手筆,不僅把崑崙山玩弄於鼓掌之間,更把天下武林都算計了進去。”
孔雀明王沒有說話,可是嘴角卻分明浮現出一抹微笑。
蘇夫人坐下,道:“你既然來了,是不是一定要得到滿意的答案纔會走?”
孔雀明王道:“是。”
蘇夫人道:“好。”她指着對面的石椅,道,“你坐下,好好陪我說說話。”
孔雀明王本想拒絕,可是轉念一想卻又依言坐下,並且主動開口道:“我猜你想跟我聊的就是他。”
蘇夫人明顯清楚孔雀明王口中的“他”是誰,她說:“你們對他的瞭解有多少?”
孔雀明王道:“他的出生,他成長的一點一滴,你們相遇的每一個細節,到他爲了你所做的每一點努力,直到他後來上山的經歷,我們都掌握着最詳細的資料。”
蘇夫人並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驚訝,她的語氣平淡如水:“跟我說說。”
孔雀明王立即開口,如數家珍般說道:“你離開之後,他過了一段很低迷的生活。”
只是聽到這句話,蘇夫人的心裡就產生了一絲波動,可是孔雀明王沒有詳細解釋,他說:“你離開後三個月,他四處尋找不到你的蹤跡,就去到了鎖心寺,寸步不出寺門,在那裡一住三年。”
蘇夫人更正道:“是三年兩個月零八天。”
孔雀明王微微一笑,道:“那之後,他離開鎖心寺,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杭州西子湖畔。”他笑笑,“那裡有他最刻骨銘心的記憶,還有他最好的朋友。”
蘇夫人道:“‘天網’皇甫夢?”
“是的。”孔雀明王說。“也就是那一次,他才真正下決心上山去。”
蘇夫人惋惜道:“他不該去的。”
孔雀明王道:“不錯,這一去解不開他的結,卻塵封了他的心。”他反問:“可是若不去的話,他還會是他嗎?”
蘇夫人若有所思。
孔雀明王道:“你可能從來都不知道,皇甫夢一直都深深地愛着他,直到多年以後,她才敞開心扉,接受了畢千里。”
蘇夫人頗爲意外的哦了一聲,卻沒有說話。
孔雀明王看到蘇夫人的反應也很感到意外,可是他只是繼續說他的話,好似什麼都沒注意到一樣:“他離開回柳莊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採兒。”
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蘇夫人平靜如水的心裡終於再度泛起一絲波瀾。因爲不用別人告訴她,她也能知道這個人的出現意味着什麼,那個“他”會面對什麼。
孔雀明王道:“可是在那種情況下,他還是沒有退縮,就算是面對浪蕩山那三個幾乎不可能克服的難關,他還是一往直前,根本沒有生出過退卻的念頭。”
蘇夫人已經完全平靜,孔雀明王道:“若不是肖無畏,在過雪崩那一關的時候,他早已經屍骨無存了。”
蘇夫人沉默半晌,眼中又隱隱有了淚光。
孔雀明王道:“還好肖無畏出現的及時,所以他只斷了三根肋骨。”
蘇夫人的手猛然握緊,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顫抖。
孔雀明王道:“之後的事,你自己已經親身經歷了。”
蘇夫人閉着眼,可是她心裡卻在絞痛,痛得整個人都在痙攣。
看到她這個樣子,孔雀明王嘆息道:“原來這一切你居然都不知道,我之前對你的誤會實在太深了。”
蘇夫人睜開眼,全身因爲激動而真氣激盪,道:“誤會,世人的誤會與我何干,我這些年還不是一樣過得很好?難道這些年的折磨會因爲你的看法而有所改變嗎?”
孔雀明王站起身,注視着湖面,許久才說:“如果你早點知曉這一切,我想所有的事都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蘇夫人冷笑道:“你的目的就是要讓我內疚,讓我不得不回去,對不對?”
孔雀明王道:“我本來的確是這麼想的。”
蘇夫人道:“那麼你已經成功了,我現在就已經很內疚,你還希望我怎麼樣?”
