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拜見陛下,給鄧貴人請安。”周雲姬一如往常,謙和沉靜的走進來。巧妙的用得體的笑容,掩飾着滿心的惶恐。“聽聞陛下昨夜受驚,臣妾本是想一大早就過來。後又得知陛下將養在宮中,不曾上朝,於是沒敢前來叨擾陛下的清靜。遲來侍奉,還請陛下恕罪。”
劉肇不動聲色的看着她,目光裡有些沉冷,也蘊藏了一些晦暗的鋒利。
周雲姬拘着禮,一時沒有被恩准平身,心和腿肚子一樣不爭氣的想哆嗦。
鄧綏也是尷尬的不行,這個時候她也不好輕易開口說點什麼。
這局面一僵持就是好半天。
還是妥冄大着膽子走了進來:“陛下,貴人,午膳已經準備妥當了。太醫叮囑,陛下用過午膳才能服藥。”
“知道了,你先退下。”鄧綏與她對視了一眼。
妥冄應了聲,緊忙退了出去。她之所以冒着觸怒龍顏的危險進去,就是怕周美人誤以爲是鄧貴人在陛下面前說了些什麼。
“陛下不如先用午膳,臣妾就在這裡候着。”周雲姬擡起頭,眸子裡有些慌亂沒有掩飾乾淨。
“你侍奉朕多久了?”劉肇這時纔不緊不慢的開口。
“回陛下,足足三年半了。”周雲姬儘量笑容明媚:“臣妾有幸在陛下身邊侍奉,乃是臣妾的福氣。”
劉肇略點了一下頭:“這些年,朕虧待了你。”
周雲姬一聽這話,連忙就跪了下去:“臣妾不敢這麼想。陛下您日理萬機,即便是少來臣妾宮中,卻也待臣妾母子極好。”
“是麼?”劉肇眸子裡星星點點的冷意,叫人不敢與他對視。
“陛下……”周雲姬戰戰兢兢的擡起頭,並不明白皇帝的用意。
鄧綏也是納悶,即便皇帝懷疑這件事和周雲姬有關,私下裡好好和她說就是了。爲什麼又偏要將她留在這裡?
難道,他是怕周雲姬真的站在自己這邊,與她聯手對付陰貴人?所以纔要利用這件事,讓周雲姬看透,無論是陰氏還是她,宮裡竟然沒有一個能靠得住的人?
這麼一想,鄧綏的心不禁顫抖起來。
她可以和他依偎在一起,他可以毫不費力的將她擁在懷中。看似親密無間的兩個人,雖然未必真心相待,卻也不至於算計到這一步吧?
“宮裡的女子,總是如出一轍。”劉肇這話大有貶義。“不同的唯獨你與姨母。你們都是與世無爭的性子,成日裡只醉心自己在意的人與事。朕便是看重你不屑爭寵,更不愛將自己置身於是非之中。”
周雲姬頓時就明白了,陛下一定是確定這次的事情和她有關。
她仰起頭,目光渾濁的落在鄧貴人臉上,是她如實相告了嗎?就爲了在陛下面前邀寵?
心裡存了這個疑影,周雲姬不免有些惱火。
擺明了陰貴人就是要除掉這位鄧貴人才能安心。她都願意冒險替她出手,被她當刀子使了。怎麼她還要在背後捅這一下子?
鄧綏這下算是明白了,皇帝還真就是這個意思。她沉眸看着周雲姬,想用這樣的眼神告訴她,她不曾說過隻言片語。
可這個情況下,周雲姬真的能看明白嗎?
