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目光移過去。
當着宋太后的面,他便就只調侃着笑道:“今兒個你皇祖母是壽星,趁着日子好,你倒是不妨求一求她的恩典看看。”
這件事,如果他直接開口,那意圖就做的太過明顯了。
殷述臉蛋漲紅的看向了宋太后。
“急什麼?”宋太后輕描淡寫道,被莊嬤嬤扶着,走到上首緊挨着皇帝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然後才又繼續說道:“小七這纔多大年紀,提這個事——還早!”
“皇祖母——”殷述一下子就急了,紅着臉急切的開口想要說什麼。
可他平時就算再怎麼樣的伶俐,到了這件事上,卻居然是個小媳婦的模樣。因爲緊張,居然是很有些無措的嘴拙了起來。
這邊殷述的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嬌豔欲滴的就要滴下血來。
可是無論是對他的婚事還是宋楚兮的親事,宋太后那裡都有絕對的發言權。
皇帝本來正準備順水推舟的話被迫憋在肚子裡,他不動聲色的垂眸飲茶,未置可否,卻用眼角的餘光悄然朝旁邊的劉皇后飄過去一眼。
劉皇后那裡,因爲一早就得殷紹的提點,一直都知道他對待南塘兩大世家的心思,本來宋太后一站出來攪局,她就開始嚴密的注意着皇帝的一舉一動。
這時候收到他的暗示,劉皇后雖然也是有些不情願,但面上還是帶着端莊的笑容,半湊趣道:“小七的年歲是還有些小,不過我瞧這兩個孩子倒是登對兒的很,就算年紀小,也不妨礙把事情先定下來吧?太后若是捨不得楚兮這丫頭,那便就將她留在身邊再陪您兩年,等兩個孩子的年紀再大些了再操辦婚事,這也是可以的。”
殷述那熊孩子的目光明亮而迫切,緊張不已的看着宋太后。
宋太后慢慢的攏了兩下杯中茶葉,方纔淡淡的擡眸看了劉皇后一眼。
她私底下對着宋楚兮的時候,雖然也不常笑,但不時的卻會不經意的展現笑容,可是這個全王朝位份最高的女人,慣常在人前的時候卻是經年不笑,永遠的端莊高貴的。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楚兮到了年紀也是要議親的,哀家沒什麼捨不得的,只是小七還是個孩子脾性,還有的磨呢。”宋太后道。
劉皇后這個女人,也是相當的高段了,因爲知道宋太后會阻撓,她便故意拋出兩個孩子年紀還小的說辭來,一旦宋太后一鬆懈,順着她的話茬一點頭,那麼就算她阻了殷述的求娶之意,後面也得要因爲這個“年紀小”的問題,把宋楚兮的婚事推後再議。總不能這邊她才以宋楚兮的年紀小爲由,拒絕了殷述,回頭卻再把宋楚兮去許給端木岐吧?
只是相較於劉皇后的精明,宋太后就更是滴水不漏,說話間一點漏洞也沒給她留。
劉皇后的面色,一時微微的有些尷尬。
殷述見宋太后不肯鬆口,就更是着急,往前膝行了兩步,趕忙道:“皇祖母,孫兒真的不是一時衝動,我——我是真的屬意她——”
宋太后只看着他,面目端莊,而無一絲的笑容。
宋楚兮一直跪在殷述的旁邊,一語不發。
雖然現在在討論的是她的婚事,可是她知道,在這些人的面前,根本就沒有她開口的餘地。不管她要說同意還是拒絕,背地裡都會被人詬病,是不知廉恥。
宋太后看着殷述,沉默了片刻之後,就再度起身,道:“這件事,就到此爲止吧。”
“皇祖母——”殷述臉上表情一垮,還想再爭取,宋太后邊往內殿的方向走,一邊說道:“小七你跟哀家進去,哀家有話要和你說。”
