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 局
陸如心深深吸了口氣，伸出手，扶住了厚實古樸的大門。
門裡傳出一個平和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道：“請進。”
陸如心推開門，就看到一個全身沐浴在金色裡的人。
金衣人微笑看着陸如心，笑容裡充滿了欣慰，道：“你終於來了。”
陸如心看着眼前這個讓自己吃盡了苦頭，讓自己承受了太多的折磨，失去了太多東西，可是卻也成長了太多的人，心裡竟然什麼想法都生不出來。就好像面對着腳下的一顆石子，沒有恨，甚至沒有半點的情緒起伏。
儘管萬魔王讓他從一個幾乎是一片空白的少年成長起來，成爲一個意志堅定，心如磐石的劍客，他居然也沒有絲毫感激。
這就是那個從一開始就爲自己設定了人生的道路，卻直到十多年後才最終相見的萬魔王。
他最終也只能嘆息一聲。
萬魔王笑了笑，道：“你終於見到我了。”
陸如心又嘆了口氣，也道：“我終於見到你了。”他似乎不知道說什麼，良久才道：“可是我看着你的時候，心裡卻什麼想法都沒有。”
萬魔王笑道：“你本以爲會是什麼樣的？”
陸如心道：“我本以爲我會不顧一切，見到你就會拔出劍找你拼命，”他笑道，“這是我將近十年的夢想。”
夢想當然在於堅持，沒法堅持的不過是一時的衝動而已，永遠不能稱之爲夢想。
萬魔王道：“還好你沒有，因爲你已不是當初的你了。”
陸如心道：“你覺得我還不是你的對手？”
萬魔王搖頭道：“這並不重要，如果你現在面對我還只會抱有那樣的想法，那麼我們就還沒到相見的時候。而你，”他繼續說，“也還只是個武夫而已，那麼我的那個計劃也就還不到終結的時候。只要這個計劃不終結，你就不可能見到我。”
陸如心道：“王者？”
萬魔王道：“是的，王者，驚才絕豔，獨一無二，空前絕後的王者。”
陸如心道：“那麼我是不是可以知道這個計劃的內容和目的了？”
“當然可以，”萬魔王微笑道，“王者，就是培養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具有大毅力，大智慧的人。”他說：“所以我才說，如果你只會找我拼命，那麼我們就還不到見面的時候。”
陸如心失笑道：“這個人就是我？”
“是的，”萬魔王認真道，“ 除了你之外，我目前還想不出還有誰當得起這個稱謂。或許，百年之內都不會再出現你這樣的人了。”
陸如心沒有反駁，也沒有表現出什麼別的情緒，他說：“你當初爲什麼會選中我？”
萬魔王笑了笑，有些無奈卻又有些慶幸地道：“我當初選中的人當然不止你一個，還有蘇慕天、段無涯、畢皓，還包括本就屬於魔宗的三大使者之一的南宮無名。可是最後把這個人確定爲你卻是一個意外。”
陸如心也笑了，笑容裡透出來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是慶幸，還是無所謂？
生命裡總是充滿了無數的未知，誰都不可能知道未來等待着自己的會是什麼，就好像陸如心和萬魔王，這兩個在生命裡本沒有任何交集的人，卻因爲一個巧合而聚在了一起。
或許，這就是冥冥中的定數？
所以他問道：“是不是因爲天爭山莊那件事？”
“是的，”萬魔王說，“其實從一開始的時候，你並不在我們的考慮範圍之內。可是你出現得太突然，表現出來的才幹和能力，一下子就讓你成爲了第一人選。”他笑笑，“再加上你有一個那樣的父親，我想不選你都不行。”
“爲什麼，”陸如心問，“這其中有什麼必要的聯繫嗎？”
萬魔王道：“雖然虎父無犬子，但是這些年，我也見到了太多的例外，所以一個強大的父親，往往能生出一個一無是處的兒子。不過我還是想試試，看你能不能延續你父親的路，能不能走上一個巔峰。”
陸如心道：“那你就該知道，我和我父親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我們追求的東西也不相同，有什麼讓你覺得我會像他一樣的？”
“你錯了，”萬魔王說，“你們之間只要有一點相同的，我就可以讓你和他走相似的路。”
“哪一點？”陸如心道。
萬魔王道：“你們都太看重感情。”
陸如心已經有些明白，可是萬魔王還是解釋道：“對你們來說，最大的挑戰並不在於功夫，更不在於征服別人，而在於你們自己。如果你們能過得了自己心裡那一關，那麼就算你們的功夫差一些，也沒有人再能阻擋你們的腳步。”
