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春天到深秋,雖然只有短短几個月的時光,可就像是過了很多年一樣。她真的好害怕再也見不到娘,就這麼冒冒失失,撲撲楞楞的衝進了孃的懷中。
“綏兒。”陰寧霜也不由得哽咽起來。
妥冄本來是想勸說一句,畢竟宮規嚴謹。可看見母女兩人相擁垂淚的場面,她的眼眶裡也存了霧氣,好半天都開不了口。
“妾身拜見鄧貴人。”最終還是陰寧霜從女兒的懷裡掙脫出來,含着淚行了大禮。
“娘,不要。”鄧綏被她這樣的舉動驚得連連搖頭。“本就是女兒該孝敬您,怎麼好讓您行如此的大禮。”
她要跪下的時候,卻被妥冄握住了手腕:“貴人,宮裡耳朵口雜,又有宮規桎梏。”
“是啊。”陰寧霜連忙道:“這位姑娘說的對,宮裡有宮裡的規矩。妾身進宮探望貴人,自然是該遵守宮裡的規矩。來日貴人若得了恩寵能回府看看,內堂之中,我們母女自然能入從前一般說笑。”
明知道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情,陰寧霜更覺得傷心了。
可是有什麼辦法,她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女兒入宮。
“好了,娘,內殿備好了果品香茗,各色的糕點。都是女兒親手爲您準備的。”鄧綏屈膝扶着她起身:“咱們還是好好說說話吧。”
“好。”陰寧霜看着消瘦的女兒,心疼的厲害。卻怕自己再落淚,惹得她也跟着難受。
母女二人進了後殿,喝了茶說了會話。
鄧綏才叫美淑和思柔她們先下去,又讓妥冄去收拾佈置了廂房。“娘,陛下說您好不容易來一趟,可以多住些日子。就留在宮裡陪一陪我可好?”
陰寧霜自然是高興的:“娘何嘗不想多陪一陪你,只是怕壞了宮裡的規矩。”
“娘……”鄧綏伏在她膝上,就像小時候那樣。“女兒就想讓您多陪陪我。”
“好。”陰寧霜輕輕的撫摸着她的秀髮,脣角含笑:“娘答應你就是,在宮裡這幾日好好陪一陪你。”
“嗯。”鄧綏溫和的點頭,笑容明媚。“娘,您別擔心,女兒不會有事的。宮裡的人心雖然難測,可女兒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無論什麼時候,什麼事情,都會有自己的底限。”
“傻丫頭,娘怎麼會不知道你的性子。”陰寧霜和藹的面龐滿是欣慰:“娘也是一樣。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境況,只要我女兒平安無事,娘也就安心了。”
鄧綏很想問,皇后說什麼刁難她的話。也很想問,到底鄧氏那些叔叔伯伯有沒有爲難她。可這樣的話說出來就是傷心,在這樣好不容易團聚的時候,她不忍心問出口。
“綏兒別怕,娘知道該怎麼做。你只管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陰寧霜有些愧疚:“其實都是娘對不住你。當年娘要和你爹在一起,你外祖父是不同意的。可娘吃了秤砣鐵了心,寧可和母家斷了聯絡,也執意和你爹攜手此生。以至於這麼多年,娘雖然是陰家的女兒,卻從來沒有得到陰家半點的呵護與重視。”
鄧綏是第一次聽見這些事,不免奇怪:“娘,您是說這麼多年,您都沒有與母家走動?”
“是啊。”陰寧霜笑得黯淡:“也不全是。你外祖母去世後,娘每每總是去祈福焚香,以表哀思。卻從來沒有前往陰家的墳頭祭拜。想想也是不孝。”
“娘,您心裡有外祖母,外祖母不會怪您的。”鄧綏躺在她的膝頭,斂容緩緩的說。
“這些都是後話了,怪不怪的,此生也就是如此。”陰寧霜不忍的蹙眉:“只是有一件事情,讓爲娘無比懊悔。那就是沒有讓你早些出嫁。其實你爹去世之後,娘便打算將你遣嫁旁人。可你孝順,喪儀的事情日日親力親爲,一守就是三載。再等到娘預備籌謀這件事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其實你爹臨終前,也對娘有這樣的囑託。說他病重,耽誤你入宮爲妃未嘗不是好事……他這一走,你那幾個不成器的哥哥便是連同了族中的叔父們,就只看見權勢。偏偏這個時候,你又奉旨再選秀女,他們怎麼肯讓你另嫁旁人……”
“娘,咱們不說這個了。”鄧綏像小時候一樣躺在孃的膝上撒嬌:“娘不如唱之歌給我聽。像小時候那樣哄我安睡。”
“這才什麼時候啊,你就困了?”陰寧霜看着她眼下一片烏青,不由得心疼。“昨晚上一定沒睡好吧?”