孔雀明王嘆息道:“我從來都沒有想到最後竟然會是這樣,”他的語氣裡透着無盡的懊悔,“現在我只希望,我從來都沒有說過這些話。”
蘇夫人似乎很疲倦,她靠在椅子上,神色間透露出一抹厭倦,還有一些不知是悔恨還是其他莫名的情緒。
孔雀明王深深嘆息,卻沒有再說什麼。
因爲他心裡只有後悔,可是這種悔恨卻無法彌補,更無法消除。
他雖然冷酷,卻不是個沒有感情的行屍走肉。而冷酷的人一旦爆發出感情,那纔是人世間最真摯、最可貴的感情。
往往這種人的感情也纔是最火熱最猛烈的。
還是蘇夫人先開口道:“如果我還是不回去,你會怎麼做?”
孔雀明王愣了一下,隨即搖頭道:“我不知道。”他又道:“來之前我想到了很多種可能,卻唯獨沒有想過這一種,所以,我這一次的任務已經失敗了。”
“不過,”他說,“現在對我來說,所謂的任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夫人自己到底要怎麼抉擇。如果夫人覺得心安的話,那麼不回去又如何?”
孔雀明王的這種反應,蘇夫人也覺得很意外,可是她沒有在這件事上過多糾纏。她問道:“歐獨行崑崙山的力量是不是已經被萬魔宗吸收了?”
孔雀明王沒有隱瞞,他說:“是的,除了那幾次決戰死去的之外,崑崙山所有的人都在魔宗,一個都沒有走脫。”
蘇夫人道:“好,很好。”
孔雀明王不明白她說的“好”是什麼意思,可是他居然也沒有問。
蘇夫人又道:“你們做的這一切,和他以及陸如心都有着莫大的關聯,可是我並不打算過問。”
孔雀明王道:“多謝夫人體諒。”
蘇夫人接着說:“我不管你們要做什麼,可是若你們要做的事是爲了傷害他,那麼就算是我錦繡山莊的力量在你萬魔宗面前不堪一擊,我也會不顧一切,和你們不死不休。”
她一直都是很柔弱的樣子,可是最後這幾個字一出口,她已經變回了那個精明強幹的錦繡山莊女主人,身上散發出一股濃重的煞氣。
孔雀明王正色道:“請夫人放心,這一幕也不是魔王願意見到的。”
蘇夫人道:“好,我希望你牢牢記住今天說過的話。”她揮揮手,“你走吧,該說的我都已說了。”
孔雀明王面上露出了他有史以來最複雜的神色,彷彿在竭力壓制着一股情緒,他盯着蘇夫人看了半晌,然後才轉身離開。
對於他的注視,蘇夫人根本沒有在意,甚至是他的離開都沒有再引起她的半點注意。
呆呆坐了很久,蘇夫人才喃喃道:“浪蕩山,回雁峰。”
時光荏苒,轉眼間已經快到八月中秋。
可是這時候,蘇夫人已經在距離浪蕩山不到兩百里的距離。
她不知道自己是懷着怎樣的心情下了這個決定,可是她已經鬼使神差地離開了錦繡山莊,孤身一人踏上了遙遠的路途。
而她的目的地,就是那個夢魘一樣的地方。
她說不清那裡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麼,可是每靠近那裡一步,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勇氣無形中喪失了一分。
那裡不是她真正意義上的家,可是卻能讓她感覺到比家更溫馨的感覺;可是想到那裡,她心裡同樣會升起一股徹骨的寒冷,特別是得知了一切之後,她的夢裡總會重複着一個讓她毛骨悚然的片段。
——在無盡的冰天雪地之中,她刺出了必殺的一劍,可是她看不到結果,她看到的只有灑落滿地的鮮血。
每次驚醒,她的手心都是冷汗,可是在她看來,那就是滿手的鮮血,好像無時無刻不在吞噬着她的心。
遠遠看着那依然被皚皚白雪覆蓋着的山峰,她的腳步竟不由自主地停下來。
