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墨浮盯着水面上的一點反光注目了良久,蘸滿顏料的筆輕輕在面前的畫紙上竄動,“華禹九歲生日就要到了,你買什麼禮物?”
華溫之想了想,“九歲,應該可以看《史記》了,我買全套的給他。”
妻子瞥了丈夫一眼,“能不能有點創意,每年都買書,他都不喜歡,今年我送凸肚形帆船模型。”
丈夫笑道,“你還不是老一套。”
那是十二年前一個美滿家庭的和諧序曲,唯一的小雜音就是站在門口偷聽到父母對話的不到九歲的華禹。他一直清楚地記得,注視着母親筆下波光的自己當時有多麼悲傷,套書和模型船簡直就是堆滿他房間的惡魔,而事實上,他想要的只是當時流行的能幫他融入同學圈子的某種玩具,或者,一個朋友。
陽光明媚的下午,他獨自坐在書桌旁聽着外面孩子玩耍的笑聲,“看,魔法戒指!”
“什麼?你抽到了戒指!我只是鑰匙。”“國王球”在當時人手一個,大家都能抽到屬於自己的“魔法用具”,他們甚至真的相信自己會像動畫片裡一樣被神秘的力量選中,然後到異世界去冒險,可是華禹的眼前卻只有做不完的高難度習題,外面的天空,沒有他的份。
可是,不幸卻選中了他,他永遠忘不了遭逢家變的那一天,突然不用上學甚至讓逃亡的開端充斥着些許快樂,然而當父親強迫他去背熟整套《無盡劍》心法的時候,他才漸漸明白,要靠他來繼承的南華劍派,除了給他過多的功課和武學修行之外,還有更多。
他們消息收到的並不及時,當時神兵亡命徒吳均然已經拘禁了很多劍派的掌門並搗毀了許多江湖上的大家族。多年來,僅保留着家傳心法的南華早已空有其名,與北華的顯赫根本無從比擬,勢單力薄的他們一直過着似通常人般平靜的生活。而吳均然,神兵總部的高官,掌握多方勢力,因武林經濟犯罪被通緝卻連神兵也抓不到的武學天才,還是不肯放過他們。
並不是很多人知道,他也曾經歷過這種因躲藏而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們不具備於吳均然對抗的籌碼,飛機、鐵路、客運,所有外逃的關口都有敵人的監視,照理說航運世家走水路再容易不過,可當他們知道幫派和企業內部的“黑死病”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早已來不及了,他們能在“逼宮”前逃出昇天還多虧了跟隨華溫之多年的助理小陳。
他們並不知道吳均然的目的,只是暫時躲進了小陳在市區內的一間地下室裡,並約好七天後的凌晨走水路離開。從這裡到碼頭成了世上最遙遠的距離,敵人的耳目到處都是,他們不敢輕舉妄動,職能窩在狹窄無光的空間裡徒想對策,小陳沒有再來,一定是被盯上了。地下沒有信號,他們甚至不敢出門採購食物,眼看就要彈盡糧絕,而外面風頭又全然不知,不管外面有沒有安排妥當,這都是唯一的機會。
夜深人靜,一家三口悄悄回到地面,不敢聯繫任何熟人,一步加一個小心,華禹一聲不吭地跟着母親,努力深吸着久違的新鮮空氣,他還不大明白髮生了什麼,可他已經好幾天沒有上學了,沒有人幫他請假,會不會受處分呢?再耽誤下去年級第一的寶座還安穩嗎?他還跟班裡的男生約好一起踢球,沒有他的隊伍贏了嗎,他的書包和作業本都在家裡沒拿出來怎麼辦?爲什麼,這幾天過得那麼快,又爲什麼又好像很漫長……
究竟是四天還是五天了?他不知能如何考證,只是這幾天他沒吃到一口熱飯,身上也癢得難受。爸媽卻沒有感覺似的,幾天來除了他聽不懂的幾乎沒說什麼,他痛恨學校,討厭作業,可現在卻覺得寂寞,也開始想念從前舒適的家,“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呀?”
父母詫異,兒子居然這個時候還能問出這種問題,“傻孩子,我們不回去了。”說完,看到年**孩無知發愣的表情,虞墨浮才發覺自己說了句多麼殘忍的話。
可是,我還什麼東西都沒有收拾,我帥氣的西裝和鞋子,明星的簽名照,沒有它會做噩夢的枕頭,還有從無數個偷偷買的“國王球”裡抽出的六種魔法用具,他馬上就要集齊七種了,剛抽到第六種的時候他那麼期待在同學面前炫耀,現在卻連週日同桌的生日派對都要失約,對了,今天是周幾呢?
“媽媽,我餓了。”
“噓!”父母對任何聲響都格外緊張,他們乘上了一輛出租車,沒有直接說去碼頭,而是選擇那附近一家很有名的海鮮酒店。
華禹想回家,他在外面待得太久了,他看着窗外匆匆而過的風景,不知道車將開往哪裡,難道以後連話也不能說,他們到底要躲避什麼可怕的東西,他們會不會變成窮鬼,淪爲乞丐,隱姓埋名,或者被殺?但有一點他很清楚,這絕不是他想象中的冒險。
即使在車裡,夫妻倆也一直在警惕外面的動靜,“師傅,停車!”還沒到他們說的那家酒店,三口人就匆忙下車,他們知道那家酒店必然在敵人埋伏的範圍之內,因爲他們剛剛明顯感覺到附近有微弱的內壓痕跡,再坐在車裡,恐怕真是送個甕中捉鱉的大禮。
他們躲進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市,人丁稀少到了極點,他們必須在這裡制定一個臨時計劃,以應對敵人守株待兔的防鎖。
華溫之蹲下後幾乎和華禹差不多高,他似乎已經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情,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份禮物,那並不是全套的《史記》,而是他最喜歡的國王球,“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不用功讀書在偷偷集這個,華禹,如果不是《史記》塞不進口袋,爸爸一定不給你買這個,以後你如果努力讀書、習武,不像我們一樣,你想要什麼都不費吹灰之力,你知道嗎,我們的家族曾經也站在過山的頂端。”
“是很厲害的意思嗎?”
