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鄧綏不禁會想。若是自己真的無情該有多好。
不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羈絆,只過自己簡簡單單的日子。和娘,和思柔美淑她們,就在府裡那一小片天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說說笑笑,無憂無慮。
可偏偏,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她想象的而已。
看着跪在地上,臉紅脖子粗的鄧鴻,她覺得人生特別的諷刺。
幾個月之前,她就是這麼跪在地上求他放手,讓她走的。可幾個月之後,卻換成是他,想法設法求她幫忙救他的嫡長子。
“叔父非要留下才哥哥的命……也不是沒有辦法。”鄧綏微微斂容。
“你說,要怎麼做?”鄧鴻就這麼一個成器的兒子,又是亡妻留下的唯一孩子。這次,也不知道怎麼就鬼使神差的答允他入宮行刺。
其實這個辦法,鄧綏在腦子裡想了好幾天了。
原本不願意用,可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得不用。“等下出了嘉德宮,你還是去章德宮求見陛下吧。鄧才哥哥只是偷了你的禁令玉,脅迫你手下的人爲其辦事。一道前往庵堂行刺皇后。但實際上,爲何行刺皇后並非你的本意,而是才哥哥自己的主意……”
“這……”鄧鴻不禁一驚:“如此說來,那陛下豈非一定要摘掉才兒的腦袋了?膽敢與皇后糾纏不清,難道這就不是十惡不赦之罪?”
“叔父別急,你這麼說,自然會讓陛下動怒。但實際上,陛下也會思量這件事情的輕重。屆時,若有些風聲吹了出去,陰氏也不會罷休。而我鄧氏卻低眉順目,願意向皇權折腰,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陛下必然知道誰纔是對他最忠心耿耿的。”
“那麼,你能確保才兒無事?”鄧鴻始終不信。
“能。”鄧綏答應的格外利落。“我確保才哥哥平安無事,不然你唯我試問。”
鄧鴻也沒有了別的辦法:“那好,此事我就按你所言來辦。”
“我還有兩件事情要叮囑叔父。”鄧綏微微揚起了下頜,眸子裡略有些得意:“其一,匈奴禍患未平,叔父既然是帶兵打仗的一把好手,那便向陛下求一道恩旨,帶着才哥哥將功補過,好好爲打幾場硬仗,也叫陛下心裡高興一些。其二,昔日的事情不管怎麼都好,過了今日,我與叔父摒棄前嫌,既往不咎,也盼着叔父能同樣待我。”
其一的意思很好理解。這其二,是鄧綏想告訴她,萬萬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妄圖控制她來謀權。
“臣遵旨。”鄧鴻沒有別的選擇,唯有俯首認命。“臣告退。”
鄧綏點一點頭:“叔父慢走。”
目送他這樣離開嘉德宮,鄧綏纔算是真的鬆了口氣。只看陛下會不會相信這些說辭,肯不肯放過鄧才了。在鄧鴻面前,她表現的那樣肯定,但實際上,她一點都不確定。這位陛下,當真是難以捉摸,或許心情好的時候,也就什麼都不計較了。可若是攤上他心情不好的事情觸黴頭,那可真是要倒黴了。
“貴人,您在想什麼呢?”妥冉快步走進來,看見鄧綏一頭的冷汗,衣裳也貼在身上。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您沒事吧?奴婢準備了香湯,不如先去沐浴更衣?”
“也好。”鄧綏起身,走路打飄:“妥冉,你扶着我。”
“諾。”妥冉緊緊的扶着她:“貴人到底怎麼了?是不是鄧將軍說了不當說的話?”
“不是。”鄧綏搖頭:“他從來沒說過什麼好聽的話,這麼多年我也習慣了。只是我不習慣現在的自己。我今日逼他的種種,何嘗不是他當日對我的威脅
。想不到一轉眼,我竟然也成了那樣的人……”
“貴人多慮了。”妥冉衝她柔和的笑了笑:“您這麼做其實是在救他。若鄧將軍一直執迷不悟,那才真是要苦了貴人苦了鄧家。只不過……他真的會乖乖的聽從貴人你的吩咐嗎?”
“會。”鄧綏的臉色有些不好:“你不知道才哥哥對我叔父的重要。他是叔父青梅竹馬的妻子所誕下的孩兒。誕下了才哥哥沒多久,便去世了。叔父將對亡妻的思念與情意,都懸系在這個孩子身上。多年來疼愛得緊,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我千算萬算,都沒想到他會讓自己的兒子去冒險。妥冉,權勢與榮華,真的就這麼要緊嗎?”
“看重權勢與榮華的人,自然覺得要緊。可是貴人您心智清明,從來不會把這些東西放在心上。”妥冉扶着有氣無力的鄧貴人,一路慢慢的往浴室去。“貴人,事情既然已經解決了,您就別想太多,咱們宮裡……”
“是啊。”鄧綏攥住了妥冉的手腕,那意思就是叫她別再說下去。“我心裡有數。”
“小姐,熱水都準備好了。可以沐浴了。”美淑笑眯眯的說:“方纔沒能在近畔伺候,但是奴婢還是瞟了一眼鄧將軍從殿裡走出去的樣子。那可真是霜打的茄子一般。這一回可是真的好了,相信他往後都不敢再找您的麻煩。夫人也能過上舒坦的日子了。”
“是啊。”這也是鄧綏最願意看到的。“其實只要娘平安無事,我受什麼委屈都無妨。對了,妥冉,你去把我房裡梳妝檯珍寶盒子裡的沐浴薰香拿來,也好讓我舒心沐浴。”
“諾。”妥冉連忙答應着:“奴婢這就去取。”
“小姐,是什麼薰香啊?奴婢怎麼沒瞧見?”美淑很是奇怪:“自入宮後,您就鮮少會在沐浴的時候用香料了。從前在府上倒是常用……”
說到這裡,美淑不禁低下了頭。
“是啊。”鄧綏並非沒看到她的表情變化,只作不覺而已。“從前在府上的時候,每每沐浴,總會讓你們爲我殿上薰香。哪怕是炎炎夏日,有那薰香的味道,也叫我特別的舒心。只因爲那香料……是他準備的。”
“是。”美淑不由得笑了笑:“聽說是他親手調製的,雖然每次送來的分量不多,卻足夠小姐使用不缺。奴婢問過他,反正也是調製,爲何不一次多送一些?”
