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弱勢力的反抗

一向無人問津的他們在除夕夜依然如此,s市h區這個非**組織的社會義務孤兒收容所,一個看上去就可有可無的地方,只有值班室裡的燈昏暗地亮着,趴在桌上睡得不是很實的人還在抱怨地呢喃着什麼,這裡設施簡陋,卻比一般收容所裡多出兩個紀律管理員,他們是孩子的噩夢,而趕上除夕夜值班連睡覺都覺得不爽的這個就是其中之一。

小房間裡赫然突兀,也是這房間裡唯一有的設施,那個幾乎佔滿整個房間的通鋪現在只屬於二十九號一個人,她是最近才進來的孩子,也是來的最晚的孩子,不過雖然她是二十九號,可這裡只有十幾個孩子,這裡編號靠前的孩子很少,有些是被人“領養”了,但領養並不令人嚮往,並不是他們不喜歡在陌生人面前表演節目,而是陌生人摸着下巴看他們表演的眼神都很奇怪,看那個一有孩子被領養就突然買新衣服新首飾的所長老太太也許就會明白,不過那些缺掉的號碼也有一部分不是這麼離開這裡的,離開的原因,看紀律管理員如何把哭喊着的孩子拖進黑屋也許就會明白。

來到這裡的第一課,她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她不再是夏源,而是二十九號,名字是要率先丟棄的東西,因爲那代表着自我,自我之後,就是舒適和尊嚴,不過她原本就未嘗過這些東西的甜頭,所以也不像一般剛被送來的孩子那樣吵鬧,她很安靜,一開始就是。

爸爸走了,媽媽死了,這就是十歲的她所熟知的全部,親人,已經沒有那種東西,事實上她並沒有旁觀者認爲的那麼大的改變或不同,當自己變成一個人的時候。爸爸爲什麼會走呢,她不甚瞭解,她只知道爸爸回到了另一個家庭裡,他原本就有一個家,妻子,兒女,可是破碎了,於是他又出現在這裡,他迷上了媽媽,迷上了,便無藥可救,然後,就有了她。父親是個和善、謙厚卻缺乏主見的人,偶爾會和他說一句話或者帶她吃一頓飯,不過永遠都只對她說同一句話:源源,你的生活太好了。更多的時候,他的時間獻給永遠有班可加的單位,應酬,和母親。與父親的回憶並不多,而且很短暫,儘管她心裡相信父親的好,可他還是離開了,當母親說出“如果你第一時間沒有選擇我,我絕不會留你在身邊”的時候。然後母親悉心保存的紅色本子變成綠色,她似乎有點明白了,迷戀不過是迷戀,終究抵不上舊恩與富裕的生活,父親原本是過着富裕生活的,像體察了一陣民情之後,又回去了。

母親呢,美麗、端莊、嚴肅而不苟言笑,這樣的女人應該待在大房子裡喝紅茶的,可她沒有,她不過是一個談吐氣質很不合環境的普通白領,她沒有錢,沒有時間,也沒有嫁入豪門,卻就是不肯放下她的孤傲,她朋友不多,車禍去世之後,就再沒人肯照顧她的女兒,那個女兒一直願意相信是因爲時間太緊迫而不是母親在臨死前沒有想到安排她的去向……

“媽媽……”從前也曾這樣學着其他小孩拉住媽媽手臂。

“什麼事啊?”

“我……想拉着媽媽。”別人都是這樣的,事實上她也不知道那是爲什麼。

“你怎麼這麼多事!”也只得到了這樣的迴應,“就知道比這些,怎麼不比誰更聰明懂事,別人家的孩子都比你強。”

她並不知道別人是怎麼跟父母撒嬌,又爲什麼要撒嬌,她從不知會有小孩子跟家長說在幼兒園裡的見聞,也不知道爲什麼幼兒園或者小學裡的其他小朋友爲什麼總是那麼吵,父親高興的時候會和她說說話,不過討論的還是她是否應該被供給衣食無缺這種高深的問題。媽媽會檢查她的作業,可她從不知道母親柔軟的懷抱是不是溫暖的,是不是在那裡睡着就會夢見老奶奶講故事,母親很少帶她出門,也從沒牽過她的手,她總是跟在後面,曾被人誤會不知是誰家的孩子,那時她多少知道,自己並不是她常看到的普通人的樣子。