殷述心焦不已的擰着眉頭,又扭頭看了眼依舊是事不關己垂眸跪在那裡的宋楚兮,這才遲疑着爬起來,一步三回頭的跟着宋太后進了內殿。
劉皇后因爲沒能達成皇帝的心意,就多少是有些提心吊膽的。
這時候,方纔跟着宋太后一起從後殿出來的幾個命婦就走上前來行禮,“臣婦見過皇上,各位娘娘金安。”
“都免了吧!”皇帝淡淡說道,略一頷首。
劉皇后見他面色如常,就也連忙含笑招呼,“今天是母后的壽辰,她老人家不喜吵鬧,就只請了你們幾個過來陪着坐坐,大家隨意一些就是,不必太拘謹了。”
她話是這樣說,衆人卻是不敢造次的,還是規規矩矩的說着吉祥話,“是!謝過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恩典,太后福如東海,福壽延綿。”
劉皇后含笑擺擺手,見宋楚兮還跪在那裡,就衝站在不遠處的碧雲擡了擡眉毛道:“怎麼還讓宋家丫頭跪着?快扶起來。”
“是!”碧雲這纔敢於上前,將宋楚兮攙扶起身。
“謝皇上,皇后娘娘的恩典。”宋楚兮起身就規規矩矩的福了一禮。
“罷了罷了。”劉皇后笑道:“今兒個日子好,大家都圖個喜氣兒,你們這些做小輩的也多說說話吧。”言罷,就轉而去和幾個命婦攀談。
“臣女告退。”宋楚兮搭着碧雲的手轉身。
臨轉身前,她拿眼角的餘光偷偷瞄了皇帝一眼,果然是見那人藉着品茶的契機也正是若有所思的盯着她。
宋楚兮只佯裝不察,被碧雲扶着,緩慢的走在殿中,一擡頭,卻見之前端木岐坐着的位子已經空無一人。
她愣了一愣,不由的微微皺眉。
碧雲見她失神,就輕聲的喚道:“四小姐?您怎麼了?”
“哦!沒什麼。”宋楚兮趕緊收攝心神,回她一個笑容,再舉目四望,卻不知道何時,殷湛也沒了蹤影。
她的心裡飛快的想了想,就對碧雲道:“外面的天氣好,我想出去曬曬太陽,你扶我出去吧。”
“是!”碧雲應了,扶着她的手出了殿門,沿着迴廊一路繞過去。
這邊瑾妃和辰王妃相繼跟着從殿內出來,辰王妃還在爲了殷雪的事情懷恨,盯着宋楚兮的背影,幾乎用視線在她的背上戳出幾個窟窿來,咬着牙憤恨道:“這個歹毒的賤丫頭,到底是哪裡好了?這才進京幾天,居然會把小七給迷的神魂顛倒的,果真是不安分的很。”
瑾妃跟宋楚兮倒是沒有直接衝突,但也因爲殷雪的事情被劉皇后狠狠得下了面子,自然也是看宋楚兮不順眼,只就涼涼道:“皇后既然說了不讓你有動作了,你就聽她的好了,不過一個外來的丫頭,仗着在老太婆那裡有幾分臉面就張狂的上了天了,你當那老太婆還能護着她一輩子嗎?”
“好在是太后出來打了岔。”辰王妃心中恨意正濃,什麼勸也聽不進去,只還目光陰冷的盯着那回廊的拐角處,想了想,還是有些不放心的回頭看向了瑾妃道:“母妃,您說——太后當是不會真的允了小七的請求,將那賤丫頭許給他做王妃的吧?”
如果真然宋楚兮嫁給了殷述,那和她之間不就成了妯娌了?這怎麼行?
“她要答應,方纔當着皇上的面就該應了。”瑾妃道,明顯對這件事的興趣不大。
婆媳兩個說着話,就走進了前面的花園裡去散步。
後面的大殿當中,梁氏和宋楚芳母女兩個正坐在一起敘話,本來正盯着這邊瞧,見到這那婆媳兩個走了和宋楚兮不同的方向,梁氏的臉色就越發的難看,失望道:“看來辰王妃是要把那口氣給忍下去了。”
宋楚芳抿了抿脣角,沒有說話,只埋頭飲茶。
梁氏看着左右無人,便就有些急了,暗地裡扯了下她的袖子道:“你大哥說是他會出手對付那小賤人,怎麼還不見動靜?”
