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冬季夜幕的漸漸降臨,一直隔河對峙的兩國軍隊都歇下了旗鼓,軍隊駐紮在河的兩岸,營帳之間都點起了篝火。白日裡的爭鋒相對,在這樣靜寂的夜裡,也顯得不那麼要緊了。不合時宜地,伴隨着融融火光,遠處不知什麼動物的長鳴、木柴被燒得噼啪作響的聲音,和將士們偶爾的喁喁低語聲,混合在一起,竟然讓這劍拔弩張的戰場,多了幾分溫情和人味兒。
瓔珞近日來都悶悶不樂,霍祁鉞知道她是來到了自己的故鄉,一面是近鄉情怯,一面是想到了自己蒙冤殉國的父母,一時心潮難以平復,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兒。
他特意將瓔珞留在帳中,讓她自己靜一靜,自己來到衛珈的主帥營帳裡,對她講出自己的疑慮。
薛縝派他來查“衛家軍”營中士兵中毒身死之事,就是那樣巧,那置人於死地的古怪蝮蛇,他竟然真的見過。
現在想一想,自己救下的那個少女米羅,渾身上下透着古怪,她雖然行事機密,可那頭上點赤的小蛇,霍祁鉞卻從她袖間瞥見過一瞬。
此事勢必與她有關,雖然霍祁鉞現在還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可是要對“衛家軍”和大昀不利,卻是板上釘釘的事兒,既然這樣,他自然要和衛珈好好商議一番。
他這頭兒想到了米羅,米羅也在北金深宮之中憶起了他。
元洌心裡有一個女人,在北金宮中實在不算什麼秘密,他向大昀求婚鎩羽而歸,也沒有誰敢恥笑於他。米羅既然依戀他,自然將他的一舉一動都放在心上。他自那日回來就顏色不是顏色,只要有心,就不難知道就裡。
米羅少女心性,得知情敵的下落一定是要親眼去瞧一瞧的。她又不比元洌,一露臉人人都知道他是北金國主,又得了師尊清影真人的助力,喬裝一番混到河對岸去,也實在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兒。
她身上穿着大昀士兵的衣裳,灰灰褐褐的,都沒有人會去多看一眼。臉上又戴着一張僵死卻十分服帖的*,就算是和人面對面地碰上,一轉身對方也不會記得她的樣子。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米羅出發的時候心情又愉快又煩惱,她將此行作爲一場美麗的冒險,又怕自己真的回不來了。
藍夙都趕不及去阻攔,反正米羅天天和清影真人窩在元洌特地遣人替他們收拾出來的、皇城最北邊不受任何人打擾的“雙靈殿”裡不知道搗鼓什麼,她也有快半個月不曾見到女兒了。
這樣的日子,於藍夙來說,可以說是生不如死,可是她現在重燃了仇恨,就覺得不管什麼樣的難處,都是能夠克服的。她向來不是個缺乏耐性的女人,只是時機未到罷了。
米羅偷偷摸摸地蹭到了對岸大昀將士們駐紮的營地外圍,便再也不敢靠近。冬日樹木凋謝,她灰褐色的衣裳和身周的自然共成一色,遠遠瞧去只要不動,便不那麼顯眼。
她一直在樹林裡捱到了傍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才終於看到了回帳的瓔珞一眼。
她撇撇嘴,也不過如此,臉上還有恁長一道疤痕,元洌爲何偏偏就對她一片癡心?
不,慢着,她身邊那個男人?米羅揉了揉眼睛,自小常喝蛇膽酒的益處在這個時候就顯現了出來。
他也是如遇見自己的時候一樣穿着一身玄色衣衫,只是胸前繡着一隻只有一隻腳的不知道什麼鳥兒,瞧起來又華貴又英武,倒是好看了幾分。
他一隻手牽着瓔珞的手,一隻手將她環在自己臂彎裡,如珠如寶,似乎只有這樣短短的幾步路,她也能遭遇什麼不測似的。
瓔珞兩頰羞得通紅,也不好在大庭廣衆之下太過忸怩,只好加快了步伐幾步就趕進了自己帳中,帳簾放了下來,米羅便什麼都瞧不見了。
可是已經足夠了。
她心裡又有些驚喜又很忿怒,憑什麼世上的男人都喜歡這個臉上有疤的女人?她瞧着也不年輕了,起碼比自己老得多了,比起自己鮮潤得如枝上花苞的好年紀,她已經算是人老珠黃了吧!
