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入冬的庭院滿是蕭肅,滿眼萬物凋零的淒涼。
湘綺隨了玄慎來至西府,故地重遊,百感交集。
昔日初至西府,還是玄愷爲了救她,成全她爲父鳴冤的一顆癡心,冒死帶她來此面聖。
她還記得那個夏日,牆角夾道藤蘿架子下她翹首以待的等候定王玄愷,還記得她跪在皇上面前摘下帽子抖落一頭如墨烏髮時皇上駭然的眼眸,還記得自己慷慨陳詞忘乎所以的後怕,更記得爲了成全他,玄愷被關在那院牆內遭苦打時的痛苦呻吟……
只是如今,一切恍如隔世。
她不知皇上如何一大早竟然突發奇想帶她來西府,也不知皇上從清晨立到傍晚只對了一庭院中的水雲杉樹發呆,是在想些什麼,或是要對她講述些什麼?
玄慎仰頭望那顆凌宇的杉樹,最熟悉不過的參天凝碧,如今經冬仍是傲立風雪,頂了層層白白的積雪如戍邊壯士亮銀色鎧甲,陽光下分外耀眼,魚鱗般的層層光芒。眼前那道身影飄忽不定,忽遠忽近,一切彷彿觸手可及,又抓不到……
“天色將晚,皇上,擺駕回宮吧……這裡露氣重,保重龍體要緊。”高公公在院裡候了許久,深吸口氣壯個膽色低聲提醒道。
玄慎點點頭,目光依舊流連在那株杉樹上,“參天高了,卻還是年年更高些。”他頓頓話音,俄爾,又道:“怕如今已是凌雲參天,再沒個樹木壓過它,還如此益發地攀高,爲個什麼?”高公公有些錯愕,旋即堆出笑緩聲慢氣地答:“這樹也痛靈性,心裡明鏡般的。有主子十年如一日對它殷殷期望聖恩眷顧,它能不感恩戴德,挺拔做凌雲木,日後是朝廷柱石,不負聖恩嗎。”
玄慎噗哧一笑,難得笑出聲來,手中襟袖一拂笑罵:“哪裡來得這許多話?”
待不多時,卓梓到來,湘綺才恍悟,卻原來皇上是在此等候卓大學士。
卓梓撩衣見禮,那舉止不卑不亢,飄逸從容。
玄慎斥退了高公公和左右,也遞湘綺一個眼色示意她退下。君臣二人對立夕陽熔金下的西府小院水雲杉樹下,相視而笑。
陽光透過樹蔭枯枝鋪灑在碎磚小徑上,耀眼奪目的光環就亮在樹梢間,亮白灼目。
“西府地低潮溼,蛇蟲繁多,聖上還是請啓駕回宮去吧。”卓梓勸諫道。
“蛇蟲?哪裡還有什麼白蛇?分明是條青花蛇,披了
雲鵠書院的如雪麻衣,羽化昇仙來看望朕。清晨而來,騰雲駕霧般就立在這裡。那場戲,若是贏,變風雲叱吒不枉來生,了卻平生夙願,濟世安民;若是敗,粉身碎骨的亂臣賊子,遺臭萬年。”
“可惜了那條蛇,原本拿水塘泥溝當作自己的江海,混個餬口度日悠哉樂哉,一朝出了溝渠去成就帝王基業,贏得千秋萬世名,反是被碎屍萬段了。”
“可朕封賞了它,封爲靈蛇仙人。如今它在廟堂之上盡享俸祿供奉,不亞於那些開國柱石爲國捐軀的元勳。”那話鋒裡滿是挑釁,難以掩飾的得意彷彿大將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踩了血流漂杵屍橫遍野的疆場凱旋而過,迎風高賦《大風歌》。那雄壯悲愴無可言狀。
玄慎情不自禁伸手去握卓梓的手,反是慌得卓梓猛然抽手,指尖觸及處,被他一把握住。肌膚清冷如冰,手心的燥熱遇他指尖冰涼很是愜意。他緊緊握住道:“昔日任是這陰冷潮溼之地,朕的手心一直是不減燥熱,彷彿心中一團火,用不熄滅。凌宇你的手一直如此冰冷,逢了夏日,朕最愛抱住你的身軀同榻抵足而眠,如抱玄冰,卻無法將你溫暖。那手反是愈發用力,而卓梓的手漸漸鬆開,毫無氣力,軟綿綿無骨一般。
