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六月份是太后最感傷的一個月,她的心情一如晦澀陰沉的天宇一般。
她贈以繒錢,好心將先皇時的宮人、采女盡出宮嫁爲人婦,可諸女多與太后親近,哀哀啼泣不忍離去,令太后心碎。她以太后之尊不得不一一戲說,並答應衆女可隨時回永安宮看她,這才一一勸出宮人。惟夕照、秦娥留意已決,願到顯節陵爲先帝守陵。太后沒法,知二人與自己心最貼近,便允其留下,並分別以二人爲長樂少府和長樂太僕。
馬嚴是長樂衛尉,太后心情黯淡,與衆宮人殷殷難捨他盡看在眼中,便只得隱忍着一直未言。
等永安宮終於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漸漸平靜下來,馬嚴見太后心情稍好,便上了密摺,強烈建議允皇帝封賞外戚,“今竇氏爲國之柱石,朝中盡知竇氏而不知馬氏久矣。皇帝年幼溫厚,大政無不仰賴竇固,倘他日竇氏後人復犯狼性,於大漢、於馬氏或成滔天危難……”
這不不啻一聲炸雷,更似在太后傷口上再灑了把鹽!
先帝屍骨未寒,馬氏便要挑起世族紛爭,而當先發難的竟然是先帝極爲倚重的馬嚴。兒子劉炟一直要給馬氏封侯,母子倆爲此事較勁就差傷了母子情分,現在身爲大舅馬嚴又突然改弦更張支持封賞外戚,奏章中矛頭直指竇氏。真是人心不古,難以預測,這讓太后震驚之餘不免又傷心欲絕!
太后經過長思,還是想說服兄長。畢竟以馬嚴之尊帶頭髮難,朝廷將難免釀成一場針對竇氏的暴風驟雨。
七月八日是節氣小暑,天上雷聲隆隆,雨暫停了,卻颳着大風。以請兄長進宮過節爲名,命馬嚴頂風進入永安宮。但馬嚴其志已決,兄妹倆由說理變成了爭吵,最後演變成了火藥味甚濃的激辯,不可收拾!
太后也有點氣急敗壞,怒而斥責道,“自安豐侯助吾朝中興起,竇氏一心謀國,屢爲國家出征,有大功於社稷!先帝以汝爲國士,可汝卻謀馬氏一隅而廢先帝千秋大業,何邪?!皇帝年幼,如教壞皇帝,汝便爲大漢罪人!如害竇氏性命,汝便爲先皇罪臣,便爲吾大漢千古罪人……”
太后連說罪人、罪臣,聲色俱厲,可馬嚴並不服氣,兄妹二人已經撕破情面,再難說到一起。見已得罪太后,馬嚴最後破釜沉舟,冒死跪下,將頭上進賢冠摘下平放身側,然後深叩於地,擺出了一付死諫架勢!
口中則直陳道,“太后,竇氏諳邊務,世代鎮邊護國固然不假。然大鴻臚竇固大人身爲朝廷柱石並竇氏二代之主,卻馭下不嚴,放縱嬌寵,致使安豐後人心懷異念,竇憲兄弟少年陰鷙,蛇蠍心性,雒陽吏民無不畏如猛虎。太后啊,嚴甘冒一死也得把話說清,竇氏狼族啊,他日倘若得志,必成朝廷大害,馬氏亦必大禍不遠哪……”
“汝住嘴!”太后果然勃然大怒!
“哼,說不過便學汲黯①死諫,是否還要學董少平②觸柱求亡?!啊?!夠了!”眼前的一幕,令太后氣得渾身哆嗦,將手中便面“啪”地一聲拍到御案上,騰地從坐牀上立起,連譏帶斥,厲聲打斷她的兄長。
案右角擺放毛筆的脂玉觀被碰落,在“嘩啦”聲中跌落毯上,長樂少府夕照趕緊與宮人一起悄聲收拾。
恰在此時,殿外雷聲轟隆隆炸響,馬嚴心驚肉跳,跪在地上顫抖不已。他的三妹性格雖烈,可從小到大,卻從未對他這個兄長大聲說過話。他真擔心她一怒之下,將他下了掖庭詔獄治罪!
太后手指着堂中跪於地上的馬嚴繼續斥責道,“汲黯死諫爲國,董大人胸懷天下,皆爲萬世楷模。汝死諫爲何?除了欲陷吾於不義,於國有何利?啊?!”
頓了一下她又斥道,“與大漢千秋大業比,馬氏不過小小世族爾,何足掛齒哉?既爲貴戚,便當爲國分憂,可汝身爲重臣,心中僅有馬氏而無天下,此豈是社稷之臣之所爲哉?汲黯、董少平耿直爲公,便二臣再世,又豈能容汝哉?!罷了罷了,退下罷,吾不想再聽汝言。自今日起,外放州郡,無吾令不得返京!”
這場兄妹之間的激烈爭吵,終鬧得不歡而散。馬嚴雖未被治罪,但還是被太后逐出永安宮!