宋承澤來信說是不叫他們輕舉妄動,所有的事情他都會出手解決,可是眼見着宋楚兮進京也有半個月了,也沒見什麼動靜。
宋楚芳不知道在想什麼,便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慢慢道:“大概是因爲她最近不是住在太子府就是住在宮裡,大哥安排的人也不方便動手吧。”
梁氏聽了這話,就更是氣不過,“如果她一直躲在宮裡,那我們還要容她多久?”
宋楚芳這才放下茶碗,回頭對她露出一個笑容,安撫道:“既然大哥說了他會負責處理,那母親你就稍安勿躁的等着好了,你難道還信不過大哥嗎?”
對自己的兒子,梁氏當然是有信心的。
只是眼見着宋楚兮這麼風光得意的在眼前晃悠,她每每都會心裡起火這也是真的。
這會兒梁氏全部的心思都在捉摸着要怎麼早點鋤掉宋楚兮這個眼中釘,但是沒察覺宋楚芳對待她的態度上透了些許敷衍。
宋楚芳復又端起茶碗,沉默着繼續垂眸飲茶。
後殿。
殷述有些忐忑的跟在宋太后身後,雖然已經隔絕了後面的視線,他卻還是不時的往後張望。方纔在前面他的確是一直衝動,直接就把宋楚兮拉到了帝后面前,這會兒稍微冷靜了一點下來,心裡就突然開始不安了起來。
那個臭丫頭的臭脾氣他是領教過的,方纔她在皇帝面前和他瞪眼睛,分明就是惱了他了吧?這樣一來,她以後豈不是就要對他敬而遠之了?可是這怎麼行?
殷述的心裡胡思亂想,亦步亦趨的跟着宋太后。
宋太后舉步進了裡面一間偏殿的大門,殷述一時沒在意,跟過去的時候就被門檻狠絆了一下,撞的小腿一疼,他這纔回過神來。
“皇祖母!”殷述開口,態度不再似是平時的頑劣不堪,反而帶了幾分謹慎的給宋太后行了禮,然後就迫切的表明心跡道:“方纔我在前殿說的話都是真的,不是一時意氣,我是真心想娶那個丫頭的。皇祖母,您相信我,我——我凡事都會讓着她的,我會對她好——”
因爲心裡緊張,殷述說話就有些語無倫次。
宋太后看着她,那神色之間卻多了幾分溫和,不似之前在人前時候的冷淡。
他擡了擡手,打斷了殷述的話,然後招呼他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殷述走過去,還是滿懷期待的看着她,“皇祖母——”
“哀家沒有不信你的話,你是哀家看着長大的孩子,你的秉性哀家自信還是瞭解的。”宋太后說道,語氣波瀾不驚,平靜的看着他,“你說是會對兮兒好,哀家也是信你的,可是述兒,你現在還小,如今你的這般年紀,有些事情終究還是領悟不到的。你現在說是屬意那個丫頭,那也只是一時之間的感覺。就算是哀家偏袒那個丫頭吧,這世道,對女子而言,畢竟不是那麼公平的,如果哀家真的點頭將兮兒許給了你,她嫁了你,那就是一輩子的事情了,再過個三五七年,乃至於十幾二十載,你有想過嗎?到了那個時候,你還能跟哀家保證,會始終如一,一直的對她好嗎?”
因爲不是親祖母,宋太后這個人又生性冷淡,這麼多年都一直威嚴端莊,高高在上。
殷述是沒想到她會語重心長的和自己說了這麼一番話,一時微愣,不知道該是如何回答。
宋太后看着他,就微不可察的勾了下脣角,嘆息道:“那哀家就換個問法,你說想要娶她,是因爲喜歡她嗎?”
“我——”殷述開口,想到那晚的事情就又驀地紅了臉,他飛快的垂下眼睫掩飾,點頭的時候卻有些心虛的道:“我自然是喜歡他的。”
說到底,他也不過就是個孩子罷了。
宋太后看他一眼,追問道:“那你喜歡她什麼?”
喜歡她什麼?