呆呆看着那遙遠卻好似觸手可及的地方,從前的一幕幕又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彷彿昨日。
可實際上,那幾乎等同於跨越了前世和今生的距離,蘇夫人自己都生出了一種兩世爲人的錯覺。
一步步登上階梯,入眼的是滿目蒼涼。
走過當年經歷了雪崩的地方,她根本無法想象,當年的他是懷着怎樣的心情。
她記得,只要轉過身前那個凸出的山角,就可以見到回雁峰上一屋的飛檐。
沉思中,她一擡頭竟已見到了,那一角已經褪色的屋檐。
那一刻,她的心猛然顫動,幾乎使她轉身離去。
世界上絕對沒有人能夠理解,那個地方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意味着什麼。
可是她畢竟是蘇夫人,她還是邁着沉重的步伐,緩緩步上又一個臺階,走向那個她已經不想再繼續逃避的國度。
一切都還是那麼的熟悉,可是她沒有仔細去看,因爲此時她心裡只有一個地方,只有那唯一的牽絆。
不久,那個地方已經出現在她眼裡,充斥了她的眼簾。
古洞散發出一股古樸自然而厚重的氣息,寧靜而莊重。可是在蘇夫人看來,這完全是另一片天地,只有無數的傷心和過往。
可是,有些事必須要去面對的,就算你想逃也無處可逃,不是嗎?
看了好久,她才移動腳步,很慢很慢地走進了洞口。
洞中略顯昏暗,通道彎曲延伸進山腹之中,只有幾盞油燈發出昏黃的光搖曳不定。室中爲數不多的起居用品就是一個蒲團,一張石牀,一張石桌,一把椅子。
蘇夫人苦笑着繼續走,彷彿每走出一步都要耗費太多的體力,都要她下很大的決心。
只是,再長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前方已經出現了這個不算寬闊的石室,室中空無一物,只有正對着門口的牆壁上掛着一幅畫,一幅已經很古老,透露着一種無盡歲月痕跡的畫。畫的兩邊各擺着兩盞燈,和畫像保持着適當的距離,可以讓人更清楚地看到這幅畫的每一個細節,卻又不會讓火焰對畫造成任何損壞。
畫中的女子堅決地看着前方,手中青色長劍直指,似乎全身都散發出一股氣。
一股殺氣,也是傲氣。
蘇夫人當然知道,這就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
當年,她的劍,就是那樣指向對面的人。
就是這幅畫,讓一個人蹉跎了二十多年的歲月嗎?
背對着門的是一個滄桑而疲憊的身影,竟已顯得那麼佝僂。他坐在蒲團之上,一動不動,只是微微擡頭,目不轉睛地盯着牆上的畫,彷彿老僧入定一般。
從不知歲月流逝,亦不知人世滄桑。
蘇夫人沒有說話,也沒有打擾老人,她只是靜靜地看着牆上的畫。她的嘴角揚起一種無奈的笑,然而笑容中偏偏還有着無盡的釋懷。
燈光搖曳了一下,似乎也不忍心打擾了這一份靜謐。
很長時間,老人沒有任何動作,而蘇夫人也沒有開口,更沒有發出哪怕一丁點響聲。
終於,蘇夫人用有些哽咽的聲音開口叫道:“大哥。”
老人身子一顫,連肩頭都已在搖晃。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儘管已經在他心底沉寂了那麼多年,可是隻要聽到,他依然能夠清晰地分辨出來。
蘇夫人眼裡似乎閃出了淚光,又叫了一聲:“大哥。”
老人終於站起身子,顫巍巍地回頭,喃喃道:“真的是你,你回來了?”
蘇夫人笑道:“是的,我回來了,只是沒想到時隔這麼多年。”她的目光中充滿了不忍和辛酸,“你何必執意如此,難道不覺得苦嗎?”
老人仍然激動,他搖搖頭說:“時間的長短並不能改變一切,就像當初我和苦大師在一起三年,不是也沒有任何的意義嗎?”