當天晚上,太后即令劉炟外放馬嚴。堂兄妹二人情同手足此時已徹底鬧翻,夾在其間的劉炟兩頭受氣,只好將馬嚴外放爲陳留太守。
陳留郡屬於兗州刺史部,在馬嚴的去向上劉炟顯然是動了大心事。太后正在氣頭上,太近了太后不答應,太遠了對不起舅舅,於是漢宣帝劉病已當年的發韌之地陳留郡便成爲首選之地。既出了京畿地盤,再難左右朝政,又緊臨河南尹,離京城並不遙遠。
馬嚴被逐出永安宮後,太后暴怒之時,便令秦鵝、夕照當庭燒了馬嚴這封密摺。母后和舅舅間的這場爭吵緣由,劉炟瞭然於心。這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悶悶不樂。先皇與母后的話他牢記在心也不能不聽,可舅舅馬嚴是他最尊重的人,舅舅的話雖然偏頗偏激,他又怎麼可能一點不聽進去?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竇固在朝中根深蒂固,馬嚴此折很快傳出了風聲。消息傳到竇府的當天,竇老夫人便病倒了,從此再未從病榻上起來!
其實,馬嚴的這次出手遠比竇氏此時聽到的、感覺到的還要嚴厲,他在給馬太后上了密摺並被太后趕出長樂宮後,並未就此罷休。在關係馬氏生死存亡的大問題上,馬嚴絲毫未手軟,他孤注一擲,下決心欲將竇氏趕出京城,甚至置竇氏於死地。
赴陳留太守任上離京之前,他破釜沉舟,秘密給劉炟上了一折,並在深夜悄然進入北宮章德殿,當面向外甥劉炟進言欲嚴厲處置竇氏。
他直抒心臆,令劉炟吃驚,“昔顯親侯固,誤言先帝,兵出西域,置宜禾都尉,屯田伊吾,然歷經數載,靡費無數,一無所成,民受其苦,朝野怨聲載道。竇氏虎狼之輩,竇勳父子受誅後,竇氏子孫狂妄自矜,心懷怨懟,故其家不宜親近京師!”
但是,令馬嚴失望的是,外甥劉炟聽了他這個大舅舅的話第一次並未出聲附和,只是令內侍鄭衆將此折秘藏了起來。這令馬嚴失望至極,欲哭無淚!
接下來十數日內,國中七個州、五個郡、十一個縣的主官齊上奏章,齊參竇固枉費國家、竇氏後人不遵法度之罪,一時間朝野風起雲涌,遍堂上彈頦聲四起。但劉炟閱後,都批了一個字,“寢!”近侍劉喜、鄭衆便將奏章一一封存,束之高閣!
正因爲太后、新皇劉炟都保竇氏,並採取了冷處理,這場風波驟然而起如疾風暴雨,又悄然而沒很快便風平浪靜!竇氏再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甚至與走進地獄僅僅一步之遙!
這場雨季發生的圍剿竇氏的劇烈風暴,其烽起便是因竇氏姊妹花入宮而起。現在竇氏與梁氏兩對姊妹花已經進宮,便在永安宮侍奉太后,現在朝野所有善良的人們都在替她們的命運擔憂。
閨女是阿母身上掉下來的肉,沘陽公主劉小翰更是如臨末日。這此年來,她爲重振竇氏,傾心培育二個女兒,嘔心瀝血要將兩個小女送進宮。漢宮深似海,她現在是後悔死了,她這是將閨女送入虎口啊。這纔剛進宮,便鬧出這麼大動靜,這後面還不知要發生什麼幺蛾子呢。
她形容枯蒿、披頭散髮地找姑姑長公主劉中禮想轍,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劉中禮怒斥道,“拚命送女進宮是汝,哭哭啼啼的也是汝,自古庸人煩惱多!衆官羣起難竇氏不假,汝以爲妤兒、洇兒便不進宮,竇氏便能躲過此難麼?幼稚!盡人事,聽天命,足也!”
劉小翰被姑姑罵得灰頭土臉的,她悶悶不樂地進入竇老夫人的寢室侍候病榻上一直迷離不醒的老人,坐在病榻邊前後想了一遍,便慢慢品出味兒來了!
早在二個月前的五月份,宮內便傳出話兒來,說掖庭即將派相工至雒陽內外各大世族考相秀女。沘陽公主劉小翰專門到白馬寺悄悄求了一簽,或許是天助竇氏,竟然是上上大吉。簽上分明寫着的是,“如露如電,似夢似幻。母儀天下,命犯桃花!”
劉小翰大喜,回來便將喜訊告訴長公主劉中禮。
當然她只說了“母儀天下”四字,至於“命犯桃花”一說她自然不敢說出。好也罷壞也罷,女人似水似霧又似花,是女人一生誰不犯幾次桃花?永年五年,她自己貴爲公主,如不是緊要關頭咬牙守住了貞節,還不是差點主動失身一身汗臭味的土包子班家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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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汲黯是西漢名臣,漢景帝時任太子洗馬,漢武帝時期歷任謁者、東海太守、漢廷主爵都尉、淮陽太守等職,位列九卿。汲黯爲人耿直,好直諫廷諍,《史記•汲鄭列傳》記載,汲黯“好直諫,守節死義,難惑以非。”漢武帝劉徹譽其爲“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注②:董少平即董宣,少平是字。建武年間爲雒陽令時,時湖陽公主蒼頭白日殺人,董宣斬之。光武逼其給湖陽叩頭道歉,董宣寧觸柱死而絕不道歉,兩個太監按不下他的頭顱,被稱爲強項令,後光武賞錢三十萬,以示嘉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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