“想着娘要進宮陪我了,激動的一晚都沒睡着。”鄧綏微笑着蹭了蹭她的裙襬:“娘,女兒什麼苦都能吃,什麼罪都能受,就是惦記您。這種滋味……”
也不知道怎麼說着說着就傷心了。她閉上了眼睛,不敢再說下去。
“傻丫頭,就算不是入宮,你也總要離開孃的。”陰寧霜笑吟吟的說:“女兒長大了,就跟那雛鳥一樣,早晚要飛向天空,離開自己的父母。娘看你飛的高飛的遠,娘也開心。只盼着我女兒不要太累。”
鄧綏沒有睡着,卻一動不動。她不敢睜開眼睛,生怕娘看見自己眼底藏不住的委屈和心酸。入宮這些日子,她沒有一天是高興的。身邊的人個個陰狠毒辣,城府頗深,這深宮就跟虎穴狼窩有什麼區別。就連陛下,也不是爲了籌謀,將她當做一枚棋子。
可惜這些話,除了嚥進肚子裡去,她不敢跟任何一個人提起。
包括最最親愛的孃親。
“綏兒睡吧。”陰寧霜撫摸着她柔軟的髮絲,輕輕哼起了她女兒年幼時最愛聽的歌謠。那時候嘴裡總是輕輕的,一遍一遍的哼唱着快快長大,現在卻竟然這麼害怕她長大了。
劉肇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
陰寧霜看見閃身進來的男子,頓時就明白過來。
可劉肇輕輕的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動。
走近看着伏在她膝頭,小女孩一般舒適的鄧綏,不由得脣角上揚。
這位陛下,龍準挺拔,眉目朗清。孔武有力,又威嚴沉靜。一看便是真正的人中之龍。
陰寧霜卻不知道,綏兒會不會也被他當做心頭至寶。還是和那些鄧家的老頑固一樣,只是讓這個無辜又可憐的女子,捲進風浪之中爲他所用。
想到這裡,心裡就更爲酸澀了。
劉肇衝陰寧霜笑着示意,便又無聲無息的退了出去。
臨出門後,他才低聲叮囑無棱:“好好照顧着嘉德宮的事情,讓一品夫人多留些日子。”
“諾。”無棱會意皇帝的話,是不想有人在這個時候生事。
“你笑什麼?”劉肇莫名的多看了無棱一眼,卻正好看見他脣角含笑。那表情說不上有多奇怪,但總是比較特別。
“回陛下的話,奴才沒笑。”無棱皺着眉頭看着他。
“胡說。”劉肇瞪他一眼:“方纔分明看見你笑了。朕恩典一品夫人多留些日子,你那麼高興作甚?”
無棱有些尷尬,連忙垂下頭去:“陛下恕罪,許奴才是替陛下高興,一時笑了出來。”
“替朕高興?”劉肇更爲不解了。
“陛下……”無棱想不說來着,隨便找個什麼託辭也就遮掩過去了。
然而劉肇的目光卻一直沒從他臉上挪開。那意思就非說不可。
“陛下這樣關心鄧貴人,想必是鄧貴人在您心裡格外重要。”無棱低聲說:“奴才這是替陛下高興。畢竟陛下從沒對哪位妃嬪用過這些心思。”
“胡言亂語。”劉肇臉一沉,眉頭就皺起來。“你少在這裡胡唚。朕這何曾是對她好,朕只不過是不想這時候橫生枝節,妨礙朕管制前朝的事情。再說,鄧貴人若是沒有本事,朕也不必在她身上浪費時間,不過是交易而已。往後不許再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
“諾。”無棱看着皇帝,認真的應下來。“陛下若喜歡自欺欺人,奴才往後不敢再多言就是。”
“你……”劉肇揚手嚇唬他。
無棱做了個躲開的姿勢,連忙道:“奴才這就去備車,陛下您慢慢走。”
話沒說完,人就不見蹤影了。
劉肇停下來轉過身去望了一眼這偌大的嘉德宮。不自覺想起方纔鄧綏那可愛又乖巧的模樣。和自己的親人在一起,纔是最放鬆也最愜意的。他從來沒見過她在自己身邊這樣。
“真的是朕關心她嗎?”劉肇喃喃自語。
妥
冄則無聲無息的走了過來:“陛下。”
劉肇被她嚇了一跳,迅速轉過身看了她一眼。
“奴婢冒失了,還望陛下恕罪。”妥冄表情溫和的垂下頭去行禮。
“你什麼時候出現的?”劉肇其實是想問,朕的話你是不是都聽見了。
妥冄低眉道:“奴婢剛走過來,聽見陛下問了一句是不是關心她,奴婢纔出聲的。”
頓時有點尷尬,劉肇心想,你好歹也是宮裡伺候多年的婢子了,就不能裝作沒聽見,給朕留點面子嗎?
