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肇見過樑太妃之後,心情就不那麼好了。
半日坐在案几前悶不吭聲,手邊的茶也放涼了好幾盞。
無棱一直默默守在身側伺候,卻不敢多話。瞧着陛下這樣煩惱,一時間他也想不出什麼辦法,正狐疑的時候,瞧見外頭的內侍走了進來。
“何事?”無棱快步走到門邊,輕聲的問了一句。
“大司徒求見陛下。”
無棱轉身,正要走過去輕聲稟告。劉肇就淡淡道:“請大司徒進來。”
“諾。”無棱使了個眼色,小太監就飛快的退下領路。
“拜見陛下。”榮正一臉的喜色:“臣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劉肇聞言不由一喜:“是什麼好消息?”
“陛下請看。”榮正呈上了寫在絹子上的密奏。
“果然是好消息。”劉肇:“龐奮果然沒叫朕失望,有他在,南匈奴便是紙皮老虎。”
悶了一天,難得有這麼個好消息。劉肇長長的舒了口氣:“也幸虧內憂外患沒有同時滋擾,否則朕坐在這龍椅上,當真是坐在了冰火兩重天,難以形容的煎熬。”
“陛下嚴重了。”榮正斂容一笑:“陛下您英明睿智。外患尚且不足懼,更何況是內憂。只是臣以爲,攘外必先安內。”
“朕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劉肇沉默了片刻,道:“只是朕這些日子,看到了太多不應當看見的東西。”
“陛下胸懷四海,眼裡自然容不得沙礫。”榮正的話,總是這麼耐人尋味。
“大司徒請坐。”劉肇笑看着他:“當日朕困惑之際,多虧大司徒向朕舉薦一人。如今此人深陷囹圄,也逼得朕走上了兩難的境地。不知道大司徒又有如何的見解?”
“臣除了送這好消息入宮,也是爲了此事而來。”榮正稍微一想,便落座。
無棱親自奉上了熱茶,又悄無聲息的退去一旁。
抿了口茶,榮正道:“這一回清河王的事稍顯端倪,陰氏便已經表明的態度。不得不說,陰家沒有首鼠兩端,更沒有自擡身價,已經是很難得。畢竟如今的朝中的官宦家族,還沒有能與之抗衡……”
“大司徒的意思是,朕應當感激陰氏?”劉肇的語氣聽起來不是那麼誠懇,說白了,他根本就不想感激陰家。身爲朝臣,侍奉君上唯有忠心耿耿。而陰家着實太過貪婪。他們的謀算,遠遠不光是輔佐君主,他們想要的,是霸權攬政。
“遠的不看,只是這件事的話,陛下的確應當厚賞陰氏。”榮正也不怕皇帝生氣。一言一詞都說的格外從容。“有功當賞,這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何況陰貴人驟然失了孩兒,她又多年伺候在陛下身邊,也着實是該寬慰。”
“哦?”劉肇很想聽一聽大司徒的見解。“朕要如何寬慰才妥當呢?”
“臣冒失了。”榮正愧笑道:“這原本是陛下的家事,臣實在不該多言。”
“無妨。”劉肇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既然是朕開口相問,還請大司徒知無不言。畢竟這後宮之中鮮有對朕說真心話的人。”
榮正聽出這話裡有話,可陛下所指的是誰,他卻沒能猜出。
稍微沉默,榮正道:“臣以爲,憑陰貴人的容貌才華,家事學識,堪爲一國之母,陛下的皇后。臣以爲,唯有冊封陰貴人爲後,才能平息如今宮裡的風波。想來這些風波,也是因爲這頂鳳冠而起。”
劉肇聞言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他如何不知道,陰氏覬覦後位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他如何又不知道,凌玥多次爲難鄧綏,也是怕有人奪走這皇后的寶座。
“陰家如日中天,已經令朕……”劉肇睜開眼睛,生生將忌憚二字嚥了下去。“倘若再有了這皇后的位置,豈不是……”
豈不是更要蹬鼻子上臉,妄圖把持皇權了!
榮正就知道皇帝心裡的擔憂:“陛下,臣以爲,再貪婪的人,也有適可而止的時候。何況後位,陛下能立也能……”
廢這個字,可不是榮正敢說出口的。
但劉肇聽明白了。
“非要如此嗎?”