他接着說：“你父親心裡那道坎就是蘇夫人，不，準確的說應該是趙媛。在他心裡，他從來沒有把她當成蘇夫人，他一直把她當成是最初見面的那個趙媛。他一直走不出她的世界，所以就把自己困在古洞裡二十多年。而你，我雖然想不到你和菲兒的事，卻也知道你一定會遇到類似的情況。再加上你心裡還有對自己身世的執著這個心魔，所以你面對的情況比你父親更復雜，要走出這牢籠也就更難。”
不過他很開心地笑了笑，道：“我一直都相信你可以做到，最終成爲一個驚才絕豔的人，而你也沒有讓我失望。”
陸如心道：“我現在就已經是一個獨一無二的王者？”
萬魔王道：“當然是，你當然是驚才絕豔，獨一無二的王者。”
陸如心道：“如果我是這樣的人，那你自己又是什麼？”
萬魔王主導着這一切，讓所有的事都分毫不差地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他難道就不是個王者？
他當然是，這一點誰也不會否認，就算他自己也不會。
萬魔王沒有回答，陸如心道：“你一手控制着這一個局，培養出一個獨一無二的人，那你豈不是還凌駕於這個獨一無二之上？”
萬魔王道：“你要這麼想也未嘗不可。不過對於現在的我來說，你的成長就是對我的回報，所以我已經不需要什麼了。”
陸如心沉默，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你如何確定我已經成爲你想要的那種人，我們還沒有交手，如果我敗在你手下，那我又怎麼算得上獨一無二？”
萬魔王道：“交手？根本沒有必要，不管你勝了我還是敗在我手下，我都只會是勝利者。”
陸如心詫異道：“哦？”
萬魔王道：“如果你勝了我，那麼就說明我的王者計劃已經成功了，我作爲這個計劃的發起人和執行者，更是操控着這個計劃的每一步，難道不是勝利的一方嗎？”
陸如心又問道：“那如果我勝了，你又怎麼可能還是勝利者？”
“你錯了，”萬魔王說，“我要培養的本就是一個獨一無二的王者，你不擊敗我，怎麼能成爲那個獨一無二的人？我的計劃成功了，是不是說明我也成功了？”
陸如心駭然，萬魔王的想法，如果不是他說出來，又有誰能夠明白？
作爲一個風華絕代的王者，萬魔王無疑是第一人，是沒有人可以超越的。
陸如心道：“那如果我敗了呢？”
萬魔王笑道：“我仍然是勝利者，而且也是最大的贏家。”
陸如心還是忍不住問道：“爲什麼，如果我敗了，那是不是說明你的計劃失敗了？既然失敗了，那你又怎麼可能是贏家？”
萬魔王解釋道：“你是我一手創造出來的，你的每一步成長都有我的影子，那麼你是不是相當於另一個我？”
陸如心不能否認。
萬魔王道：“這麼說，我敗在你手裡，也就是敗在我自己手裡，你說我是敗了還是勝了？你可以說我敗了，但是你想，我能創造出另一個我來擊敗自己，這種壯舉，古往今來有幾人做到了？你能說我失敗了嗎？”
“或許，”萬魔王道，“如果你敗了的話，我還有一點失敗，這也是唯一的一點，可是這一點卻不在這個計劃之內。”
陸如心道：“什麼失敗？”
萬魔王道：“我輸了一個賭局，一個我和孔雀明王之間的賭局。”
陸如心道：“賭注是什麼？”
萬魔王道：“萬魔宗，還有我這個萬魔王的稱謂。”
陸如心動容，他說：“你們這個賭局，籌碼是不是我？”
“當然是，”萬魔王說，“除了你之外，還沒有人有資格讓我這樣做。”
不過他又笑道：“如果我輸了這一局，你也不用替我難過，因爲那時的你就相當於另一個我，如果連我自己都已經不能擊敗我自己，那麼這天下還有什麼能擊敗我的？所以那時候的我已經超脫了，萬魔王的稱謂和萬魔宗的一切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他哈哈大笑，道：“我只是輸了一個賭局，卻沒有失敗，所以從一開始，我就註定了是一個贏家，而這個計劃，卻也是一個不可能失敗的計劃！”
陸如心道：“如果我敗了，那麼你本身當然沒有輸，但是這個計劃本身卻失敗了，爲什麼依然還是一個不可能失敗的計劃？”
萬魔王道：“你現在欠缺的也就只有一點，就是對這個計劃的分析仍然不夠透徹。”他問道，“如果一個人要制定一個計劃，爲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好像很難回答，也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不過陸如心卻答出來了。他說：“當然是爲了達到某一個目的。”
