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親眼看着麗貴妃視自己如無物般地發號施令,而自己一直以來引爲心腹的小全子也全憑她吩咐做事,一時間怒氣填膺。
他失去了小順子的扶持,站也站不穩,顫巍巍地伸出手指着麗貴妃,“你、你這個奸妃,你眼裡還有我這個皇上嗎?”
麗貴妃聽他喚自己做“奸妃”,臉上僵硬了一瞬,隨即便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
她的笑聲,在這幽暗寂靜的皇上寢殿裡迴盪,如一隻夜梟一樣淒厲兇鷙。她雖然在笑着,卻似乎是身受極大痛楚,痛得幾乎都不能活了。
皇帝本來氣得雙目通紅,被她這樣悽楚一陣大笑,倒是站在地上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麗貴妃好不容易纔平復了下來,緩緩吸了一口氣,輕移蓮步走到皇帝面前,“皇上若是早些指臣妾是奸妃,太后就不會氣死,九王爺也不會被髮落邊地。皇上,您可是少一副慧眼呢!”
皇帝聽她這樣說,又怒了起來,“你狐媚惑主,該當何罪?”
麗貴妃臉上笑得更甜,“君主賢明,豈有狐媚奸妃可乘之機?”
皇帝聽得一窒,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說出這樣的話,雖然有很多人是這般做想,可是,也只是想想而已。
皇帝怎麼想也想不到,最後用真話刺傷他的,竟然是他寵愛了一生的妃子。
他的心口一陣沉悶,他捂住胸口頹然後退,腳下一軟,便坐在地上。
四周的宮人不少,可是並沒有人上來攙扶他,都眼觀鼻鼻觀心地立着,一個一個紋絲不動,好像是廟裡的泥塑木胎一般。而這寢殿空洞,夜深風涼,小全子幾人拉着小順子出去時沒有關嚴實門,此時那風順着門縫細細地捲進來,凍得皇帝一個激靈。
殿中燭火忽明忽滅,細微的、躍動的光芒照在麗貴妃的臉上,愈發顯得她豔麗不可方物。她微微彎下腰,居高臨下地看着皇帝,紅脣彎成一個非常美麗的弧度,眼睛在暗影裡閃着明亮的光,她皮膚晶瑩白皙,可皇帝細細瞧去,終於在她眼角發現了細細的紋路。
“皇上爲國操勞了這麼多年,也該歇歇了。”她輕啓紅脣,笑意盈然,吐出的話語卻像是毒蛇的信子,字字催命。
皇帝置若罔聞,只是笑着道,“這麼多年,你也老了。”
麗貴妃愣一愣,伸出纖纖玉手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頰。她的手依舊是柔若無骨、膚若凝脂,撫在臉上,越發顯得眼角紋路顯眼。
皇帝呵呵笑起來,“跟在朕身邊這麼多年,看着你成日裡用盡心思,有時候也心疼你累得慌。”
麗貴妃也是婉約一笑,“臣妾待皇上的心意,本來就比旁人都真摯的。”
這一對皇家夫妻,嘴上都是溫言細語,心底的惡和對彼此的恨意幾乎蓬勃而出。
他們一高一低地對視着,向來端坐九重寶殿上的皇帝如今跌坐在冰涼的地面上,而一向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麗貴妃卻立在他身前,望着他的眼睛裡有輕視、厭惡和仇恨。
“原本今夜,老八要自己來探望父皇,還是臣妾勸了又勸,說皇上您身子剛好了些,怕是不樂意他在身邊相擾,又不喜歡他老說那些什麼禪位不禪位的話,若是聽了,怕是要病得更重了。”麗貴妃半晌才迤迤然開口,她剝着手上金嵌珊瑚、玳瑁、硨磲、金剛鑽的護甲,錚錚作響如兵戈之聲,“沒想到臣妾來到寢殿,卻不見皇上的蹤影,臣妾心裡疑惑又急躁,又不敢派人去找,只好在這冷冰冰的殿裡空等。等了好一會兒,皇上好不容易回來了,不僅不肯告訴臣妾去了哪兒,反而口口聲聲罵起臣妾來了,皇上,你我之間的夫妻情分,何時變得這樣淡薄了?”
