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時候,太后和皇帝派了人來安國公府下定,說是等到來年春天沈璇璣出了孝,便和薛縝成親。
因了這樁婚事,衛邗最近的人緣好了不少。下了朝,就被人團團圍住賀喜。衛邗少不得拱手回禮,又答應了做東,才被放了家去。
他來到早就等候着的馬車前,見車伕僵硬地立在地上。他覺得奇怪,問了句,“何事?”便擡足登車。
車伕沒有回答,還是小廝拉開車簾,衛邗往裡一瞅,驚得險些跌下車來。
“九、九王爺,您在老夫車上,是要作甚啊?”
薛縝一把將衛邗拉上車,在嘴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國公爺,輕聲吶!”
衛邗皺了眉頭,“九王爺,這可不合禮數,傳了出去,是要妨礙王爺和老夫外甥女兒的清譽的。”
薛縝很嚴肅認真地睜大了眼睛,“本王知道啊,所以本王才藏……坐在你的車上啊!”
“只要你不說,我不說,沈姑娘不說,不會有人知道的!”他笑得眯眼,衛邗很是無奈,可也總不能把他推下去,只好叫車伕走。
沈璇璣因爲守孝,這兩三年間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所以下定後女方不能出門的這段時光,對她來說並不難熬。
嫁妝是由葉老夫人備好了的,嫁儀也由淳姨娘和葉冬毓色色齊備。原本姚氏也幫着料理,可她從賬上支了大筆的銀子,置辦的東西都是市井俗貨,葉老夫人一見就大發雷霆。
“花的原是沈家的銀子,你這樣是做什麼?我看你是故態復萌了是不是?”
姚氏撇嘴不信,“老太太您騙誰呢?姑爺能有多少俸祿?還不都是小姑的嫁妝?小姑的嫁妝怎麼就不是衛家的銀子了?”
葉老夫人差點氣死,一拍小几,“你以爲你小姑是你?當家這些年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積蓄嗎?快休要說這些話惹得他們姐弟傷心,若是讓我知道,必然告訴老爺!”
姚氏心頭有一本帳,沈家的老宅、土地、爵位都是由玉郎繼承,家財分爲三份,璇璣三姐妹各是一份,除此之外各自再添幾個莊子,也都有限。衛酈的嫁妝,姚氏相信,雖然表面上也分成三份,但是葉老夫人一定有體己貼補沈璇璣和沈瓔珞,對沈珊瑚,不過就是面子情罷了。畢竟,葉老夫人是人,是人就不會真心喜愛自己女婿和別的女人的女兒。
她這回將沈璇璣的銀子剋扣下來,這就是她和衛玠的銀子,等到將沈瓔珞娶過門,沈瓔珞的嫁妝自然也是他們母子的。二舅母,您這算盤,是不是打得太精了些?
姚氏將這番計算告訴了向姨媽,向姨媽臉上笑着贊她有成算,心裡卻暗哂,你知道個屁!
她去“琳琅閣”的次數多,每每趁着沈璇璣不在。沈瓔珞又懶得應承她,只有沈珊瑚,年少無知,被她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早就套出了不少話去。雖然沒什麼要緊的,起碼不會錯了風向。
向姨媽心裡有數得很,就算葉老夫人不會刻意厚待沈珊瑚,她的兩個姐姐,絕不會苛待她的。
她這樣想着,目標便慢慢轉移了,說到底求娶沈瓔珞難度太大,她冷靜下來之後,就有些後悔自己爲了和姚氏鬥氣,動了歪腦子。萬一惹到了沈瓔珞,她是個烈性的,倒是騎虎難下。好在這時候,沈珊瑚進入了她的視野。
庶女不庶女的倒好說,主要是沈珊瑚年紀小又不懂世事,好攛掇。就算以後沈璇璣和沈瓔珞知道了,只要她自己去哭着求一求,想必她們也會心軟的。
都是一樣的王妃妹子,對向遠的意義也都差不多。
向姨媽的計謀都已經成型了,姚氏還做夢呢。
而此時的“琳琅閣”,並無人知道她們姐妹的齷齪心思,沈家姐妹三人正窩在一起做針線。
王妃嫁衣都有規制,沈璇璣不得自己動手,只好繡些蓋頭、腰帶、荷包之類的小東西。沈瓔珞素愛詩書懶於針線,就在一邊陪她說話。沈珊瑚伏在牀沿上揀線。
沈璇璣看着兩個妹妹,百感交集。她記得逃難的時候瓔珞尚且幼弱,珊瑚更是十分懵懂,這兩年多過去了,二人卻都已經長得亭亭玉立,臉上也顯出與那時截然不同的神色來。
“姐姐看什麼呢?”沈珊瑚摸摸臉,眼睛水汪汪的。
“看你臉上開了花兒了!”沈璇璣笑道,“你都這麼大了,也是該找婆家的時候了。”
沈珊瑚臉倏地紅了,“姐姐還沒成人家媳婦兒,就惦記着做媒婆了!”她把身子扭到一邊,沈璇璣又來哄她。
姐妹們正玩兒着,就見青荇走了進來。沈璇璣站起身來,“你這會兒怎麼有空過來了?老太太那邊無事?”
青荇面有難色,“是老太太叫我來請您的。”
沈璇璣奇道,“老太太前頭不是說我今日不必再過去,有什麼事兒了麼?”