鄧綏皺了皺眉,問:“他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美淑有點結巴:“他說……說……”
“你要是不記得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鄧綏嘆了口氣。
“不,奴婢記得。”美淑略微一想,就道:“他說香料放的久了,香氣多少會散。而且久而久之,也會潮些,點燃的時候,味道就不那麼濃郁了。原本浴室裡水汽就重。他還說……說最要緊的就是能借着送香的由頭,多來看小姐幾回。”
“唉!”鄧綏一聲長嘆,閉上了眼睛。“方纔在正殿,我質問叔父的時候就在想,若是當初他沒有堅持逼我入宮,那麼現在我會不會已經和他在一起了?會過着簡單的日子嗎?會不會已經生下了聰明可愛的孩子,會不會每日陪着他調製這種香料,在彼此沐浴的時候,親手爲對方點上?”
美淑低着頭,聽了這話心裡隱隱有些酸澀。“小姐當真是受苦了。”
“是啊。”鄧綏鼻子發酸,眼眶也紅了起來。“有時候,我以爲自己已經忘記了那些事。可忽然猛然想起的時候,心一揪一揪的疼。那痛感才讓我覺得,我根本什麼都沒有忘記。”
“好好的,小姐怎麼又想到了
這些?”美淑連忙寬慰:“都過去了不是嗎?如今陛下待小姐您也是極好的。就拿這次的事情來說吧。這般的嚴重,陛下不也是沒有半個字來責備,且還非常相信小姐您。不也是很好的麼?”
鄧綏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底明顯有淚。“美淑,這能一樣嗎?若心裡裝着一個人,又怎麼能全心全意的對另外一個人。我就是不明白,當晚他爲什麼沒有來?就是舍不下榮華富貴,不願意帶我遠走高飛?還是他根本就不及我待他那麼真心,寧可要我入宮,也不願意和我走。”
美淑看着她難過的樣子,心裡也酸澀的不行。“不會的,他不會這樣待您的。他心裡一定是有您的。可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不得已的苦衷?”鄧綏又是嘆氣:“原來不得已的苦衷,就能將我們分開。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爲此生非君不嫁,原來卻只是我一個人以爲而已。”
“小姐,別說了,叫人聽見……”美淑添了些熱水,花瓣從鄧綏的肩上灑下來。“不管怎樣,現在很好就很好了。”
“他府裡,是不是又添了許多姬妾?”鄧綏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沒有吧?”美淑連連搖頭:“他不是那樣的人。”
“呵呵。”鄧綏難過不已:“不是那樣的人,那是什麼樣的人?我曾經也以爲,他會爲了我而拼盡全力,可事實證明,我不過就是他身邊一閃而過的燈火。吹熄了,就再也不會點亮。我真的很想知道,究竟什麼樣的女子,才能讓他付出真心,傾盡全力。到底什麼樣的女子,才能讓他毫無保留的寵愛在懷。”
“小姐何必自尋煩惱?”美淑也是無奈。“總歸現在,你與他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又何必去惦記從前的事情。”
“是啊。”鄧綏點頭:“可我心裡就是堵得慌。與叔父說完了那些話,我心裡就是彆扭,就是在想如果一切都能從新選擇該有多好?叔父會選他兒子的命,我可以選自己的心上人,我們都能得到想要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互相折磨。”
“小姐……”美淑低着頭,聲音有些沉重:“奴婢有句話,也許不該問可是……”
“你問吧。”鄧綏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有什麼該不該的。想問你就問吧。”
“那……”美淑猶豫的不行,還咬了咬脣瓣,這才問道:“倘若有一天,他和您一樣,都後悔了自己當日的選擇。爲了不再遺憾,他甚至回頭找您,承諾帶和您遠走高飛……小姐,您能捨下這宮裡的一切,和他離開這裡嗎?”
“我不知道。”鄧綏皺着眉頭,不確定自己會怎麼選。
“小姐不是很想和他在一起嗎?”美淑納悶。
“我走了,娘怎麼辦?你們怎麼辦?何況這天下都是皇帝的,我能躲到哪去?再者,我已經……已經是陛下的鄧貴人了,我有什麼資格跟他走?即便他當時一時情動,願意帶我離開這座禁宮,可往後呢,他和我獨處的時候,就不會想起我曾經是陛下的女人這些事嗎?”
“小姐,您別說了。”美淑只覺得心裡很難受。
“如今,我只盼着他能遇到一個懂他愛他的人,替我陪着他,攜手此生。”鄧綏閉上了眼睛,再沒有說什麼。
而美淑卻好像陷進了漩渦之中,腦子裡不斷的浮現那個人的樣子。以至於手上的動作停了,水漂落在了滿是花瓣的水面上。
“美淑,他是一個值得去愛的人嗎?”鄧綏輕聲的問。
“值得。”美淑幾乎沒想,就點了頭:“奴婢覺得值得。”
鄧綏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