這樣老邁,還不顧羞恥地四處招蜂引蝶,真是下~賤到了極致!米羅一邊恨恨地想着,往地上低聲啐了一口,這個舉止很粗魯,卻無法淹滅她心中的怒火。她氣得又捶了幾下地,土都被凍住了,硌得她細白的小手生疼。
她罵罵咧咧的,又往那營中瞧了一眼,只見那帳中點起了一盞豆亮的燈火,雖然細微,卻很溫暖。
“呸呸呸,大白天就點燈,真是不要臉!”米羅十分胡攪蠻纏,幾乎已經忘記了瓔珞和霍祁鉞是拜過天地的原配夫妻。她垂頭喪氣地站起身來,灰溜溜地準備在夜色的掩護之下回去。
忽然,她像想起了什麼,眼珠子轉了幾轉,臉上抑鬱的神色倒是退了一大半兒。她停下步子,又轉過來望了望瓔珞和霍祁鉞安身的那座營帳,臉上就浮起一個孩子氣的笑容,又有些古怪詭異。
她的法子多着呢,一定有一個會奏效的!
清影真人在北金皇宮之中可謂是如魚得水,他是個世外隱士,在這錦衣玉食的金貴之處竟然絲毫不覺得不慣。元洌對他畢恭畢敬的,底下的宮人們也是十分會看眼色,將他服侍得妥妥帖帖,除了時不時在宮中走動之時遇見一臉冰霜的藍夙,他的日子過得舒心,一時樂不思蜀。
他心情好,見到米羅心情不好,就笑眯眯地出言開解,“不過一樁小事,也值得你這樣愁眉不展的幾日?”
米羅耷頭耷腦的,甕聲甕氣地道,“您看來事小,我看來就是極大的事兒,除非......”
她晶亮的眼珠子又轉了轉,湊到清影真人身邊,“除非,您將那‘桃花蠱’的煉法傳授給我!”
清影真人正摟着一個貌美的宮人慾修那和~合之術,瞅了米羅一眼,手下卻不停地將那女子薄如蟬翼的外罩紗衫剝了下來,“桃花?這寒冬臘月的,哪兒看得到桃花?”
米羅見他敷衍自己,又哪裡會依?她瞥了一眼那衣衫不整的宮人,那女子嚇得一溜煙兒地從榻上滑了下去,清影真人手下的暖香凝脂一下子沒了,覺得無比失落,不得不嘆了一口氣,颳了刮米羅的鼻子,“你這樣淘氣,唉!”
米羅知道他不會真的拒絕自己,一臉的自得自滿,端端正正坐在榻邊,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瓔珞此時在“衛家軍”駐地之中,自然不知道米羅正在想方設法地對付自己。雖然是北境寒冬,對她來說倒不是多麼難熬,在大營裡見過了神醫,想到自己在櫟邑生活的日子,只覺得溫馨和樂有時,驚懼愧汗也有時。
她驚是因爲那化名袁冰的北金國主元洌,愧卻是因爲爲她死於非命的賽羅一家人,如今故地重遊,難免心潮澎湃,隱隱有些不安。
如今面目全非的賽羅有個新名字小灰,雖然成日跟在衛珈身邊,可瓔珞又怎知這其中來龍去脈,看到他的模樣沒有表現出害怕的樣子,就已經是極有修養了。
賽羅卻是認得她的,他以爲自己恨她,可是在見到她的剎那,卻知道原來自己從來不曾忘記過她。和元洌一樣,他也是直到今日方纔見到了瓔珞的真面目,不僅不覺得疤痕礙眼,反而更覺得添了幾分風情。她和自己的缺陷和睦相處的樣子,看起來很美。
賽羅和元洌、和北金,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可在面對同一個女人的時候,卻產生了幾乎一樣的情緒。
“小灰,你站在這兒做什麼?”衛珈慢慢地踱了出來,她心裡有事兒,想要出去走走整理一下思緒,沒想到一出來就看到呆愣愣、遠遠地望着瓔珞和霍祁鉞離去的背影的賽羅。
賽羅神色悽迷,衛珈卻誤會了,不禁便皺了皺眉頭。賽羅對瓔珞動心?她倒也不覺得很難理解,自己這位二表妹雖然臉上有了小小的瑕疵,可論起容貌卻是家中最絕色的一個,賽羅年輕,又是個殘疾,一時情迷也不算什麼。可是瓔珞已經成親了。
她想到這兒臉色就有些難看,“早些去歇着吧,明日還要早起。”
賽羅自從身遭劇變之後就十分敏感,雖然衛珈只是寥寥幾語,他的臉卻唰地紅了。這幅樣子落在衛珈眼裡,就坐實了他對瓔珞起了不軌之心。衛珈失望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了。
賽羅緊緊地攥起了拳頭,他已經這麼努力了,爲什麼她還會這樣看自己?
他自然不會想到衛珈是對他抱有希望、不想他耽於不得宜的男女糾葛,只一心鑽了牛角尖,認爲在衛珈這樣的人的眼裡,自己不管怎麼做,都只是一個上不得檯面、可以棄若敝履的醜八怪!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你錯了!你們都錯了!賽羅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腳尖兒,身子抖得好像寒風之中的一片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