老人的眼光已經略顯渾濁,他的人也不再是當初那意氣風發的少年,此刻的他彷彿是一把歷經無盡歲月,連棱角劍鋒都被磨平的鈍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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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時光總是可以磨滅一切的。再偉大的感情,再不屈的人格,在時光面前也是那麼的蒼白無力。
可是在蘇夫人眼裡,她依然可以從老人身上看到當初那個決絕,不顧一切的少年。
蘇夫人又看了一眼石室,說道:“當年我幫你復活了那一劍,可是卻死了你的心。”
老人笑着搖頭:“沒有,我的心從來都沒有死,如果死了,我就不會留在這裡了。這個古洞,關不住我的人,更桎梏不了我的心。”
他嘆息一聲,笑道:“坐吧。”
蘇夫人就在石椅上坐下,自己動手倒了一杯茶,問道:“這些年來,你還好嗎?”
老人沒有回答,卻反問道:“那麼你呢,你好嗎?”
蘇夫人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沉默了很久才嘆氣說:“好,也不好。這些事,不是這麼幾個字就可以解釋得清的。”
她的話裡有一種別人不能理解的韻味,包含着一些別人絕不可能理解的悲哀。
或許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悲哀。
可是老人懂。如果這世界上還有幾個人能理解這個蘇夫人的話,那麼他一定是其中之一。
蘇夫人似乎不想沉默下去,所以又說道:“如心這孩子,很不錯。”
老人很開心地笑了,好像一說到陸如心,他就有無盡的話要說。也只有在說到這個人的時候,他整個人也纔有了生氣和活力,就好像一個已經絕望的人在絕境中突然找到了希望,也像是一個走到盡頭的人,生命突然得到了延續。蘇夫人當然爲他感到高興,所以她只是默默地聽着。
“如心,他確實很好,是我們三個人的驕傲。如果說我還有值得自豪的事,那他一定是其中之一。”可是他的口氣中卻突然有了無盡的傷感,“可是,這些年也苦了他了,有些事我本不該瞞着他的。”他又一笑:“可是這個孩子真的很好,從來沒有爲難過我。”
蘇夫人眼裡也露出了光彩,她也是爲人父母的人,她很能理解這種感覺。
作爲父母的人,還有什麼事比看到自己子女的成長更讓他們高興的?
蘇夫人笑問道:“你知道我爲什麼會回來嗎?”
老人沒有猶豫就回答道:“如心告訴我他去找過你了。”
蘇夫人笑着說:“沒錯,我雖然很早就想回來,雖然我也有過回來的念頭,但是如果沒有如心這孩子的話,我可能一直都下不了這個決心。”她頗有深意地看着老人:“我知道你心裡一直都有一個結,一個死結,我也知道這個結不是我可以打開的。”
老人苦笑道:“這個結是我自己打上的,沒有人可以解開,就是我自己也不可以。”
蘇夫人嘆息道:“可是這件事畢竟是因我而起。”
老人問:“那你可曾後悔過嗎?”
蘇夫人這一次似乎不知道怎麼回答,想了很久才說:“我不知道。”
老人道:“既然你不知道,又何必內疚?當年我就說過,我們之間沒有誰欠誰,更沒有誰對不起誰,該過去的,我們阻擋不了,可是該留下的,誰也沒法將它磨滅,不是嗎?”
蘇夫人問:“可是你呢?難道這些事不該翻過去嗎?你爲何一直緊緊抓着不放?”
老人沒有立即回答,他看了她很久才反問:“難道你不懂嗎?”
蘇夫人長嘆:“我懂,可是你不該如此執著。”
老人和她對視着:“我知道。然而這些事沒有對與錯,更沒有該與不該,如果一句不應該就可以讓我背棄自己的初衷,我又何苦?”
蘇夫人道:“衆生皆苦,你爲何就逃不出這個輪迴?”
老人笑道:“我超不出衆生輪迴,衆生皆苦,我也只是衆生之一,又何必想要逃?再者說,這麼多年來,我並沒有真的覺得苦。”他看着她:“反倒是你,內心裡一直都很不平靜吧?”