她不是在進收容所之後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渺小的,而是從出生起就意識到了,現代的教育讓孩子們從小就不吝惜說愛,可她從沒在家裡聽到過這個字。她知道,母親一定是愛她的,相信這一點並不需要理由,而她也愛母親,害怕的時候她只想向母親的背影伸出手,因爲這成年女人的背影在她眼裡異常神聖而高大,這高大一定就是母親表達愛的方式。她還沒到懂得理解和高尚的年紀,對於母親爲什麼不給她溫暖的微笑或者爲什麼毫不想要了解她和被她瞭解等等的疑問,她只是報以安靜。

準備兩個人的食物對她來說已經不是什麼難事,踩上凳子洗衣機就可以被輕鬆掌控,她需要的每一分錢都必須說明並證明出處,生病不需要打針吃藥只等週期過去身體發揮自我修復功能,如果沒有每天晚上那頻頻傳來的埋怨聲,她幾乎相信自己是自己一個人生活的。父親走後的這半年,母親雖不慷慨激昂卻厚積薄發的怨言更加持續着細水長流起來,有時候會提起父親,不過多數時候牢騷都是衝着夏源而來的。

“今天的菜怎麼這麼淡,這孩子是嫌我生活還不夠平淡嗎,我小時候每天要做五六個人的飯菜也沒做得這麼差。”

“這孩子怎麼擦個玻璃都擦不好,混了僞君子的血果然手腳會笨。”

“這孩子竟然給我考了九十八分,平時都是滿分,就這麼點出息,以後也成不了大器!”

“這孩子是爲了懲罰我纔來到世界上的吧,我爲什麼要生下她呢,要是我做得出來,就把她送去孤兒院然後改嫁了,雖然有責任,可有責任的只有我嗎?”

……

這孩子,就是這個樣子了,沒有辦法,不能解釋,無法訴說。她不懂該如何與別人相處,不理解所謂人情世故,不知道所謂關心要如何去做,她不愛說話,不哭,也不笑。她的性格配不上她的長相,這基因被糟蹋了,她被這樣討厭着。她知道,自己註定會變成一個冷漠的人,她也想要變成一個冷漠的人,冷漠,就算被討厭也沒關係了,就算孤獨也沒關係了,所有的缺憾推給冷漠就好了。

母親出車禍的時候,她沒有在場,她最終看到的,只有一堆火焰和一個擠滿了人的黑白色房間,周圍很吵雜,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有人告訴她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有人責怪說這孩子爲什麼不哭,有人說孩子太小,還不懂得什麼是死呢,然而,她懂了,當賓客們全數離去,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懂了,她將自己縮成一團抑制不住地抽泣起來,理由可能自己也說不上來,因爲愛吧,因爲她和母親是互相愛着的,儘管兩人都不懂如何表達,可她會對之伸出雙手就算永遠只是被拒絕也理所當然的背影,和終有一天母親會改變態度溫柔照顧她的幻想,也從身體中被抽去了。

被送到收容所之後,規矩嚴厲的生活依然沒能改變她的冷漠,這裡不能說話,不能弄掉飯粒,不能踩髒地板和每天勞作的規則並不是她無法接受的,雖說管理員有很多辦法懲治孩子卻又不留下傷痕,雖然有很多孩子在這種壓抑的氛圍下發了瘋,不過是跟以前一樣嘛,無論被無視還是皮肉之苦,不過都是難過嘛,難過跟難過還不都差不多,只除了一種:二十七號。

夏源躺在自己的牀位上,她想睡一會,在身上不被強行壓上誰的胳膊或誰的腿的時候,在不會被某隻帶有氣味的腳突然蹬到地上打兩個滾的時候。她躺在牀上,最近,她好像在期待什麼,這種感覺是很少出現的,那個超市叔叔說他還會再來,他會帶來什麼呢,上次是罐頭,雖然她連湯也沒喝着,但還是期盼着能看到一些不屬於這裡的人。

貌似一碰就會從框上掉下來的門被一腳踢開,二十七號又山大王似的舉着樹枝晃進來。

她的小臉凍得通紅,卻興致勃勃,帶着她的黨羽將夏源強行拉了出去。二十七號雖然長的很標緻,性格卻比男孩還要強硬,她總是犯錯,卻不長記性,她不是不害怕捱打,只是好了傷疤就會忘了疼,不作翻天就不罷休,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不過她不是總要付出代價的,她會很巧妙地將罪責嫁禍他人,她的難以管束爲她爭取了一大批孤兒黨羽,由最開始的只有二十八號跟在她身後,變成了大半的孩子爲她搖旗吶喊,不與之爲伍的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會做她的替罪羊,不過夏源既不屬於她的黨羽,也不屬於替罪羊,而是……