“是啊,你也會很厲害,就算沒有我在身邊。”
華禹搖搖頭,“我不覺得,我長得這麼矮。”
父親捏了捏他的肩膀,“你要記住,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爸爸?”
那是孩子記憶中父親最慈愛的笑容,“孩子,答應我,無論這球打開裡面是什麼,都不要失望。”
孩子一臉欣喜地接過國王球,一心都在這上面,等他想要問父親以後還能不能繼續收集這個的時候,卻連影子都沒有抓到。
他從來沒有過這麼落寞的感覺,這是第一次,父親臨走前沒有好好同他道別。
母親拉着他走出超市,沒有感覺到敵方內壓的痕跡,他們便快速移動起來,媽媽一句話也不說,空氣也像是有形之物在阻攔他們,莫名的壓抑和心慌,爸爸去哪裡了,他想問,卻不敢出聲。
虞墨浮知道發生了什麼,華溫之鐵定是敵人最想抓到的人,其次纔是她,她用快速的奔跑代替心痛的感覺,她不敢說話,她知道只要華禹開口她的眼淚一定會一發不可收拾,她不能耽誤這代價龐大的寶貴時間,哪怕要一個人陪伴兒子的成長,也要讓他毫無缺失。
他們走走停停,迂迴了幾個圈,好在華禹很乖,一路上一聲都沒有吭,他緊握着爸爸的禮物,生怕它會滑落。
眼看船就在前面,已經聽得見清晰的水聲,母親滿是汗水的手掌顫抖才輕了一些。
她四下望了望,“好了華禹,一會兒上船媽媽變魔術給你看好不好?”說着拉着他向船的方向死命猛跑。
孩子慢半拍的微笑動作才進行到一半,母親突然在隱蔽的窄巷裡剎住腳步。華禹險些撞到她身上,疑惑地擡起頭。
媽媽從沒有過這樣的表情,也從沒這樣默默地不說話,凝重、落寞、失望、卻又有什麼支撐着沒讓這些情緒傾瀉出來。太快了,早知父親的交涉戰術凶多吉少,可發生得太快了,來不及的,剛剛她的奔跑暴露了內壓的痕跡,敵人察覺到了,而他們所處的位置剛好在敵人包圍範圍之內,依照和船的距離,她無法在到達港口前脫離敵人的包圍圈,如果沒有華禹,或許還能拼死一戰。她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帶着孩子挪到另一條窄巷裡,蹲到華禹面前,“把無盡劍的心法再背一遍給我聽。”
他覺得很奇怪,不過還是流利地背誦起來。沒有時間了,虞墨浮打斷他,露出彷彿站在舞臺上時那種神采奕奕的笑靨,“華禹,這是對我們華家來說很重要的記憶,一個字也不要忘知道嗎,作爲獎勵,媽媽變一個畫中取物的魔術給你看。”
“在這裡?”不是說上船以後嗎?
她從那個不準任何人翻看的單肩揹包裡掏出紙筆,畫了一隻鴿子,然後舉到孩子面前,“吹一口氣。”
他一隻都想看一場國內一流美女魔術師——她母親的現場表演,可父親說考了滿分帶他去,他考了滿分,父親又說背完辭海再去,背了辭海,條件又變成內功修行滿三年才能去。結果身爲兒子,他竟一次也沒有去過。他用力吹了一口氣,破紙而出的,就是“不要在馬桶坐太久會便秘的”的祖先。
那乖巧的生物蹦到他的掌心,小腦袋機靈地扭動,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七天,日夜不曾分離,他卻連這小傢伙的一根羽毛都沒見過,他盯着虞墨浮,突然發現媽媽好漂亮,黑夜就如同表演廳的佈景,腳下也彷彿閃着燈光的舞臺,原來,媽媽一直都這麼漂亮,無論在多緊急、多忙亂、多落魄的時候,她也不曾蓬頭垢面、自暴自棄或哭天搶地,她總是在笑,那麼溫柔。
“它叫水手,以後就由你保護囉。”
華禹小心又認真地點頭,他早就想養一隻寵物,“我會好好對它的。”
她摸了摸他的頭,“生日快樂,華禹。”她一把將他攬進懷裡,在他的身後收斂了笑容。
“聽着,華禹,一會兒你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右邊數第三艘船上去,會有人問你是誰,你就反問他們‘買火柴嗎’。”
他面無表情,“那你呢?爸爸呢?”
她眯起慈祥的笑眼,“華禹,其實我一直不想你學武,因爲武力並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也許那還會讓你面對許多可怕的事情,可是現在我要告訴你,學會遵從的心意,因爲那其中也可能存在美妙的部分。即使我們不能一直陪着你,也不要覺得你擁有的比別人少,你會成爲行走在海上的男人,只要記住,凡是能夠清晰映在腦海中的,就都可以得到。”
“行走在海上?可是海上根本沒有路。”他撅起小嘴,皺起眉頭。
她指向遠處,“可是你看,海的盡頭,就是天空。”
他看了半天,似乎真的是這樣,回過頭,周圍卻空無一人,就像做了一場夢,不知道爲什麼,淚滴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