“是冰,遲早會化去,化做水,化做煙,從腳下散去,漫步雲間,就此縈繞指尖,再沒個蹤跡。”他喃喃道。
湘綺立在院門外聽得真切,心裡卻是七上八下。
斬白蛇?大凡帝王出現,都有異象。
昔日漢高祖斬白蛇起兵,四海呼應,就是因劉邦起事前行至豐西澤,恰遇一條碩大無比兇惡異常的白蛇擋在道路中間。大蛇擋道。高祖劉邦乃欲斬之。同行衆人都不相信他的話,劉邦深夜而去,清晨不歸。衆人以爲劉邦被巨蛇吞噬,派人趕去查看,只見碩大的白蛇被斬爲兩段,劉邦躺在路中呼呼大睡,手中提去打蛇的那根鐵棍不見,化作一柄華玉寒光bi人的赤宵寶劍!寶劍入鞘還能寒光照人。因此上百姓相信劉邦是真命天子,四海順從皈依。
湘綺也曾聽人說,當今皇上還是四皇子時,一日忽重遊故地西府,八皇子玄愷卻尾隨而至,猛然間一道靈光乍現,一條赤花巨蟒精從天而降,撲向年幼的八皇子玄愷。四皇子玄慎斬蛇救弟,朝野震驚,一時間留言四起,都說四皇子斬蛇是天降異兆,四皇子當時儲君之選,真命天子。自此點醒了先皇,慎重審視這位謫居西
府的廢后之子四皇子玄慎的帝王異兆,終是成就了玄慎成爲了後來的儲君。也令少年的玄愷就感念四哥親口吸毒不顧自身的救命之恩,一生一世刻骨銘心的不忘懷,誓死追隨。
她記起昔日玄慎同卓梓笑談此事的話語:“風水又如何?鬼怪妖魔也怕真龍天子的。古有漢高祖斬白蛇,受命於天;怕自那日起,先皇就認定這斬蛇之人必是日後的儲君。”
“依你說,是凡人坐上金鑾寶殿就變作了真龍,還是真龍投身凡間便化作肉骨凡胎坐龍椅當皇上?孰先熟後呢?”
湘綺慘然一笑。
原以爲是嗎,這西府斬蛇是天降異兆,是帝王之兆,湘綺還深信不疑。如今聽來,原來是場驚天計謀,做得天衣無縫的騙局。若非今日皇上道破天機,她還蒙在雲霧中。只是皇上帶她來此,將這個秘密有意讓她聽到,如今她無從選擇的上了皇上這艘船。
回宮的路上,玄慎與湘綺同坐一輛朱輪華蓋車,翠蓋珠纓。玄慎瞟了湘綺一眼,見湘綺目光迴避,有些心驚,便不動聲色地問:“可是天冷凍到?”
湘綺垂頭不去看他,低聲道:“手冷,怕是被嚇到。”
心裡還感嘆這斬白蛇奪位回宮的計策實屬高明,瞞天過海竟然連先皇都唬住。但聽了玄慎同卓梓的對話,出此計的幕後軍師竟然是卓梓。她心中,卓梓該是卓爾不羣清高傲世之人,竟然也使出權臣的詭詐之術,還真是令人歎服。
手腕再次被他握住,卻從自己腕上摘下那串墨玉般瑩潤光亮的滇南無極山青木石十八子念珠,徐徐套在她手腕上意味深長道:“這珠子是定神避災的寶物,莫要輕易丟棄了。昔日賜與愛妃,是因爲愛妃這戲做得好,愛妃可是要記得,戲是唱給旁人聽的,對朕,可不要入戲。”香珠?湘綺驚得側目看他,是她那串御賜的香珠,被堂妹無禮據爲己有的,如何的在皇上手中,他如何知曉的?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難道他都知曉?
“這珠子……”她纔開口,他的手一按止住她的話道:“宮裡未必比朝廷爭鬥傾軋好過幾分,你要處處仔細了。若是稍有不慎,怕是朕也難保你平安。太后的耳目衆多,遍地皆是,你可要謹言慎行。”玄慎囑咐,手輕輕地拉過她冰冷的葇夷,擱置在自己腿上,目光灼然地凝視她,似不曾相識。湘綺垂首,心緒萬千,只生冷地應道:“萬歲有事,臣妾但憑吩咐,時刻候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