很 多孩子都無法理解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件,儘管這已經發生了無數次,但她知道,她既渺小又冷漠,即使抗爭,即使成功了,也不過是和這羣孩子一起挨頓打,這樣除了引起更多人的仇恨以外什麼好處都沒有,日子只會更難過,她要忍受這一切,成爲她的玩具。忍受的時候,心情和以往所遭受的難過都不同了,好像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覺得屈辱,失去的到底是什麼呢,尊嚴嗎。

幾個孩子興奮的叫喊聲中,爲樹枝抽到身上的疼痛添加調味劑的便是冬天的風雪了吧,在這個簡易化的世界裡,壓迫者、被壓迫者和旁觀者之間的界限變得一覽無餘。

可能像以二十七號這女孩爲首的分子只是在尋找過年時類似於放鞭炮的喜悅,不過她不過年時也會放鞭炮,她是會吃得到罐頭,而且會吃到最大塊黃桃的那種人,孩子小手中的刑法停止了。

“好香,是什麼?”追隨着二十七號的孩子也放下樹枝順着香味奔去。

是超市叔叔!沒有人比夏源更高興了,儘管她高興與否都沒有人能看得出來,即使她從來吃不到任何東西,僅僅看到超市叔叔也會覺得心裡好受些,即使他從來都看不見她。

“是餃子哦。”超市叔叔手裡還冒着熱氣。

瘋搶過後,夏源照舊沒有得到一星半點,跟二十七號和她的黨羽搶東西的話她會死的很慘的。不過超市叔叔一看到孩子們就會笑,帶着很難得在嚴冬出現的溫暖的東西。

結束了意外的加餐,孩子們無限的創新能力又再度迸發了,玩是不需要有人教的,以二十七號爲首的孩子們高喊着口號要將只穿了件統一分發的單衣的夏源埋進雪裡,如果有人問起他們爲什麼穿得這樣單薄,回答便是經費不足,儘管院長偶爾也會帶着他們出去跑募捐,但得來的錢從不會出現在他們碗裡或身上。她跑了一陣,還是被按倒在地,旁觀者都接二連三地消失在視野裡,冰冷的雪漸漸掩埋住風吹痛臉的感覺,她不知道掙扎的痛楚,也不抱一絲希望會有人把他們叫住。

“住手!你們幹什麼呢?”

是誰!是誰給了她希望!超市叔叔回來了,好像嘟囔着這樣會感冒什麼的跑過來了,孩子們都站起來,她撥去臉上的雪,臉已經凍得青紫,超市叔叔正要穿過孩子們走近她時,孩子們從四面八方將他圍住撒起嬌來,叔叔說着不可以這樣對別的小朋友,他們就說是在玩耍而且應承着叔叔自以爲成功的教育,叔叔最終還是沒有走過來。

朦朧中的紀律管理員被吵醒了,並不情願地走向噪聲的發源地,腰上彆着那根會放電的鐵棍子,趾高氣昂地走出來,“看看是誰在吵啊!”他迷迷糊糊地舉起棍子叫道。

與超市叔叔的對視超過了三秒,他轉怒爲笑,“呦,來看孩子們啦,他們都好着呢,哈哈,孩子們,叔叔又帶什麼好吃的了?”

孩子們的笑臉瞬間被誰裝進袋子收走了一樣,沒有人出聲回答,全都看向四面八方,只要不看管理員的眼睛就行了,不過這一異常現象從沒引起過超市叔叔的懷疑,他也從沒想過那鐵棍子是用來幹什麼的,只是輕易地相信了紀律管理員笑臉的假象。

管理員環顧了一下四周,有些不爽,他又去孩子們簡陋的只能睡覺的臥室走了一圈,又慌忙跑出來,“那孩子呢?”

管理員沒有找到二十九號。超市叔叔並不能結束這一切,卻爲她的逃跑提供了超好的機會,不能反抗的話,就逃避吧。她發瘋一樣地逃出收容所的大門,跑過衚衕,跑過拐角,想着無論如何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地方,可她要怎麼生存下去,又爲什麼要生存下去呢,她跑出來了,就這樣毫無計劃地跑出來了,如果回去一定會被打死,可是不回去的話,剛剛欺負過她的二十七號和她的手下一定會被牽連,她這樣走掉是不負責任的,可是她不能回去,絕對不能。

之前有幾個孩子好像逃跑未遂被抓回來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她開始害怕起來,對了,去找警察叔叔!她沒有求助他人的經歷,因爲母親說任何人對你的好都不是天經地義的,所以不要麻煩別人。可是她能想到的唯一活下去的方法就是印象中被形容得像超人一樣的警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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