“陛下。”妥冄恭謹道:“您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奴婢先告退了。”
“唔。”劉肇旋身走了出去,極爲不自在。
妥冄則是看着他離開的身影,臉上的笑容才慢慢透出來。看來鄧貴人是快要熬出頭了。雖然沒有得到皇后的鳳冠,但未必不是這後宮裡最顯赫的女人。
翌日清早,陰凌玥便帶着莫玢莫璃和一衆宮中戍衛,出宮祈福。
皇后出宮自然是講究排場的。周雲姬默默的立在人羣裡,目送皇后依仗離開,不由微笑。
她只是看不明白,皇后爲何要在這樣的時候出宮。眼不見爲淨嗎?就是爲了不看見宮裡的那對母女?還是說皇后另有打算?
而自從皇后冊封典,鄧貴人解了禁足,她還一次沒見過這位貴人呢。
“萌妙,等下叫人擇些料子送去嘉德宮,一品夫人入宮,咱們總要表示表示。”
周雲姬輕聲的吩咐,自以爲旁人不會聽到的。
沒想到馮芷水耳朵尖,抿脣一笑:“還是周姐姐想的周到。若您不提醒,我倒是忘了。”
“也並非我周到,昨日一早,皇后娘娘就送了好些東西去嘉德宮。只是昨日下午,後宮幫襯着皇后打點出宮祈福的所需所用,難免顧不上。”周雲姬語氣平常的說。
“也不是這麼說。”姚嘉兒笑着湊趣,實則是故意要刁難周氏。“論及這宮裡對鄧貴人的情意,除了陛下,只怕就要數週美人你了。只是不知道咱們這一位鄧貴人,是不是也凡事都惦記着你。”
“點擊不惦記的如何?”周雲姬笑了笑:“自己的日子還不是自己過嗎?”
弦外之音就是,你的表姐也當了皇后了,你還不是一樣只是個小小的美人。有那個功夫在這裡嚼舌挖苦別人,怎麼就不想着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呢?
姚嘉兒如何聽不出這話裡的譏諷的意思,只是淺淺一笑:“周美人自然不在意鄧貴人的心思。在意又有何用。若是陛下不喜歡,誰都幫不上什麼忙。”
前一陣子,她的恩寵比這宮裡任何一位妃嬪都多。
所以她自以爲自己有底氣這樣笑話旁人。
“說的是呢,陛下若是不喜歡,誰幫襯都沒有用。”王若瑩忽然開口,語氣明顯就充滿了鄙夷。“但不管怎麼說,咱們伺候陛下都盡心竭力的,誰也不敢讓陛下受傷啊。”
“你這是在指責我嗎?”姚嘉兒瞪圓了眼睛:“陛下因何受傷,這件事情早就已經解釋清楚了。現在作孽的人都平安無事,你卻來怪我?你真有本事,將陛下伺候的那麼好,怎麼陛下這麼些日子也沒去瞧你呢?”
“說的是呢。”王若瑩笑笑的看着她:“姚美人你若真有本事,將陛下伺候的那麼好,怎麼陛下這些日子也沒去瞧你呢?”
“你學我說話!”姚嘉兒被她氣得直跺腳:“你一個采女,竟然敢這麼和我說話,別以爲皇后娘娘不在宮裡,我就拿你沒轍了。你也不看看,在場的各位,誰的位分不比你高!”
“我沒有學姚貴人說話啊!”王若瑩輕巧而笑:“我不過是腦子慢,重複了一遍您的話才明白是什麼意思。怎麼就把您氣成這樣,恨不得現在就發落了我……這話,不是你自己在說自己嗎?”
隨意的行了個禮,王若瑩轉身道:“臣妾乏了,不能陪要沒人說話,就先告辭了。等下陛下還要來我宮裡對弈,臣妾得回去收拾收拾。免得伺候不好陛下,落人笑柄不是嗎?”
她掩住口鼻,笑得格外歡脫。
姚嘉兒氣得渾身發抖,臉色青白交加:“好,我倒是要看看,咱們到底是誰不會伺候陛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