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禪房有株老柘樹,枝葉婆娑,姐妹二人獨守個庭院無人,清淨幽然,碧綠的葉間都透出涼意,遮蓋日光。湘綺見雲錦這幾日氣色好了許多,面頰上也有了淡淡的紅暈,安心了許多。囑咐她說,自己要去科考,讓她同雪狸好生在寺院禪房暫住,不得擅自出寺,又叮囑德四叔在她赴試歸來前,慎勿擅自行動,只在禪房看護雲錦。
雲錦卻拉住她的袍袖,徐徐搖頭道:“姐姐,你如何不肯聽妹妹的勸。爹爹和兄長們一心功名,又得了什麼?姐姐身爲女子,如何又要這般荒唐?”
湘綺拉過她的手輕拍手背:“你不必多問,在此等我。”
湘綺回到客棧,坐在門檻上撓頭的點蒼跳起,疾步奔來,又驚又喜,忽然放聲大哭。
“點蒼,你這是怎麼了?”湘綺被他哭得束手無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店小二呵呵地笑,指了點蒼譏諷說:“你看看,你家公子這不是活跳的回來了?你偏偏還懷疑他帶了雪哥兒跑了,扔下你不管。你們公子那麼好的才學,若不生出變故,今科一定奪魁的,哪裡有如此傻的人臨陣脫逃的?”
點蒼又哭又笑,問一句:“雪哥兒去哪裡了?”
“遇到一位同鄉,臥病在牀,雪哥兒去伺候。”湘綺輕描淡寫,知道點蒼懷疑她私自逃跑。
“黃公子來尋你幾次,候你多時了。”點蒼道。
湘綺詫異,進院恰見了黃澄大步而來,只笑了對她拱手。
湘綺記起貢院內,黃澄手捧摺扇平定乾坤那氣定神閒的姿態,頗是與衆不同,此人定是大有來頭。
湘綺提了袍襟搖個扇子悠然說笑,同黃澄拱拱手一道入了客房說話。
“賢弟這兩日去了哪裡?重新開科的期限臨近。”黃澄道。
“君玉胸有成竹。”湘綺戲言。
“那日科場內那位認罪的考官,賢弟認得?”黃澄問。
聽他問起卓柯,湘綺心中暗想,如何去自圓其說,就隨口道:“你是說卓二公子麼?初到京城在魁星閣曾同他比試文章,倒也是個人傑。”
她仔細觀察黃澄的目
光臉色,揣測此人怕要從她嘴裡探聽什麼,偏是她也裝癡做傻,彼此心照不宣的對笑。
湘綺回到房中,便記起卓柯,反滿懷愧疚。
這幾日只顧了搭救雲錦,竟然冷落了爲救她挺身而出的卓柯。她想是該去看看卓柯,只是踱步到門口,忽然想起她隨身不曾離身的羊皮血卷,左右看看,還是決定藏在房內,不要帶去道卓柯府裡。她早就在牆壁上尋了一塊兒活動的牆磚,每次都是挪開來將那秘密放進去,推桌子去擋住掩飾妥當才離去。她推開桌案,取下那活動的牆磚,伸手去懷裡摸那羊皮卷,陡然一驚,周身血液都凝滯一般。空空如也,那羊皮紙卷不知去了何處?
她慌忙脫下衣衫,自己捏拿搜尋,也不知去向,她分明記得去寺院前她將此物放入懷中,還曾給雲錦觀看。雲錦,是她,雲錦。
湘綺拔腳就奔去寺院後的庵堂,爲什麼雲錦要偷走那爲家門平冤昭雪的罪證?
孤燈下,雲錦見她闖入徐徐起身。
她攤開手道:“拿來!”
“什麼?”雲錦笑吟吟地反問。
“雲錦,你瘋了不成?你要做什麼?你到底想些什麼?”湘綺氣惱道,她費盡心力將冤案查到如此地步,怎麼也想不到妹妹卻在從中作梗。
雲錦十分安靜,端坐在牀邊道:“我燒了那勞什子,本來就是惹禍的根子,要它何用?”
湘綺大驚失色,周身血液都冰凍寒徹骨,她要緊牙,滿腹憤恨,揮掌打去,“啪”的一聲脆響,桌案上燈影搖曳,雲錦捂住面頰眼淚潸然地望她。
沉默片刻,雲錦露出悽然苦笑,她說:“姐姐你打吧,雲錦生不如死,死了也好。我只是不忍姐姐去做那糊塗事兒,飛蛾投火一錯再錯還執迷不悟。”
雲錦用手背揩着脣角滲出的血痕,話音滿是苦澀:“人死不能復生,活着的都顧不了,還管得那死去的?爹孃、祖母、兄長都命喪黃泉。譚家男兒慘遭屠戮,平冤不過是個虛名,又有何用?活着的又如何,姐姐爲官奴,妹妹做ji女,弟弟當太監,家門平冤後豈能雪恥?若是默默無聞的活下去,或許還能隱姓埋名偷
生,若是冤情大白於,天下重返家門,留下的是死路一條!”
雲錦說得胸膛起伏,眼淚默默垂下,恰那豆燈一點燈芯跳動,刺啦一下爆起一個燈花刺眼,嚇得湘綺反是一驚,雲錦卻鎮定異常,她低聲問:“姐姐,何爲官奴?下下等等奴才,姐姐這數月爲奴,就保住身子清白了嗎?就沒有被骯髒的男人碰過身子麼?”雲錦慘笑地問,眼淚噙了淚光。湘綺猛然記起撲向他一臉獰笑的瞎眼將軍,色迷迷的樣子,若非是卓柯仗義搭救,怕她早無法保全完璧之身。她點點頭艱難道:“姐姐幸得卓老侯爺念在父親生前的舊情袒護,得以免遭摧殘。”
雲錦的面頰漸漸冰冷,有些失望有些羨妒,苦笑道:“只是雲錦命苦了。所以姐姐還是奢望當回帥府千金,妹妹只好獨向黃泉。”
“雲錦,莫要妄自菲薄。不會,不會,沒有人嫌棄責怪你。”
雲錦猶猶豫豫地揚起臉,掙脫她的手撫,弄了鬢髮笑道:“姐姐莫來碰雲錦,雲錦身子很髒,不知伺候過多少男人了。開苞那日,醉晚坊不知吸引來多少當朝權貴,爹爹生前的好友舊部,來一睹譚帥府千金的姿色撩人,都爭先恐後一親妹妹的芳澤,一擲千金得以同牀共枕。”
“雲錦!”湘綺喝止,“休要胡言亂語,傷了爹爹的名聲也傷了自己。”她痛心,分明記得雲錦對爹爹還懷有餘恨。
只是雲錦脣邊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說:“爹爹平日剛直不阿,爲人謹嚴,若不是妹妹親眼所見,親身經歷,哪裡相信爹爹得罪過這許多人?有位四品的侍郎,曾經在爹爹帳下供職,因抄謄公文錯了一個字,被爹爹下令在轅門去衣杖責二十;還有位大人,只因飲酒誤事,點卯來遲了片刻,被爹爹彈劾連降三,級,如今棄官經商,已是富甲一方,如今都來同雲錦身上清算舊賬。他們在枕邊極盡戲弄侮辱雲錦,滿口罵得都是爹爹的名諱。若是爹爹還在世,不知如何面對?”
“雲錦!”湘綺駭然,便如胸口被人狠戳一記,愣愣地望着雲錦許久凝視,不知雲錦這番驚人的言語是真是假,沉吟許久才吐了一句:“你自當它是場噩夢,是夢就終究會醒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