“此法
乃是最立竿見影的良方。一旦陛下首肯,後宮的事情便都可以平息。”榮正道:“暫且的平息這些風波,爲的是來日。陛下運籌帷幄,部署安排,總是需要耗費一些光陰。千金難買寸光陰,光陰曆來就珍貴。如今,只是用一個頭銜,一個名位就能爲陛下爭取到這麼好的東西,臣以爲,陛下是不是可以考慮考慮呢?”
這番話,是真的說到劉肇的心坎裡去了。
他是該靜下心來,好好的考慮考慮這件事了。
“還有一事,臣也不得不多句嘴。”榮正聽到了不少風言風語。
“大司徒但講無妨。”劉肇很是客氣。
“宮外謠傳,說陛下包庇以厭勝之術謀害龍胎的鄧貴人。好說鄧貴人入宮之初,就與人有……”榮正不想說的太直白,畢竟不是什麼好聽的話。“謠言止於智者。陛下自然不會偏聽偏信,可三人成虎,衆口鑠金。陛下若真的打算以鄧貴人抗衡後宮專寵,就得多花些心思,好好的替鄧貴人擇一條出路。僅僅是禁足,能躲避一時的風浪,卻不是長久之計。”
“不錯。”劉肇也知道這一層。一旦凌玥成爲皇后,那麼後宮就更只有一把聲音了。即便是有人不服她的權勢,也必然不敢公然挑釁。那時候,鄧綏的日子只會更難過。
“陛下英明睿智,臣在您面前賣弄口才,還望您恕罪。”榮正說完了這番話,恭敬的行禮。“時候也不早了,臣先告退。”
“無棱,好好替朕送大司徒出宮。”劉肇的語氣了充滿了感激。
“多謝陛下,臣告退。”榮正旋身走出了殿。
劉肇看了看天色,眉頭微微蹙緊。
無棱剛送了大司徒回來覆命,就差點和急匆匆走出來的皇帝撞上。“奴才該死,陛下恕罪。”
“去嘉德宮。”劉肇只道這四個字,先一步下了廡廊。
“還愣着,趕緊備車。”無棱瞪了一旁的內侍一眼。知道陛下這時候急着去嘉德宮,必然是有了決斷。
宮門敞開的一瞬間,驚得美淑下巴差點掉下來。
待她看清楚進來的人,更是驚訝不已。“陛下,是陛下來了。小姐,陛下來了。”
她激動的不行連連高呼,也將皇帝的目光吸引過來。
這時,鄧綏其實就在這前庭的院子裡。也沒幹別的,一手擦汗,一手端瓢,正在給一叢叢嫩青的小苗澆水。
妥冄手快,一把就奪過水瓢,連忙跪下:“恭迎陛下。”
鄧綏這才邁出了這一小片菜地,恭敬的跪在青磚地上:“臣妾叩見陛下。”
劉肇疑惑的看着她,眉宇之間凝聚了一股怨氣:“你這是什麼打扮?”
這身打扮的確是不宜面聖。鄧綏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臣妾不知道陛下會來,儀容有失,還請陛下恕罪。”
嘴上這麼說,可她臉上完全沒有認罪的意思。
劉肇心裡更加不滿了:“這樣熱的時候,你不在房裡休息,卻在這裡穿的如同村婦一般,侍弄草葉,不覺得奇怪嗎?”
“回陛下的話,臣妾的身子已經好多了。張太醫叮囑不可日日臥牀,最好是能動一動,這樣也能使血脈暢順,身上有些力氣。至於這些草,其實是臣妾叫妥冄種的小菜。聽聞樑太妃也是自給自足,臣妾便學着種一些。左右前庭院子裡好些空地,倒也方便。”鄧綏溫和的對答,從頭到尾都沒顯出什麼愧疚之色。
她是不必對他愧疚的。分明是他有錯在先。
“起來。”劉肇往前走了一步,卻沒有伸手去扶她。
幸虧妥冄激靈,水瓢扔在地上就緊忙扶起了鄧貴人。
“陛下,外頭熱,還是與貴人往殿中說話吧。奴婢這就去沏茶。”妥冄笑着說。
“嗯。”劉肇略點了一下頭,兀自往殿中走去。
鄧綏低着頭,跟受氣小媳婦似的,緩緩走在皇帝身後。當然,她心裡並沒有什麼委屈,也不在意皇帝的態度如何。他能在這個時候來嘉德宮,想必已經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她心裡都很清楚。
“這一個月多,朕瞧你過得很是舒心愜意嘛!”劉肇還沒有坐定,揶揄的話已經憋不住了
。
“陛下吩咐臣妾禁足,臣妾自然是要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鄧綏溫婉的看着她,目光雖然柔順,但心思卻並非如此。“臣妾怎麼敢毛毛躁躁的,自然要靜下心來認真對待。”