殷述被她問的,再次愣住了。
他承認他是被宋楚兮吸引了目光,並且從一開始就覺得這個丫頭與衆不同,甚至是很合他的胃口,可是他會突然心血來潮又戀戀不忘的想要娶她,卻只是因爲那天晚上的事。
他喜歡那個丫頭嗎?好像是有點兒喜歡的,最起碼他對那個乖張又毒辣的丫頭很感興趣。
可如果一定要問他到底喜歡她什麼——
他好像又說不出來。
只是想到她的時候,就會心跳加速,甚至都不覺得她的粗鄙的行爲舉止惹人厭,他就是覺得那是個蠻對他胃口的臭丫頭,只要想想能跟她呆在一起,便就會兀自雀躍,興奮不已。
可是這種感覺,他卻又好像無法明確的描述出來。
“我就是覺得,她還好……”最後,殷述只就有些遲疑的這樣說道。
宋太后就微微的笑了笑。
她拍了拍殷述緊張握成拳頭擱在桌上的手背,站起身來,走到遠處的一扇窗子前面,推開窗子,看着外面陽光明媚的好天氣,語氣依舊平和的說道:“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述兒,你現在的年歲還小,是可以任性一點,甚至爲所欲爲。可是兮兒那丫頭,她是哀家的親侄女,她的性情哀家瞭解,那丫頭的心思重,又不是個好相與的,這一時半刻的,你許是會覺得她那樣性子的姑娘新鮮,可是再過些時日,卻就未必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兮兒那丫頭,是哀家在這世上最後唯一的親人了,哀家對她,是必定要帶着私心的。那個丫頭的身子不好,從小就吃了許多的苦,她那性子哀家是掰不過來了,可是她的後半生,哀家卻在不忍看她會有任何的變故和坎坷了。你說你屬意她,在意她的話,哀家是信你的,可是你能保證,這餘下的一生,都能始終如一的待她嗎?哀家老了,也關照不了她幾年了,按理說,她的婚事,哀家是可以替她做主拿主意的,可是這天家皇族的老路子,哀家自己走過一遍了,便就不想再讓她也重蹈覆轍。”
將來會怎樣?殷述的確是沒想的那麼長遠的,他只知道,他現在是極惦記宋楚兮那臭丫頭的,甚至都不需要見面,只要想到了都會臉紅心跳。
宋太后的話,他是聽的進去的。
他看着那女人的背影,眉目之間的表情也慢慢的轉爲鄭重其事,試探着開口道:“哥哥們全都妻妾成羣,皇祖母您是要我保證——”
“哀家不要你的任何保證。”宋太后搖頭,打斷她的話,“那個丫頭的婚事,哀家其實並不想插手,哀家前面就說過,她那性子倔着,一切都順她自己的意吧。述兒,哀家叫你來,是想要告訴你,婚姻一事,總要講求個你情我願的,明白嗎?”
殷述到底也不是個完全不通世事的孩子了,其實外面關於端木岐和宋楚兮之間的那些傳言他也聽過,只是他倒是不想那麼多的。
殷述若有所思的一時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宋太后就再度開口道:“好了,哀家還要在這裡歇一會兒,你先去吧。”
殷述這會兒腦子裡有點亂,就也顧不上堅持再說別的,就點點頭,“是!那孫兒告退!”
他轉身,一面一靠,一面埋頭走出了偏殿,沿着左側的迴廊一路的走過去。
剛剛拐過轉角處,前面卻突然出現一個人,拉住了他的去路。
這邊殷述離開之後,宋太后也一直站在窗前沒有動。
“太后方纔跟康王說的話,其實是說給晚輩聽的吧?”端木岐笑道,從殿外右邊那扇門的後面款步走出來,態度還算禮讓的給宋太后拱手施了一禮,“晚輩端木岐,見過太后娘娘。”
宋太后站在那窗前沒有回頭,開口卻完全的沒有廢話,只道:“既然哀家的意思你都聽明白了,那麼現在,當着哀家的面,你就給個態度出來吧。”
端木岐的目光沉了沉,看着她的背影,一時沉默。
宋太后也不回頭看他。
端木岐就又兀自彎了彎脣角,他低頭又擡頭,最後仍是笑意妖嬈的看着宋太后的背影道:“咱們兩家是坐一條船的,就算只是爲了利益牽絆,太后您也該相信,晚輩和楚兒之間,其實是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利益?他端木家的人眼裡,永遠都只有利益和南塘。
宋太后嫌惡的閉了下眼,她轉身,那面容之上的表情就帶了幾分冷酷的看着端木岐,再次逼問道:“那麼在共同的利益之外呢?摒棄利益不提,方纔哀家對小七的要求,你能做得到嗎?”
