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春熙聽出來了,元國皇子在試探封應然,究竟對親人是什麼樣的態度。
若是不着急,那位親舅舅的下場可想而知,原本就是個派遣使者的藉口罷了。
若是有些着緊,這位親舅舅就是現成的把柄,封應然不敢對元國做什麼。
只是還有一事,若是元國人四處宣揚封應然對親舅舅視而不見,寡情薄意,會不會壞了他的名聲?
元國人哪裡會這麼好心,特地送封應然的親舅舅過來,只怕暗地裡早就謀劃好。
不管封應然對待親舅舅的態度如何,元國必定要佔盡便宜,叫新帝明白,如今元國已經不同往日了,再不願俯首稱臣。
雪春熙眯起眼,元國的野心不小,指不定還想借着新君剛登基,再次犯境,吞食土地和擄掠糧食。
她看向一旁的封應然,位置比自己高出兩個臺階,需要微微仰起頭才能看見他。
封應然的神色淡然,從進來後一直沒什麼變化。
即便元國皇子一再提起他的親舅舅,封應然就連目光都沒任何改變。
“怎麼,皇上不認親人,這是打算做真的孤家寡人了?若是天下人知曉,恐怕要對皇上失望的。”元國皇子輕輕嘆氣,似是爲封應然這般寡情感到惋惜,在雪春熙聽來,卻是要挾了。
不善待親舅舅,那就是薄情寡義。善待親舅舅,可不就被元國拿捏在手裡嗎?
雪春熙眼裡滿是怒火,恨不能親手撕破元國皇子僞善的嘴臉!
封應然見她的雙眼就要噴出火苗來,倒是覺得有趣,卻也用目光示意雪春熙稍安勿躁。
對付這樣的小人,沒必要大動肝火。
“大殿下說是朕的親舅舅,就真的是嗎?朕的母親離開故土的時候年紀還小,幾十年來不曾跟親弟弟聯繫過。這久久究竟是生是死,誰都不知道。”言下之意,元國送一個人來說是封應然的舅舅,說不定就是假的,找個人喬裝打扮來騙人的,封應然如何會承認?
元國皇子沒想到封應然居然不肯認親,冷笑道:“讓那位老先生上前來,皇上一見便知。”
封應然倒沒阻攔他把人叫上來,只是等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顫巍巍走近,雪春熙嚇了一大跳。
按照年紀算下來,封應然的生母當初二十歲生下他,親弟弟就算年紀差不多,也就四十出頭。
如今這老叟步伐蹣跚,頭髮花白,看着比實際年紀大了二十歲有餘,怎麼可能是封應然的親舅舅?
元國想要騙人,就不會找個年紀相似的?
只是雪春熙轉念一想,既然元國皇子如此有把握,指不定面前這老叟就真的是封應然的親舅舅。
這般老邁,恐怕在流放之處吃盡苦頭。
老叟上前來慢吞吞行禮,想要跪下,卻雙腿一軟直接趴在了地上。
元國皇子厭惡地瞥了他一眼,說道:“擡起頭來,讓皇上好好瞧一瞧,你也來認認自家親外甥。這麼多年來,你不是一直惦記着親姐姐?”
聞言,老叟身體哆嗦了一下,這才慢慢擡起頭來。
雪春熙這才發現老叟雙眼的瞳色是琥珀色的,跟封應然並不相同。
想必只有封應然生母的雙瞳是銀灰色的,與衆不同,纔會被當作罕見之人送進宮裡來,造就了跟先帝的一番孽緣。
老叟對上封應然拿上銀灰色的眼瞳,驚恐地大叫一聲,死死趴在地上,渾身哆嗦不已。
哪裡是認親,根本就像是看見惡鬼一樣的神色。
元國皇子也是大吃一驚,他早知道封應然瞳色與一般人不同,起初看着有些可怕,但是也不至於像老叟這般驚慌失措。
聽說封應然的生母也是一樣的瞳色,身爲親弟弟,早就見過無數次了,怎會如此害怕?
他百思不得其解,有些後悔把這人帶上來,倒不如聽從妹妹的意思,另外選一個容貌有些相似的人來僞裝來得順利。
不過事已至此,再後悔也沒用了。
元國皇子示意身後的侍衛把老叟扶起來,趴在地上算什麼?
封應然一手託着下巴,似乎看戲看得相當有趣:“這是朕的親舅舅?元國皇上年紀大了,老眼昏花了嗎?若是親人,怎會看見朕會如此害怕?”
