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氣氛一時曖昧至極,藍夙的身子幾乎都掛在了元洌肩上,元洌的傷還沒好,疼得幾乎要喊出來,可是到底一聲不敢出,還是維持着溫柔的笑意望着藍夙。
藍夙微微閉着眼睛,在他耳邊低聲道,“這一段時間你不在,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她吐氣如蘭,溫熱的氣息在元洌耳邊遊移,可是元洌心裡卻冰涼一片,如果真的擔心,會在明知他傷重孤身、命懸一線的時候還按兵不動,甚至不派人出去尋找,任由他一個人四處躲避嗎?他這段時間都是走一段歇幾天,明明離開櫟邑醫館的時候纔是夏末,一路藏頭露尾跌跌撞撞回到北金已經到了冬天,一路到底經歷了多少艱難困苦簡直可想而知,她居然還說自己很擔心?
元洌想着心事,等到感覺到的時候,藍夙的手已經伸進了他的衣襟,摸上了他胸口的新傷疤。她吃吃地笑了起來,“看來你的武藝確實是稀鬆平常,那‘衛家軍’的小子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子,你居然連他都打不過。”
她尖利的指甲狠狠地刺進元洌的傷口,“原來你平日都是誇口而已。”
元洌的心口刺痛了一下,雖然不敢反駁,心臟卻被怒火燒得痛了起來。他還是死死地咬着牙道,“兒臣無能,請母后恕罪。”
藍夙抽出手指,滿意地看到指尖沾上了新鮮的血色。她將手指放在嘴裡輕輕地舔了舔,這個極富調~情意味的動作,這時由元洌看來,卻只有滿腔的噁心。
他極力按捺着想吐的慾望,正絞盡腦汁地想着做出一個合適的反應,只聽外頭宮人平板板地稟道,“御醫到。”
藍夙頓時沒了興致,無精打采地轉過身,“既然御醫來了,你就去吧,好好養傷,過幾日穆託要派人來送貢品,還需要你出面。”
元洌如聞天籟,小心地不要流露出喜悅之情,若無其事卻又謙恭地向藍夙行了個禮,“兒臣知道,母后也要好好保重身子,兒臣這就先告退了,明日再來給母后請安。”
藍夙興致缺缺地對他揮了揮手,他這才退出了“莫殤殿”,自己去和御醫療傷不提。
藍夙看着元洌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蒼茫雪色裡,才放下了臉上的笑容。她和他朝夕相處這麼多年,幾乎是這世界上最熟悉和了解他的人,他方纔的心不在焉又怎麼會逃過她的眼睛?她攥緊了拳頭,不顧尖長的指甲刺得手心鮮血淋漓,“不要背叛我,元洌,背叛我的人,都會死的!”
她推開來攙扶的宮人,自己慢慢地走回了軟榻。她的雙肩如同負擔不起一樣垂了下來,拖動着疲憊的雙腿,陡然間變得像一個老嫗一般,一步一步地移到了榻上。
“娘娘,外頭又送來幾個舞姬,還是讓她們直接去國主那邊嗎?”一個宮人從外頭急匆匆地跑進來,停在殿中,束着手垂首問道。
“多大了?長得如何?”藍夙的思緒突然被打斷,自然不高興,皺着眉頭問道。
“兩個十五,一個十六,還有一個才十三。”那宮人自然能聽出她語氣的不悅,戰戰兢兢地回道,“容貌都是百裡挑一的,奴婢瞧着,比前幾日送去的那三個還要好。”
藍夙這才緩和了神色,“既然這樣,就送去吧,想來,國主一定會高興的。”
那宮人領命去了,她躺回了簟上,這才歡喜地笑了起來。那些鮮豔得好像花兒一樣的年輕姑娘,最合年過花甲的國主的心意,作爲國後的她,取悅國主纔是最重要的。她們個個都和當初的她一樣,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來,眼睛裡還是一片懵懂,腰肢柔軟如柳枝,旋轉起來像飛鳥一樣輕靈。只是有一點她們和她是不一樣的,她的歸宿,是這“莫殤殿”,而她們的,是皇城外的亂葬崗。
她見過那些很年輕就死了的美女,身上都有着深深淺淺的傷痕,有的閉着眼,有的死不瞑目,臉色都是一模一樣的蒼青,身子都硬邦邦的,卻是再也跳不了舞了。這倒是讓人覺得很遺憾。
宮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燃上了百合香,藍夙躺在榻上,眼皮微微地耷了下來。她閉着眼,似睡非睡,可是卻來到了一個夢境裡。
在那裡,她還住在雲洲上,那兒水草豐美,四季如春,冬天也沒有這樣大的雪。她那時候不過十二歲,天天赤着腳跑在草地上。她那時候最喜歡的,除了自己的小羊,就是鄰家的雲修哥哥。
她是雲洲最美麗的金絲鳥,不僅容貌妍美,跳起舞來更是會引得天上的雲彩都駐足觀看。她還記得阿爸曾經欣喜地讚賞她,“我的藍夙,以後一定會嫁給世上最英俊多情的王子!”