青荇更是吃吃艾艾的,沈璇璣看不懂她那樣子,“你有話直說,今天這是怎麼了?”
“哎呀,您跟我來就是了!”青荇急了,一把拉着沈璇璣便走。沈璇璣一邊“哎哎”地叫着,一邊被她拉得飛跑,直到了“聽雨閣”後的小花園裡。
“你這是做什麼?怎麼帶我到這兒來了?不是老太太叫我麼?難道是玉郎?你這是怎麼了?繡繃還沒放……”沈璇璣還在抱怨着,一擡起頭來,就愣住了。
“九、九王爺,您怎麼會在這兒?”青荇早就跑了,只有薛縝披着一襲鐵鏽紅的狐裘站在那裡,他身後是一叢竹子,上頭還積着雪。
“你繡的什麼?”很久沒聽過薛縝的聲音了,這時候居然覺得十分清朗好聽。沈璇璣爲自己這個無恥的念頭羞紅了臉,“沒繡什麼。”
“給我看一看。”薛縝衝她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長,指甲乾淨如貝,手掌的紋路清晰深刻。
“不過是……”沈璇璣羞得想撞牆,當初是誰讓她繡這個花樣兒的?
“並蒂蓮。”薛縝笑了,“這花樣也尋常,和鴛鴦、龍鳳差不多,你幹嘛嚇得這樣?”
“別……說……了……”沈璇璣狠狠地咬着牙,從牙縫裡吐出三個字。
薛縝怕她真的生氣,便不說了,只是笑着看她。沈璇璣出門得急,只隨便披了一件大氅,他又問道,“你冷不冷?”
沈璇璣怕他又要寬衣解帶的,讓人看見怕是說不清,連忙搖了搖頭,“不冷、我熱得很!”
“你是不是發熱了?”薛縝又着急了,也不敢伸手去摸沈璇璣的額頭,“你自己摸摸看。”
“王爺此來,可是有什麼事兒?”沈璇璣趕緊打斷他的噓寒問暖,“有事還請王爺吩咐,讓人看見,怕是不妙。”原本訂婚的男女在婚前就不該再見了,她心裡有些唾棄薛縝,還是堂堂王爺,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我是來問你一句話。”薛縝終於說到正題,難免有些不好意思。他心裡也很忐忑,萬一沈璇璣太率直,說出實話來了,他又該如何自處。
“什麼話?”沈璇璣微微睜大了眼睛,半仰着頭看着他。
“你、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真的願意,嫁給我?”這話說出來,兩個人立馬都羞得跟熟了的大蝦似的。
沈璇璣待要啐他,又覺得十分不雅。她歪着頭想了想,卻看薛縝都不敢看她,竟似比她害怕他還要更甚。
她的心裡忽地一軟,也不想消遣他,低低道,“我想着,總也不會太糟……”
若是旁人,估計難免說一句沈璇璣太不識擡舉,沒想到薛縝的眼睛登時亮了,“不會的,不會的,怎麼會糟呢,不會糟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會糟的!”
沈璇璣被他嚇得連退幾步,怯怯地問,“王爺,您還好麼?”
“還好還好,”薛縝對沈璇璣一拱手,“我還好,我走了,你早些回去,外頭太冷。”
沈璇璣這時才覺得有些後悔,這人怎麼神神叨叨的,可是此時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她邊想着,慢慢從小花園裡走了出來,嘴角還帶着笑意。
“大姑娘!”沈璇璣愁眉苦臉地望向方塵,“方大哥,三次了。”
方塵卻未像平時一樣笑起來,而是有些悵惘地看着她,“我剛纔,看到九王爺了。”
沈璇璣臉一紅,低低應了聲“嗯”。方塵微微苦笑,眼睛暗了暗,“既然以後大姑娘有人照顧了,我也就要走了。”
“你去哪兒?”沈璇璣大驚失色。
方塵笑着搖搖手,“別怕,我想去投‘衛家軍’,還請大姑娘替我到國公爺那兒要一封薦信。”
“方大哥,可是我有哪裡做的不好?”沈璇璣臉上沒了羞澀,又是她平日那樣穩重大方的模樣,只是眼睛蒙上了一層水氣。
“大姑娘別多心。”方塵本來就不擅言辭,見她要哭,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不是你哪裡做的不好,而是我,從一開始,就錯了念頭。
他心裡難過,正是千迴百轉的時候,卻見沈璇璣抹了把臉,又笑着說,“爲國報效是方大哥的心願,我曉得。你放心吧,等舅舅寫好了書信,我就派人給你送去。”
方塵點了點頭,又十分鄭重地對沈璇璣說,“若是有朝一日,大姑娘叫我回來,我便是萬死不辭。”
“幹嘛說得這樣嚇人?”沈璇璣笑嗔,“我聽人說北疆的天氣,比宛平還冷,你雖然本事過人,可也要注意保重。”
她笑得爽朗,“我還等着你克復北金、凱旋還朝的那日,也算是償了爹爹的心願!”
方塵也是一笑,“若是九王爺欺負你,你就送信給我。”他看着沈璇璣的眼睛,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是有家人的,不必受人的欺負。”
沈璇璣覺得自己的眼淚馬上就要奔涌而出,她對着方塵揮揮手,輕輕地說,“放心吧,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