“你既然有你的好處,就好好的守住這一點好。”劉肇擰着眉頭:“保兒的事情,朕知道是讓你們母子受委屈了。朕也承諾一定會好好照顧保兒。你若還有什麼委屈,只管對朕明說。”
“陛下照顧臣妾母女無微不至,臣妾並沒有什麼委屈。”周雲姬伏在地上,額頭上的冷汗打溼了手背上的衣袖。“是臣妾一時迷了心智。”
“一時迷失並不打緊。”劉肇虛了虛眼,語氣也嚴肅起來:“就怕鬼迷心竅。”
周雲姬身子一顫,連忙道:“臣妾一定謹記陛下的教誨,絕不敢犯糊塗。”
“那便是最好。”劉肇也不打算再說什麼。
鄧綏尷尬的笑容很不自然:“不如周姐姐留下一同進膳,妥冄她們準備了不少小菜。”
“多謝鄧貴人美意。”周雲姬寡淡道:“臣妾還要回宮照顧保兒。這幾日天熱,保兒食慾不振,若是臣妾不在身邊,她更不肯進膳。”
“那好。”鄧綏知道她怕是走了心。指定把自己當成那種反覆無常的小人了。一邊給她出謀劃策去對付陰貴人,一邊又在皇帝面前揭穿此事博取恩寵。
有種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感覺,這讓鄧綏暗暗不爽。
“陛下若是沒有別的吩咐,那臣妾先告退了。”周雲姬強忍着心裡的不滿,平和道。
“去吧。”劉肇表情淡漠,沒有多言一個字。
就這麼灰溜溜的退了出來,周雲姬渾身發抖。
無棱本想過問一句,卻又怕自己這麼做會太過唐突。畢竟方纔裡面什麼情形,他根本就沒聽到。
“美人,您沒事吧?”萌妙嚇得臉都白了,看見周雲姬那個瞬間,就知道事情怕是不妙了。
“人心叵測。”周雲姬深吸了幾口氣:“快回宮吧。”
“諾。”萌妙什麼都不敢再說,趕緊陪着
周雲姬急匆匆的離開了章徳宮。
妥冄心細,的確是準備了好些精緻可口的小菜。
這些小菜,平日裡鄧綏最愛吃。然而現在卻一點胃口的沒有。
尤其是坐在這樣一位君王身側,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味道不錯。”劉肇卻進的津津有味。“到底是你有心思,這些小菜,朕從前從沒見過。”
“陛下謬讚了。”鄧綏感覺出“有心思”是他話裡有話,明褒暗貶,不由得蹙眉:“妥冄一向善解人意,這手藝便是她的好處。”
劉肇不難感覺到她的牴觸與不滿。夾了一塊脆黃瓜放在她的碟子裡。
鄧綏有些反感他這種行爲。打人一巴掌,再給一顆紅棗吃?“多謝陛下。”雖然不滿,她還是溫和的謝過。
“你看看你,近來又瘦了些。天熱沒有胃口也不能吃的太少。”知道她不痛快,他的語氣更溫暖一些:“回頭若是病了,朕可是要心疼的。”
這樣的虛以委蛇真的有意思嗎?鄧綏心累,不願意多說什麼,只是淺淺的笑了笑。
用過午膳,鄧綏侍奉皇帝用了藥,又替他重新敷了手臂上的藥。剛閒下來,就聽見無棱說度遼將軍前來拜見陛下。
自從入宮,鄧綏就沒再見過鄧家的人。
這位度遼將軍,便是唆使她入宮的叔父之一,太傅最小的兒子,鄧鴻。
本來心裡就因爲皇帝的薄情陰險感到不舒坦,聽聞是鄧家的人來了,她心裡自然是更彆扭。
劉肇倒是沒有什麼反應:“度遼將軍難得入宮,傳。”
“諾。”無棱得了旨意就緊忙退了出去。
“叔父前來,想必是拜見陛下,稟明軍中要事。臣妾一介女流之輩,實在不敢此事留下干政。還望陛下允准臣妾先行告退。”鄧綏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稀鬆平常。
卻還是讓劉肇捕捉到了一些什麼。“無妨,你叔父也難得入宮一回。想必也希望能與你見上一面。”
皇帝都這麼說了,鄧綏自然沒有不能違抗。“多謝陛下。”
劉肇沒從她的語氣裡聽出喜悅之意,於是殷勤的握住了她的手。“你入宮也有幾個月了,必然思念家人。倒是朕疏失了,沒安排你回府省親的事宜。”
“這些事不過都是臣妾的小事,實在不敢勞煩陛下記掛。”鄧綏的牴觸,無形中在她心上罩上一層硬殼,她不會接受他的好意,只是覺得別有用心而已。
“臣鄧鴻拜見陛下,陛下長樂未央。”鄧鴻聲音亮堂,舉止颯爽,儼然將軍的架勢。“拜見鄧貴人。”
鄧綏隨即起身,恭謹道:“叔父。”
“度遼將軍免禮。”劉肇笑容親和:“在朝堂上,將軍與朕乃是君臣。可在這內室之中,又有鄧貴人在側,將軍乃是朕的至親,便不要被這些禮數拘泥纔好。”
“多謝陛下。”鄧鴻有些受寵若驚,陛下的至親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當的。“臣今早回皇城述職,得知陛下昨夜受驚,便趕緊過來探望。得見陛下安然,臣心中才倍覺太平。只是不知陛下的龍體是否依然康泰?”