她不高興地搖搖頭,“我不想嫁給王子,只想嫁給雲修。”
在場的人們都鬨然大笑,她也不覺得羞澀,反而走過去拉住了他的手,“你願意娶我嗎?”
直到如今,她還記得那個十六歲的少年,眼睛亮得像星辰一樣,在人們的笑聲裡,對着她真摯地道,“會的,藍夙,我一定會娶你。”
可惜,他食言了。
他出賣了雲洲,將她獻給了北金的國主,以此換得了一個小小的官位。那是藍夙第一次遭受被人揹叛的滋味,那種痛她銘記於心,再也不想體會第二次。
國主比她大得多,那時候已經快四十歲了。她被獻上的當晚,就被送到了他的牀上。那張牀十分寬大,幾乎有她家的帳篷那麼大,鋪着好幾條花花綠綠的綢緞牀單,觸手感覺冷冰冰的。她被剝得像一隻待宰的羊羔,白淨鮮嫩,睜着驚惶的大眼睛等待着未知的命運降臨。
她的第一次,就是無休無止的疼痛和折磨,國主是個像野獸一樣粗壯野蠻的男人,根本不知道何謂憐香惜玉,只是一味地馳騁着,在她柔軟的身體上。
她死死地攥住身下的牀單,大張着眼睛望着金碧輝煌的帳頂,她的哭泣聲都被自己憋在了嗓子裡,只有細細地傾聽,才能聽到那無盡悲愴的哀鳴,意味着她告別了純淨如雪卻又瀲灩如花的少女時光。
她在北金的後宮裡待了下來,這兒就像一個大花園,各種各樣的美人,清雅的、嫵媚的、溫柔的、熱情的、嬌小的、高挑的、豐腴的、柔弱的......奼紫嫣紅地好不熱鬧。
可是她們傷害起對方來,又是那麼的不遺餘力,嬌媚的眼中閃過的兇光凜冽,柔軟的雙手執刀毫不手軟,她看着學着,就成了其中的佼佼者。
元洌出生的時候,她剛剛當上新一任的國後,她沒有顯赫的出身、沒有過人的美貌,只有深沉的心機和獨一無二的風情。可就憑着這兩樣東西,她擊敗了北金最尊貴的女人,自己坐上了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元洌的時候,他只有四歲,隨着生母住在奴婢們住的地方。他身上的衣服襤褸,頭髮也是亂糟糟的,甚至臉上都不怎麼幹淨,只有一對眼睛黑漆漆的,閃動着好看的星光,誠懇又溫存地看着渾身綾羅、氣質高雅的她。
她停住了腳步,似乎想起曾經也有一個少年,這樣看着她,承諾會娶她。
她自此將元洌帶到身邊養育,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對這樣一對眼睛,她到底是愛還是恨。
雲修是她親自下令殺死的,他死了之後她剜出他的眼睛,放在國主賜給她的最珍貴的那對水晶瓶裡。她長久地凝視那對已經失去了生命力的眼睛,回想起那道如羣星般璀璨奪目的眼光,微微地笑了起來。
“所以,元洌,千萬千萬,不要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