元國皇子咬牙切齒,張嘴就侮辱自己的父皇,也就封應然做得出來:“原本家裡的老僕也在,皇上見一見便知真假。”
“朕有些累了,沒心思再繼續看下去。大殿下不想住在行宮,那就住到驛站去,恕朕不能親自招待了。”封應然微微擡手,顧青就走到元國皇子的跟前。
“大殿下,請。”
顧青沒收斂身上的氣勢,從戰場上一路殺過來的人,渾身的煞氣撲面而來。
元國皇子就算再厲害,也有些臉色蒼白。
知道再留下來也討不了什麼好處,他打算回去跟妹妹商量一番,再作打算。
不過這老叟沒作用,沒必要留着,帶回去繼續好吃好喝養着,元國皇子也是不樂意的。
“這人就留在宮裡,要怎麼處置由皇上定奪就好。”他似笑非笑地擡頭,又道:“對待親舅舅這般冷漠,若是皇太后泉下有知,恐怕要對皇上失望至極。”
好歹在臨走前噁心一下封應然,元國皇子這纔跟着顧青離開。
雪春熙看了過來,有些擔心封應然爲元國皇子的話而憤怒。
然而封應然依舊神色如常,只是他站起身,慢慢走下臺階,站在老叟的跟前。
老叟一直哆嗦着,就像是停不下來一樣。
雪春熙不明白,他究竟在害怕什麼?
如果是害怕元國皇子,那人早就走了。
在皇宮裡,在封應然跟前,老叟如果真是他的親舅舅,根本沒必要害怕自己的外甥。
她臉上帶着疑惑,也跟在封應然的身後走了過來。
指尖微微一動,想要卜卦一番,只是想到封應然之前的話,雪春熙又只好忍耐下來。
封應然一直餘光注意着她的小動作,看見雪春熙一臉遲疑,到底還是安安靜靜站在他身旁,就算心裡因爲看見這位所謂的親舅舅感到不高興,還是忍不住嘴角微微勾起。
她記住了自己的話,是不是代表雪春熙把他放在心尖上?
封應然站在面前,卻一直沉默着不說話,老叟渾身抖動得更厲害了。
雪春熙不由發愁,再這麼抖下去,老叟身子骨受不住直接暈厥過去該如何是好?
“這位老人家還是先起來說話,如今元國的人不在,倒也不必擔心。”
她有心勸慰,只是老叟低着頭始終沒吭聲,抖着身子慢慢後退了一步,卻始終沒敢擡起頭來看封應然。
見狀,封應然冷笑道:“他這樣不是害怕元國的人,而是害怕朕。”
害怕自己的親外甥嗎?
雪春熙皺眉看向地上的老叟,連外甥都害怕,當年是不是也害怕他的親姐姐?
“而且他做了虧心事,看見朕如何能不害怕?”
“不,不是這樣的——”因爲封應然的話,老叟第一次發出了聲音。
只是這聲音沙啞乾澀,嗓子猶如被什麼東西磨損過一樣,聽着十分刺耳。
他辯解了一句,又哆哆嗦嗦沒再開口。
封應然有些不耐煩,甩袖道:“母親臨死之前把什麼事都告訴朕了,即便當年朕只是個幾歲的稚兒,母親的話不明白,卻也死記硬背下來。如今回想起來,舅舅又有什麼臉面活着,還到朕的跟前來?”封應然譏笑一聲,看着老叟,指着他對雪春熙解釋道。
“七姑娘看着他如今這瘦骨如柴的模樣是不是覺得很可憐,又是白髮又是如此蒼老,瞧着就像是吃盡了苦頭。只是當年一家子被流放,舅舅想要尋個富貴人家有個好差事,不必發愁吃喝,便慫恿着人牙子把親姐姐賣得遠遠的,還賣上個好價錢。”
心中的仇恨和激憤早就在十幾年來慢慢消磨殆盡,如今剩下的不過是冷然。
看着趴伏在地的男人,封應然的目光冷淡得猶如看着一個陌生人。
“母親的瞳色太特別了,引來無數人覬覦。自然的,在身邊一個瘦小普通的男童根本不會引人注意。所有人都要把母親買走,卻沒有人要買自己。舅舅心裡不忿,便偷偷跟人牙子說母親是被詛咒之人,不然家族不會被流放,父母也不會因此接連死去。”
雪春熙聽得心裡苦澀,悄悄上前牽住了封應然的手。
生母被賣得遠遠的,全因爲面前的親弟弟,心裡的苦楚可想而知。
封應然握着她的手,脣邊的譏笑更深了:“可憐母親一直堅持着,只想着讓人把姐弟兩個一起買了,也好有個照應。誰能想到頭來,卻是被親弟弟出賣了呢?被詛咒之人,難爲舅舅說得出口。不過人牙子倒是相信了,匆匆把母親賣給了一個鄰國的走商。輾轉幾次,居然賣到宮裡來了。”
“舅舅看着朕跟母親一樣的瞳色,猶如看見她一樣。這二十幾年來,每每想起是不是覺得後悔,時不時做噩夢看見母親化爲厲鬼追着索要你的性命?”
老叟身子哆嗦了一下,整個人都要蜷縮成一團,看着可憐得要命。
只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雪春熙看着他,目光裡再沒有剛纔的憐憫,唯獨剩下厭惡。
連親生姐姐都不放過的人,真是連畜生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