劉肇握住了鄧綏的手,修長的之間來回的摸索。“有綏兒在朕身邊,便是再無不妥了。”
鄧鴻滿心歡愉:“綏兒能再度中選,入宮侍奉,全賴陛下的恩寵。臣以及臣的家人、族人,均感念陛下一番厚恩。”
這些話,鄧綏聽着就很反感。當初她不是沒有哀求過,她不想入宮,她只是想過些簡單的日子,能和自己心愛之人相守到老。可是他們眼裡就只有滔天的權勢,何曾爲她動過半分惻隱之心。
後來,陛下和鄧鴻說了些什麼,鄧綏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她笑着,明媚溫和,不是的送茶添水,侍奉殷勤。可是她的心,痛的她什麼都不能去留意,去在意。
“綏兒就替朕送一送鄧將軍吧。”劉肇溫柔的語調,聽着很是暖心。他輕輕的拍了拍她的手背:“許久未見,想必你也想惦記府裡的事情。”
“多謝陛下。”鄧綏深吸了一口氣,將所有的不痛快都藏在了心底。
鄧鴻謝了恩,便同鄧綏一前一後的走出了章徳宮的內殿。
鄧綏與他並肩而行,並沒有開口的打算。
反倒是鄧鴻有些沉不住氣:“轉眼你入宮也有幾個月了,怎麼還未聽到半點消息?”
“什麼消息?”鄧綏莫名的看着他?
“明知故問。”鄧鴻繃着臉,神情不禁嚴肅起來。與方纔在皇帝面前對她的態度截然不同。“你滿載鄧氏一族的期望入宮,轉眼數月,卻還未曾被冊封爲皇后。鄧氏一族豈能安心?”
鄧綏笑容寡淡,語氣也是很淡:“陛下要冊封誰爲皇后,又不是我說了算的。”
“那你的本事呢?”鄧鴻滿臉的不悅:“你不是自由通曉琴棋書畫,熟讀史記兵法嗎?你爹在世的時候,凡事都與你商議,將你當做男兒看待。憑你的聰明才智,難道不能爲陛下分憂,光耀鄧家門楣?”
“叔父未免太瞧得起我了。”鄧綏看他急切的樣子,心裡反而更踏實
。“再怎麼,我也不過是小女兒罷了。陛下自然有陛下的決斷。何況宮裡的事情,再如何,也輪不到區區一個女子插嘴。我不過只是後宮一屆妃嬪罷了。”
ωwш ¸ttκǎ n ¸C ○ 知道她心裡有氣,這也多半是她不肯盡心伺候皇帝的緣故。鄧鴻一改嚴肅的口吻,語氣少不得討好:“綏兒,叔父知道你有你的打算。正因爲你是個聰明的女子,才更得明白,什麼樣的打算纔對你對鄧家最好。你可還記得那算子孫文,他一早就言中你的如今。既然是天明不能更改,你何必不給自己一個好的將來。若是辜負了此生,豈不可惜。”
我的此生,早已經辜負了。
鄧綏心裡的苦澀,根本就不是旁人能明白的。
當然,她就更加不會指望這個只戀棧權勢的叔父能體會。“叔父的話,綏兒聽明白了。”
鄧鴻饒是一笑,從腰間摸出了一塊玉佩。“這是你娘讓我交給你的。”
鄧綏身子一顫,那塊龍鳳佩是世祖賜予太傅,太傅又轉贈了爹,爹在大婚當日給了娘。
爹去世之後,娘一直佩戴在身上,寸步不離。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鄧綏氣得渾身發抖,清冷的臉色透出了她心中的不滿與憤怒。“你想拿我孃的命來要挾我乖乖聽話嗎?”