皇帝如同看着一隻美女蛇一樣看着淚光盈盈的麗貴妃,又如同看着一個青面獠牙的女鬼。他方纔一時鼓起的、用言語刺激麗貴妃的勇氣一下就萎謝了,他心裡知道,這個女人太厲害,也太可怕,如今的他,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臣妾的心啊,都要難過死了。”麗貴妃不理皇帝的眼光,依舊梨花帶雨地說道。
皇帝悶悶地笑起來,他覺得她很好笑,明明是在演戲,偏偏這樣入戲,這樣的唱做俱佳,竟然讓人無法分辨是真情還是假意。麗貴妃就像一個舞臺上最好的花旦,身姿宛然,容貌美麗,聲音清越,言笑晏晏。她哭便是痛徹心扉,她笑便是六宮無色,她羞便是琵琶半遮,她怒便是飛霞染頰。皇帝曾經那麼欣賞過她的唱唸做打,可是直到今夜,他方纔知道,原來她的一切,都是做戲的。
她一直,都是在對他做戲。
“愛妃,你先將朕扶起來,咱們夫妻倆,慢慢說話。”皇帝的腿上暗暗使勁兒,可是他怎麼也站不起來。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他的身子早就被任丘的虎狼之藥掏空了。皇帝現在是深深的懊悔,他自詡爲帝一世,卻連最簡單、最下等的鬥爭招數都看不明白,還一味地偏聽偏信,將自己最小的兒子薛縝一竿子支得遠遠的,如今想要找個人來救自己的一條性命都做不到。
真是活該吶,他對自己說。
麗貴妃站在原地不動窩兒,她搖了搖頭,“臣妾不敢,皇上現在恨毒了臣妾,臣妾若是過去了,皇上還不知道怎麼發落我呢!”她俏語嬌聲軟洋洋的,可是眼裡卻殊無笑意,只有無盡的寒冷。
她看着癱坐在地上的皇帝,似乎覺得很滿意。她又爲什麼要破壞自己的這份兒滿意呢?
皇帝見她不肯過來,苦笑嘆道,“你這妮子,也真是調皮。朕的身子骨已經這樣了,還不是任你們擺佈,你又怕什麼呢?”
他用二人情~熱之時的稱呼的詞句,無非是想麗貴妃能軟化。果然麗貴妃的身子微微一凝,臉上的假笑漸漸冰消。
可她依舊提防地看着皇帝,皇帝一臉的喪氣,似乎短短時間就衰老了十幾歲,背脊都彎成蝦米,而麗貴妃似乎,能聽到他的鬢髮變白的聲音。
她心裡一動,眼前突然閃現過她初初入宮,參加殿選的那日。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她是平民女子,被穿插着安排和幾個高門女子一起上殿。她家裡沒有什麼閒錢,即便是使勁渾身解數張羅的一套裙衫和首飾,光眼瞧着,也比不上那幾人身上頭上手上的一零兒。
她記得很清楚,她身邊站着安國公家的長女,名喚衛鄞,就是日後的賢妃了。
那日衛鄞穿着菡萏色的“織光錦”,頭上簪着她都叫不出名兒的五彩寶石、赤金瓔珞,手上一對兒碧沉沉的鐲子,配着同色的戒指兒,明豔奢華,直耀得人睜不開眼睛。
而她,雖然閨名喚一個“錦”字,卻只能穿一身翠色的普通綢緞,頭上也只有幾支式樣較精緻的紗堆花兒,手上只有一對鎏金鐲子,更別提其他了。
她和衛鄞一起被太后和皇帝相看,太后明顯十分喜歡衛鄞,當日便封了正五品的貴人。這個品級,在剛入宮的女子來說,是極高的了。
而到她的時候,太后微微仰着頭,眼睛裡流露出掩不住的鄙夷,“蓬門小戶的女兒,不必看了,下一個。”
她聽了這話,如同被人將一桶雪水打開天頂蓋兒澆了進去,他爹孃若是知道她沒說話就被定了死刑,該有多麼傷心?
她的腿軟得幾乎站不住,可是這時,卻突然聽到一個好聽的男聲,“等等,你叫什麼名字?”
她如逢大赦,眼淚都要奔涌而出。她擡起頭來,看着年輕的皇帝,“回稟陛下,臣女閨名,是一個‘錦’字。”
皇帝微微笑了笑,“名字普通,人倒是很秀麗。”他扭過頭,討好地看着太后。太后拗不過自己這獨生的兒子,只好點了點頭。
“蓬門小戶,不宜高位,就封個正七品的寶林吧。”太后又冷冷地瞅了她一眼,站起身來走了。
她歡喜得都要瘋了,皇帝看着她好笑,輕輕嗤道,“傻子。”
麗貴妃沉浸在回憶中,忽然聽到一聲極熟悉的“傻子”。
她渾身打了個激靈,又聽到皇帝低低地道,“你怕什麼?朕還能吃了你不成,傻子。”
她的眼圈倏地紅了,一步一步地緩慢走向坐在地上的皇帝。
皇帝笑着望着她,就在她伸出手的瞬間,忽然一躍而起,暴喝一聲,將她死死按在地上。
麗貴妃一下子懵了,皇帝的大手已經掐住了她雪白修長的頸項。她反應過來要掙扎的時候,只覺得心口一陣劇痛。
她不可置信地往自己胸前看去,只見一把匕首已經在自己身體裡沒了柄。
皇帝一隻手掐着她的脖子,一隻手捂住她的嘴巴,輕輕抵在她耳邊道,“我很早之前就帶着這把匕首了,沒想到,還能有用上的一天。”
麗貴妃關於這個世界最後的記憶,是皇帝在她耳邊,溫柔地似乎要將她溺死一般低低地喚道,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