蘇夫人道:“確實很累。不過還好天兒他們很讓人省心,這些年如果沒有他們,我會過得很苦。就如你對如心一樣,不是嗎?”
老人笑笑,沒有多說。
或許,宿命的安排,並沒有錯,他們各自的生活,至少都還可以。
雖然生命中有這麼一個缺憾,卻也讓他們有一種永恆的念想,讓他們保留有一個美好的牽掛。
老人的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從不曾有過的讓他心碎的想法:
——他們最終都沒能在一起,或許纔是一種完滿。
他苦笑,不過心裡的某個地方,似乎終於鬆動了一下。
這微小的變化自然逃不過蘇夫人的眼睛,所以她的嘴角也露出一種從不曾有過的,釋懷的笑。
這一趟來山上,對他們來說,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一種解脫。
蘇夫人道:“太陽快下山了,你想出去看看嗎?”
老人猶豫了,緩緩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出去了。這些年來,我都覺得自己只屬於這裡,從來沒有出去的念頭。”
蘇夫人笑笑:“那麼現在呢,如果我希望你走出去,你願意嗎?”
老人沒有說話,可是他的內心裡卻在掙扎。
一個已經把自己塵封了二十多年的人,怎麼可能輕易再把那個封印打開?
蘇夫人沒有再說話,只是帶着笑,帶着滿臉的希望看着他。
老人懂得蘇夫人的意思,可是他不敢開口答應,因爲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跨出那一步。
夕陽快落下了,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蘇夫人並沒有因爲老人的猶豫而失望,更沒有因此而失落。她也很瞭解老人,明白他此刻經歷着怎樣的痛苦和煎熬。
老人終於擡起頭看着蘇夫人,他的嘴脣嚅動着,可是終究沒有說出拒絕的話。
是不忍,還是不敢,還是不甘?
他的身子顫動一下,蘇夫人已伸出手扶住他。
老人看着洞口的方向,眼裡慢慢浮現出一種熱切,一種異樣的渴望。
外面,是他久別的人間。
他終於擡起腳,邁出蹣跚的步子。蘇夫人的手沒有放開,就那麼攙扶着他慢慢走出去。
太陽已經落到山後,只留下一片淡紅柔和的光。羣山淹沒在模糊的霧氣間,看不清輪廓,彷彿一幅潑墨的巨型山水畫。
老人說:“我已經忘了上次看到夕陽是什麼時候了。”
蘇夫人笑道:“可是我相信你能記住這一次。”
老人臉上笑容一閃而過,隨即又有些落寞,道:“可是你終究還是要回錦繡山莊去的,是嗎?”
蘇夫人苦笑,她放開攙扶着老人的手,道:“那裡畢竟是我的家。”
蘇夫人說的老人當然知道,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就好像誰也不能否認,白天過後總要進入黑夜。
最後一縷陽光消失,黑暗迅速籠罩了大地。一絲微風吹過,帶着絲絲寒意,刺痛了靈魂。
蘇夫人替老人緊了緊身上的衣服。
這麼多年來,這個簡單的動作也是她爲他做的第一件事。
或許也是最後一件。
老人灰白的頭髮在風中揚起,蘇夫人看着他,突然間發現,他的臉上竟已看不出悲喜。
一個人究竟要經歷了些什麼,纔會變成這個樣子,纔會迷失了自己?
他的目光轉向蘇夫人,突然間好像看到了些什麼,那之前還有着一縷光芒的眼睛,終究是再度黯淡下去。
原來,不論怎樣,我們之間還是有一道誰也過不了的坎,哪怕是它的高度可以忽略不計,對我們來說,卻也是無法逾越的天塹。
他們就這麼靜靜地站立着,這麼兩個渺小到根本沒有人去關注的人,並肩站立在蒼茫無垠的天地間。
天地間的一切都徹底迷失在黑暗中,就是強如老人那不屈的感情也失去了應有的光彩。
月亮代替了夕陽,把它明亮如水卻淒涼的光芒灑向大地,籠罩了傷心的人,卻不能溫撫支離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