端木岐不避不讓的與她對視,脣角彎起的弧度忽而便是一深,莞爾道:“太后,在晚輩回答您之前,您是否也可以先對晚輩坦誠一件事?您對我這麼咄咄相逼,到底是真的只爲了楚兒一個人好,還是——”
他說着一頓,隨後眼中笑容就越發明豔了幾分,“您對我端木家的人有成見?”
這句話,他的語氣已經是相當的不恭。
宋太后的眉心隱約一跳,不過卻沒有被他激怒,她反而十分冷靜的看着他,繼續道:“既然你是這樣的態度,哀家反而倒是放心了,你走吧。楚兒的事,全憑她自己做主,哀家不會干涉你們,但是有一句話,哀家要在這裡和你說明白了。”
宋太后說着,那眉目之前的神情突然就多了幾分薄涼的冷意,字字清晰道:“這世上,沒有第二個宋久了,你好自爲之吧。”
她說完,就被轉了身去,不再理會端木岐。
端木岐抿抿脣,神色卻在那一瞬間轉爲凝重,靜默的看着那女人立於窗前的背影。
從某些方面上講,這女人和宋楚兮真的很像,明明不過一個可以安享太平的小女子,卻偏偏要披荊斬棘,勉強去走一條本該是家族的男人才會去走的路。
當然了,說她們兩個相像,也就僅限於此了,畢竟宋太后這個女人,雖然有魄力,但弱點卻暴露的太過明顯了,而宋楚兮——
到目前爲止還是個謎,她的身上有太多的東西讓他與之朝夕相處也無法輕易的碰觸解開。
端木岐並沒有在這間偏殿裡滯留的太久,很快便從容的轉身離開了。
宋太后孤身站在窗前沒有動,莊嬤嬤從門外進來,神色複雜的看着她的背影,走過去,手掌輕輕的壓在了她的肩上,“太后——”
“暮秋。”宋太后還是沒有回頭,她擡起一隻手,許是因爲開着窗子的緣故,冬日裡的冷風灌進來,將她的手指凍的冰涼。
她用力的抓住莊嬤嬤的手,那模樣倒像是盡力抓住了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半晌,自嘲似的開口冷冷一笑,“你說我是不是太蠢了?一輩子了,我這一輩子還能剩下幾年,我居然是到了這個時候也還是沒有看來。”
她用了所有的力氣,死死的握着莊嬤嬤的手指。
莊嬤嬤看着她臉上痛苦壓抑的表情,就不由的紅了眼眶。
許多年了,她都對過往的一切毫無怨言,也從來都絕口不提,可是一個恍惚,居然這一生就要這樣的消消磨殆盡了。
“小姐——”莊嬤嬤心疼之餘,也只是無可奈何,只能同樣用力的反握住了她的手指。
碧雲扶着宋楚兮沿着那回廊底下一路往前走,走到拐角處,下了臺階。宋楚兮想了想,就扭頭對她說道:“不知道姑母和七殿下都說了些什麼,我有點好奇,碧雲你替我過去看一看吧!”