“那好,你說說看,你都錯在哪裡了?”劉肇坐直了身子,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淨白的臉龐。
“臣妾不該稀裡糊塗的過日子,以爲明哲保身就是最好的法子。殊不知非但沒能保全自己,反而還連累了身邊的人。”鄧綏凝眸看着他,一聲嘆息格外的無奈:“倘若臣妾一早提防,也不會給旁人可乘之機,謀算的臣妾毫無招架之力。”
“哼。”劉肇嗤鼻,眉心裡沁着不滿:“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陛下明明知道厭勝之術並不是臣妾的行爲,卻還是嚴懲了秀春……這樣有失公允,不就是爲了激起臣妾的鬥志嗎?”鄧綏依舊語氣溫軟,可說出來的話足以把皇帝噎死。“臣妾才入宮的時候,就聽陰貴人提及,說陛下最希望的就是後宮和睦。本以爲退一步海闊天空,淡泊自若就能避開那些不和睦的事。沒想到是臣妾領會錯了陛下的心思,也誤信了陰貴人的話。”
“你說話能不這麼兜圈子嗎?”劉肇冷冷的看着她。
“陛下所希望的和睦,不過是後宮互相牽制,人人都一樣高低。”鄧綏直言道:“因爲臣妾沒有按照陛下的心思辦事,只會忍讓妥協,任人欺凌,纔會有這禁足之禍。想來陛下今日前來,就是爲了點名這一層吧!”
“哼。”劉肇又冷哼了一聲,虛了虛眼睛。
鄧綏垂下頭去,笑容平靜:“所以,往後臣妾知道該怎麼做了,請陛下放心就是。”
“你有什麼不滿大可以說出來。”劉肇望了望她,看着自己龍袍上的圖案:“不用在這裡賣乖。你以爲朕聽不出你的弦外之音嗎?”
“臣妾沒有什麼不滿。”鄧綏如常溫和:“陛下給了臣妾母親那樣大的恩典,又未卜先知的調動宮裡最強悍的禁衛軍戍守鄧府,避過一場劫難。臣妾感激您都來不及,又怎麼會不滿。”
“是麼!”劉肇就沒從她嘴裡聽出一點感激的意思。“鄧貴人,你要知道,這天下雖然是朕的。可朕也是這天下的。你是朕的貴人,也是這天下的貴人。”
“陛下太過擡舉臣妾,臣妾不過是小女子而已。”鄧綏笑笑着說:“天下的事情,臣妾不懂也不敢過問。惟願陛下長樂未央,天下百姓安居,而臣妾的家人平安順遂就好。”
劉肇這時候才伸手遞給她。
鄧綏大大方方的將自己的手擱在他掌上。
“朕尚且不知是否能平安順遂,又如何能保全旁人的平安?”劉肇斂眸,像是審視一件寶物那樣看着鄧綏:“你若想保全家人,就必須學會怎樣才能在這宮中生存下去。朕可以保你一時,卻不能一直顧你周全。且上一回,朕問你的事情,你至今也沒有給朕明確的答覆。不過無妨,朕可以自己看。”
鄧綏覺得被她攥着的手,涼的有些發麻。她不喜歡被他這樣的掌控,卻無可奈何。
“凡事都是物極必反,陛下要臣妾做的事,倘若有一日超出了陛下的預期,又當如何?”
“鄧貴人信命嗎?”劉肇凝眸與她對視。“朕信。朕總覺得,自一個人生,他的宿命就已經一字不差的寫在了某一處,直至嚥氣。所以,倘若你有這個本事令朕刮目,那朕也唯有欣然接受。”
“有陛下這番話,臣妾就安心了。”鄧綏知道,她是不能再躲懶了。非但不能躲懶,還要主動出擊。這後宮的局勢一日不由她掌控,她就沒辦法保全自己和娘。可想要掌握這樣的一座後宮,談何容易。
“朕是來告訴你的。過了明日,你就自由了。”劉肇鬆開了她的手,起身要走。
“明日?”鄧綏心裡一揪,似是有種不好的預感。
“明日是新後冊封的好日子。”劉肇腳步輕快的走出去,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理當大赦天下。”
輕輕在心底嘆息一聲,鄧綏無奈一笑。這麼說,是陰凌玥贏了,這後位,可是她用腹中親骨肉還回來的。
一個孩子,換一個虛無縹緲的位置,值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