“不錯，”萬魔王說，“這就是重中之重。我的目的就是超脫自我，塑造一個無敵的自己，你說我的目的達到了沒有？”
他接着說：“既然一個計劃達到了預期的目的，怎麼可能失敗？作爲這個計劃的執行者，又怎麼可能不是贏家？”
陸如心釋然。
這一刻，他看向萬魔王的目光中已經充滿了尊敬，進而是一種尊崇。
萬魔王道：“其實，有的時候我也很佩服自己。”
陸如心知道，就算他自己能做到這一步，他也會說出這樣的話。萬魔王說出這種話也絕不是自大，因爲普天之下，能做到這一步的人，除了萬魔王之外，目前還沒有第二人。
或許將來很長時間之內也不會再有。
萬魔王站起來，道：“或許我們應該四處去走走，我敢說，萬魔王絕對是你最熟悉的地方，可是你對它卻一絲半點都不瞭解。”
確實，在過去的十年之中，陸如心已經把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的人當成了最大的敵人，可是直到這一刻，他才能身處其中，才能親眼看一看，才能知道，這纔是萬魔宗。
* * *
夕陽漫天，秋風已經輕輕吹了起來，風中好像已沒有了那種寒冷。
陸如心和萬魔王像兩個闊別的老友，肩並肩慢慢向羽山頂上走去，兩個身影在金色陽光的照耀下，散發出神聖而純潔的光輝。
山頂只有一座小小的茅屋，雖然人跡稀少，難免有些荒涼，可是卻絕對乾乾淨淨，甚至還有一些出塵和淡雅的氣息。
茅屋的門是開着的。
萬魔王並沒有帶着陸如心走進去，他走到離門口一丈的地方就站住了。
他臉上依然是平和而儒雅的笑容，他說：“你肯定想不到我爲什麼要帶你來這裡。”
陸如心道：“確實想不到，可是剛纔我突然想起來，你似乎還欠我一件事。”
萬魔王道：“什麼事？”
陸如心道：“菲兒，十年前魔二帶走她的時候，他說過，只要我能活下來，能走到這裡來，你們一定會把她還給我。那雖然是魔二說的話，卻是你給我的承諾。”
萬魔王道：“果然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你說的完全正確。”他指着屋子，“她就在裡面，你隨時可以去見她，也可以帶着她離開，無論去哪裡。”
陸如心卻沒有走進去，甚至沒有流露出欣喜或者激動的表情。
萬魔王道：“我知道你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十年，這段日子並不好過。”
陸如心還是沒有說話，他深邃的目光盯着茅屋看了半晌，才緩緩道：“你知道嗎，我曾經最大的願望就是帶着菲兒，找一個寧靜的地方，避開一切？”
萬魔王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這麼選擇的。”
陸如心嘆口氣道：“可那是曾經的我。”
萬魔王道：“那麼現在呢？”
陸如心指了指自己的心，聲音很輕卻堅定無比地道：“她現在在我這裡，所以去哪裡已經不重要了，如果能安定下來，留在這裡又有何不可？”
萬魔王道：“那麼你呢，你也會留下來？”
陸如心道：“我中有她，她中有我，其實這十年來我們從沒有分離過。”
“既然沒有分離，有何必苦苦尋找，又何必執著於所謂的離別？”
萬魔王道：“你知道我爲什麼要讓她留在這裡，又爲什麼不把這裡的門關上嗎？”
陸如心搖頭，他說：“你不是已經決定要說了嗎？”
萬魔王笑笑，道：“因爲這裡是羽山最高的地方，我想讓她看着你的每一次成長和蛻變，看着你一步步向她走來，讓她見證你的一切。”
陸如心道：“她用不着看，她一直都知道。”他又補充了一句：“我的身體裡流着她的血，若是沒有她的陪伴，我或許也走不到現在這一步。”
萬魔王也動容，因爲陸如心和他父親的情，都已經超越了世俗，超越了平凡。
* * *
陸如心道：“菲兒和我今生無緣，只能生死分離，但是我已經許了她一個來生。”
“若有來生，我願意放棄一切去愛她，我們必定生死相依。”
人生如歌，卻總有盡頭，可是在達到這個盡頭之前，總要有重複不斷的低谷和起伏。
也正因爲如此，人也纔有了活着的意義。
這一首生命的長歌，卻也只是漫漫人生的一個引子。
浮華褪去，返璞歸真，才見人生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