這件事,事關她的終身,她會好奇,也是順理成章的。
碧雲四下裡看了眼,卻不怎麼放心道:“這會兒四小姐身邊又沒有別人,您自己的話——”
“沒事,我就在這花園裡走走,你快去快回就好。”宋楚兮道。
這裡是重華宮,入宮赴宴的那些人又都不是沒有分寸的,碧雲想了想,也覺得應該不能會出什麼事,就囑咐道:“那四小姐您不要走的太遠了,奴婢很快就回來。”
“好!”宋楚兮點頭。
碧雲轉身匆匆的去了,宋楚兮目送她的背影走遠,然2後就繼續往花園深處走去。
這重華宮裡的環境她很熟悉,直接從花園當中橫穿而過,一路張望着找過去,最後纔在斜對面一個拱門裡頭的小院子裡尋到了那白衣素淨的一道人影。
那院子裡面栽了一棵銀杏,歷史足有百年,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只是這個季節裡,葉子早就掉光,只光禿禿的一根樹幹沖天而立。
彼時殷湛正孤身站在那株大樹下面,背對着這邊,宋楚兮看不到他臉上具體的表情,不過想也知道,這個人從來就不苟言笑,冷冰冰的,他的那張臉上,也不會有什麼特殊的情緒。
她本還懷疑他是不是趁亂就走了,這會兒尋見了他,倒是稍稍定下心來,走過去。
“其他人都在殿裡說話,宣王殿下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宋楚兮舉步走過去。
她弄丟了殷湛的那支簫,不管怎樣,都需要當面給他一個交代的,雖然她並不十分想要和他來正面的打交道。
“我不喜歡那樣的熱鬧。”殷湛道。
他起先並沒有回頭,是答了這一句話之後才轉身來和宋楚兮正面相對。
和宋楚兮料想當中的一樣,他那張臉上的神情寡淡,並沒有一絲一毫額外的情緒。
他看着她,漆黑如墨的眼眸當中,眸光深邃,面容冷靜。
他不說話,宋楚兮便多少有些不自在,總覺得是有哪裡不對勁的,左右打量一遍,突然反應過來,就不解道:“暖暖呢?怎麼今天沒見到她?”
在她的印象裡,那米分色糰子是很粘着他的,今天他要進宮來赴宴,卻單獨把那孩子丟在王府,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她這兩天不舒服,我沒讓她出來。”殷湛回道。
“嗯?”宋楚兮略有些意外,怔愣片刻才皺了眉頭道:“怎麼了?”
“沒什麼大礙,就是一點風寒。”殷湛淡淡說道。
兩人之間的對話,聽起來客氣又敷衍,怎麼都有點彆扭。
“那個——”宋楚兮遲疑了一下,她做事還是喜歡乾脆利落一點,於是飛快的略一權衡,就直接擡頭對上殷湛的視線,正色道:“殿下,實在是抱歉的很,上回沒得您的同意我就自私取了您馬車上東西。”
殷湛也不接茬,只就表情平靜的看着她。
因爲殷黎說那是先帝和舒貴妃的定情物,宋楚兮此時便多少有些心虛,只心下也是奇怪,那麼重要的東西不見了,他不可能到現在都沒有發現,而就衝着他聽了自己這話的反應也可以斷定,他是早就知道東西被盜了。
可是,這都過去三天了,他爲什麼也不曾登門討要?
宋楚兮是覺得對不住他,無奈,也只能是如實告知,“我本來只是想借用一下的,可是現在出了點意外,我可能——”
她說着,頓了一下,多少是有些難以啓齒,過了一會兒才滿懷歉疚道:“我可能沒有辦法還您了。”
這樣的東西,是多少銀子也買不到的,所以她也無法開口說什麼想辦法抵償的話。
這邊宋楚兮還正有些侷促不安,卻是意外聽那殷湛淡淡的開口。
“沒關係。”他說:“橫豎那也只是件有人拒之不要的東西。”
宋楚兮聞言一窒。
這個時候,殷湛已經從她跟前轉身踱出去了兩步。
她倉促擡頭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立刻就有所頓悟,猜測到了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既然那一晚他就已經去過東宮了,宋楚兮卻也於瞬間釋然,只是聽了他這意有所指的一句話,心裡不免有些尷尬,“我本來是想要還給你的……”
“我知道。”殷湛接口道。
因爲他對答的太過流利,反而就又會讓宋楚兮覺得他是故意的,分明就是話裡有話。
這個人,以前可不是這樣刻薄的。
不過再轉念想想,畢竟也是時過境遷,都已經是過了那麼多年的事情了。
那時候他不厭其煩的教了她那首曲子,還把那支簫一併都給了她,起初她也沒當回事,可是後來無意間得知那是舒貴妃的遺物之後就趕緊還了回去。
那時候,他也沒說什麼。
只是到了這會讓宋楚兮的心裡也還是有點不明白,既然是那麼要緊的東西,他怎麼會那麼不當回事。
因爲殷湛的態度冷淡又不怎麼友善,兩人之間的氣氛突然就有些詭異的僵持了下來。
如今換了個身份又換了個立場,宋楚兮也只覺得和他之間無話可說,在他身後又再沉默着站了片刻,就重新收攝心神道:“殿裡那邊的宴會一會兒就要開了,我先回去了。”
言罷,宋楚兮就默然轉身。
殷湛一直沒有回頭,此刻聽着身後的動靜,他的眼中突然就有一種近乎可以說是深惡痛絕的憤怒情緒閃現。
無聲中,他的手指藏在袖子底下,幾次握緊又鬆開,最後,狠狠的閉了下眼。
他突然轉身,明明血液裡有一種氣流亂竄,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卻居然沒能爆發的出來,最後開口的時候,只是語氣有些急躁的質問道:“你就沒話要跟我說的嗎?”