看她這樣激動,一改往日的冷靜自持,鄧鴻心中不免得意。就知道她的軟肋是她的孃親。“綏兒怎麼這樣想,這物件珍貴,又是你娘素日貼身之物。你娘才讓叔父親手交給你,這玉佩留在你身邊,彷彿你娘也陪着你。想你孃的時候,你就好好的看看這玉佩。”
鄧綏雙手顫抖的接過那塊玉,心裡的憤怒根本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我在宮中如何都好,盼望着叔父能替我好好照顧孃親。”
“自然。”鄧鴻一本正經的說:“你肩負着整個鄧氏的期望,你娘自然會得到族人的照顧。來日,你榮登大寶,冊封皇后,你娘也能堂堂正正的走進這漢宮向你道賀。不光如此,整個鄧氏一族都會感激你今日的付出。”
“哼。”鄧綏冷笑了一聲:“別的我不稀罕,只要娘平安無事,日子舒心即可。”
“那是必然的。”鄧鴻笑望着她:“你有了出息,就是沒有辜負你爹孃的教誨。他們自然舒心。”
“我還有回去侍奉陛下,恕不遠送。”鄧綏懶得和他廢話,也是怕自己忍不住眼底的淚水。她不想讓這些無恥的人看着她難過。
“那臣就先告退了,鄧貴人留步。”鄧鴻知道她是聰明人,聰明人會用盡一切方法保全自己想要保全的人。
鄧綏和緩點頭,見他行了禮轉身離去,淚水才奪眶而出。
妥冄忙不迭的走過來,遞過柔軟的絲絹:“貴人,迎風落淚怕是要坐下病根,咱們還是回去吧。”
“有什麼方法,能見我娘?”鄧綏真的恨不得衝出宮去,現在就回家,帶着娘遠走高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是她不能,她根本就走不出這座宮殿。即便能,她也只會連累娘。得罪天子,得罪鄧氏一族,她有什麼本事能保全孃的性命?
“這……”妥冄想了想:“要麼是陛下允准鄧貴人回府省親,要麼是……貴人您有孕,向陛下求恩旨,請夫人入宮來照顧您。”
“還有呢?”鄧綏紅着眼睛,哽咽的問。
“還有……還有就是貴人病重。”妥冄覺得這個法子一點都不好,但還是硬着頭皮說了出口:“如果貴人病重,那麼夫人就可以入宮探望,侍疾,陪在貴人身側,只是……只是宮裡的人,居心叵測,指不定會趁着貴人生病做出什麼恨毒的事情。這個法子,最好是不用。”
“明白了。”鄧綏勉強的點了下頭:“如今我想見娘一面都這樣難。我又怎麼能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貴人在宮中平安,夫人自然在府中無虞。”妥冄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鄧貴人的處境這般可憐。不但要應對宮裡的事情,還要想方設法的保護自己的孃親。“貴人,奴婢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你說。”鄧綏擦乾淨了眼中的淚,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古人云,既來之則安之,貴人的宿命註定是如此,爲何不好好爲自己籌謀一番呢?”妥冄想了想,凝眸道:“省親也不過數日,生病只怕自己難受旁人好過,還要讓夫人心疼擔憂。貴人何不好好侍奉陛下,爭取早日有孕。一旦貴人有了身孕,那夫人就可以隨時入宮探望了。且如此一來,貴人的身份就更加貴重,也就不用忌憚那些人的暗害。”
鄧綏冷笑了一聲。
這反映讓妥冄有些心慌。“貴人……”
“陰貴人不是有孕了,你可曾看見她的母親時時入宮相伴?又可曾看見她身份更加貴重?”鄧綏倒吸了一口涼氣,絲毫不願意避諱自己心裡的牴觸:“今日,陛下如何待我與周雲姬,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嗎?陛下的心裡,根本就不曾真的信任任何一個人。就連樑太妃的境況,不也是如此嗎?你要我挖空心思去討好一個根本就不會真心相待的人……最終能換來什麼?我也好,陰貴人也罷,誰又不是被他玩捏在手裡的一枚棋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