宋楚兮止了步子,片刻之後回頭,神色如常的綻放一個笑容,“殿下您說什麼?”
她面上神情坦蕩,定定的望着他。
殷湛想要認出她來,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了,不過事到如今,她也無需和他之間再敘舊也是真的。
殷湛看着他,他面上表情依然冷靜自持,沒有任何過激的情緒。
一旦認定了,他都無需取證,便就不再懷疑她的身份,哪怕眼前的這個少女的音容笑貌,一切的一切都不再是他記憶裡的樣子,可是——
她就是她。
沒有人能夠模仿,也沒有人能夠取代。
以前他自己也不相信,可事實上,他真要認出她來,也不過就只需要一個眼神的交會罷了。
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在所有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之後,她卻居然又突然出現在了面前。看似那麼縹緲又不真實的事情,就是這樣突如其來的發生了。
這一刻,他的心緒如潮涌,有一種強烈的感情在心間澎湃激盪,他看着她,眼睛裡只有她,視線裡就只容的下她,而最終——
也不過就只能是這樣的看着而已。
“你——”他張了張嘴,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會覺得在她面前無話可說。
不,其實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有太多的話,他明明想說,卻知道,她不會想聽。
“沒什麼。”最後,殷湛暗中恨恨的提了口氣,他幾乎是用了自己所有的意志力來控制,才得以維持眼下的神情語氣不便,只就從容而冷靜的說道:“最近這段時間暖暖都要留在王府養病,她不能出門,如果你得空的話,就過去看看她吧,她——好像很喜歡你。”
“嗯。好。”宋楚兮點點頭。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殷湛的關係,她對那米分色糰子從一開始就覺得喜歡,好似是投緣的很。不提起來的時候還要,這麼一想,幾天沒見,居然也是有些想念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的。
這邊宋楚兮正在想着,微微失神的時候,卻見面前的殷湛眉頭突然隱隱皺了起來。
她循着他的視線回頭看去,去見那攻門外面,雪融探了半個腦袋,從外面有些戒備的看着這裡。
“你怎麼來了?”宋楚兮詫異的嘀咕了一句,彎下身去。
因爲這院子裡有殷湛這麼個生人,雪融似乎是有些猶豫,一面戒備的注視着他,一面才一步一步緩慢的走到宋楚兮的面前。
宋楚兮將它撈到懷裡抱起來,想想就明白了過來,它當是跟着端木岐一起進宮來的。想來這血狼王到底是非同一般的,膽子居然這麼大,在這守衛森嚴人來人往的皇宮裡還能肆意的走動。
宋楚兮抱了雪融起身,便就刻意的將它離着殷湛遠了一些。
兩人之間現在這樣的身份,也沒什麼好說的,宋楚兮就沒話找話道:“暖暖好像很喜歡它的。”
殷湛沒有答她的話,宋楚兮等了片刻,只能再次開口打破了沉默,道:“殿下也是回朝來參加年關的朝賀的嗎?”
“嗯!”這一回殷湛倒是應了,不過就這麼一個字,也是跟沒說差不多。
這個時候,隔着花園看去,前殿那邊已經陸續有宮女捧着托盤開始往殿中傳膳了。
宋楚兮回頭看去,提醒道:“馬上要開宴了,殿下這就要過去嗎?”
“不了!我馬上要出宮。”殷湛說道。
宋楚兮的心中遲疑了一下,隨後就明白了過來,早在當年,他和皇帝之間的關係就不很好,而這幾年,因爲給殷黎母親上玉牒的事,好像就更是鬧的不可開交了。
宋楚兮對這件事是着實好奇,所以幾乎就不假思索的脫口問道:“聽說你和他之間的關係近年來又更見緊張了,是因爲——”
話一出口,宋楚兮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一時失言,連忙就要岔開了話題,卻聽對面的殷湛突然開口道:“我心裡——愛着一個人!”
這件事,他當面就承認過,不過當時她再追問他那女人的身份姓名時候,他就賣了關子,避而不談,說是後面有機會再同她說,而時過境遷之後,陰錯陽差的,她沒等到那個所謂的機會。
既然是殷湛註定提及了,宋楚兮就也順着話茬脫口問道:“是暖暖的母親?”
殷湛舌尖上已經盤桓了許久的幾個字,將要出口的時候,就這麼被她堵了回去。他看着她,突然也就只覺得深深的無奈,最後,只笑了笑,脣角彎起的那一個弧度,有一種奇異柔軟的感覺隱約閃現。
他修長的手指不自覺的蹭了蹭雪融柔順的毛髮。
宋楚兮的眉頭隱約皺了一下——
她記得這男人是特別不喜帶絨毛的動物的,甚至於三九寒天裡也不肯去碰皮毛的大氅。
所以——
這一刻,他失態了。
因爲那個女人?
“她——我聽說,她過世了!”宋楚兮原來還是想問那人到底是誰,但是轉念一想還是作罷。
殷湛不語,過了好半天,方纔淡淡說道:“有暖暖在我身邊,也是一樣的。”
畢竟是伊人已去,這樣的結果都成了改變不了的事實。
宋楚兮從來就不擅長安慰人,還正在尷尬的時候,身後的花園裡,碧雲已經找了回來。見到她和殷湛站在一起,碧雲不禁奇怪,只看了兩人一眼,卻沒多問。
“見過宣王殿下!”她先屈膝給殷湛行了禮,然後就轉向宋楚兮道:“四小姐,馬上就要開宴了,奴婢扶您過去吧。”
這個時候,衛恆也從花園裡稍遠的地方走來,提醒殷湛道:“王爺,咱們該回府了,小郡主睡醒了該找您了。”
說話間衛恆就使勁吹了眼睛,不讓只的視線往宋楚兮的身上落。
宋楚兮想了想,就把雪融遞過去道:“聽說北川郡主要閉門養病,這個你帶給她吧,陪她兩天,解解悶。”
衛恆沒有去接,而是先擡眸遞給了殷湛一個詢問的眼神。
見到殷湛點頭,他方纔要去接那血狼。
雪融排外的很,立時就要炸毛,宋楚兮趕在它發作之前,眼疾手快的手指往它頸後一按,它便就身子一軟,老實的不動了。
雪融對殷黎似乎並不反感,所以宋楚兮纔敢把它交出去。
衛恆小心的接了那血狼在手,宋楚兮就被碧雲扶着跨步離去。
殷湛站在原地沒動,面上神色如常的看着她的背影進了花園,越走越遠,最後被花樹掩映,沒了蹤影,才終於在這最後的一個瞬間,緩慢的蒼白了臉色,眼底風暴席捲,鋪天蓋地的翻涌而起。
“王爺!咱們該回了!”衛恆再度提醒。
“嗯!”殷湛應了,擡腳往外走,明明就只有一丁點兒高的門檻,他走過去,卻居然慌亂的沒能避開,狠狠的被絆了一下,倉促又狼狽的一把扶住了牆壁。
“王爺——”衛恆低呼了一聲。
殷湛單手扶着牆,垂眸看着腳下的地面,目光裡卻沒有落點,許久之後,方纔聲音沙啞又顫抖的緩緩說了一句話,“衛恆,是她!她——回來了!”
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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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慶祝王爺繼續苦逼,月票交出來,快!
ps:太后涼涼好像也是個有故事的銀啊(⊙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