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又是月餘,瓊江的冬日乾冷,寒意被北風裹挾着向人身上撲來,凍得人畏畏縮縮地伸不開手腳。
安國公府“萱禧堂”裡卻別有一番熱鬧,葉老夫人年老畏寒,屋裡不光攏着地炕還架着火盆,上好的銀炭在光亮的黃銅炭盆裡靜靜燃燒着,白色緬玉香爐裡檀香馥郁的香氣靜靜散逸。
葉老夫人斜歪着和一衆女眷談笑,年過花甲的老人卻依然精神矍鑠,象牙色大毛鍛袍上繡着團壽花紋,泛着淡淡的珠光,顯得說不出的富貴典雅。
葉冬毓坐在下首的緞面軟藤椅上,俏臉微紅,掩飾不住的喜色。
“大~奶~奶如今有了身孕,凡事都要特別小心,生冷之物,咱們家原本就是不沾的,只是飲食相剋的學問,也不能不知。”淳姨娘穿着一件杏黃色鑲兔毛的鍛袍,立在葉老夫人榻下,笑盈盈地開口了。
葉冬毓知曉她在宮內服侍多年,所聞所見遠不是自己能比,立刻坐直了身子,誠懇地望着淳姨娘道,“還請姨娘賜教。”
淳姨娘微微一笑,將自己所知道的,娓娓道來,特地隱去了內宮妃嬪裡彼此算計、相互傾軋的橋段,只把如何保養身子的法子教給葉冬毓。
葉老夫人知道她的用意,眼含讚賞地對着她點了點頭,“你倒是個心腸軟的,怕嚇着她們姐妹。”一邊的沈家姐妹和衛璽也眼睛亮晶晶地聽着。
淳姨娘又是一笑,喚人取了筆墨來,親自寫下幾個食療的方子,交給葉冬毓。
葉冬毓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這個孩子,她和衛珏盼了七年,容不得有半點閃失。
彼時一室裡的珠環翠繞、暖香融融,原本氣氛極好的,不料很快便有人打破了這份兒平靜。
姚氏帶着向姨媽一踏進“萱禧堂”,見了這場景,臉色就是一冷,“今兒你們倒是來的齊全!”
自淳姨娘以下,都恭敬福身行禮,一屋子的鶯聲婉轉,“給太太請安,姨太太好!”
姚氏見大家禮數恭謹,臉色方纔微微好轉,還要裝腔作勢之時,一眼瞥見葉老夫人冷冷瞧着她。她到底是畏懼葉老夫人,當下也就偃旗息鼓,堆上笑來自坐在葉老夫人下首,“媳婦兒有了身子,這可真是咱們家的一樁大喜事兒呢!”
葉冬毓見婆婆進來,如何敢和她同坐,一直站在地上。
葉老夫人淡淡地笑了笑,“珏兒身子弱,你做母親的,要多照顧纔是。”
姚氏不敢回嘴,只好低頭應是,一時又擡起臉來,裝作憂心忡忡地道,“只是媳婦兒懷的是珏兒的長子,半點不敢有差,偏這一家子的事兒,大大小小、無分鉅細,都得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媳婦子來料理,這讓我如何放得下心啊!”
沈璇璣聽她話頭不對,連忙帶着妹妹們並衛璽躲進了碧紗櫥裡。葉老夫人不理會姚氏的話,見葉冬毓站了半日,喚品月扶着她原坐了,這才轉過臉來笑着看着姚氏,“太太剛纔說什麼?”
姚氏老臉一紅,還是硬着頭皮道,“我是擔心媳婦兒的身子,太勞累了也不好。”
向姨媽在一邊,一直沒有開口,只是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姚氏,心裡暗道幾十年都過去了,她的腦子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夠用。
她深恨姚氏拉她來趟這渾水,恰好聽得葉老夫人一句,“姨太太,我們婆媳要談些家事,怕是有些不便,實在對不住了。”
雖然葉老夫人語氣已經十足不好,而向姨媽聽來依然相當入耳,“您說的是,我原是來看看老太太,既然您身體安泰,我便先回去了。”說着堆着笑退了出去,還不忘悄悄瞪姚氏一眼。
“墨菡,你們大~奶~奶不宜久坐,你和品月扶她去歇歇。”葉老夫人斬釘截鐵地吩咐道,滿屋裡沒有一人敢違背,都知道她是要發落姚氏了,即時遠遠地避了。
不過一刻,“萱禧堂”正屋裡只留下葉老夫人和姚氏婆媳二人,伴隨着銀炭燃着時輕微的畢剝聲。
姚氏見婆母整張臉都冷了下來,一對大眼睛微微凹陷,如雪洞射出閃亮的冰芒。
“誰給你的膽子,又這樣興風作浪?”葉老夫人半支着身子,手肘拄在玫紅繡喜鵲登梅靠枕上,眯着眼睛看着姚氏,語氣裡聽不出一絲情緒。……
等到天氣再冷些了,這日清晨,沈璇璣注意到瓔珞臉色黃黃、打不起精神的樣子,便走上來拉起妹妹的手,“怎麼了?可是晚上蹬了被子凍着了?你不常生病,若是哪裡不舒服,可要說出來。”
沈瓔珞紅着眼圈擡起頭,嗚嗚咽咽地道,“姐姐,我昨兒晚上,夢見爹爹和孃親了。”
這話一出,“琳琅閣”一屋裡的沈府人都悲從中來,一時抽泣之聲四起,珊瑚更是哭得難耐。
沈璇璣心裡也萬分悲痛,只覺得自己十分不孝,這些日子在安國公府如履薄冰,生怕被人算計、笑話了去,竟然一時想不到無辜冤死的爹孃。她伸手抹一把眼淚,當下便親去稟告了葉老夫人,要尋個黃道吉日,去廟裡請有道高僧來替父母念幾卷經書,以表心意。
待到出發這日,瓊江的天氣呵氣成冰,一大早天氣便陰沉沉的。葉老夫人不放心,留下了玉郎在家,只讓沈璇璣帶着兩個妹妹並春綽同行,除了方塵,又多派了十餘個有功夫的家人護衛。
“若是晚了,便不必趕着回來。咱們家是那廟裡的檀越,你們是女眷,雖不可住在廟中,可離廟不遠的山腰處,都有乾淨房舍,正是爲了富家貴眷備下的,你只須和廟裡的師父說一聲,自有人帶你們去的。”葉老夫人親自送出“萱禧堂”,猶自念念叨叨地叮囑着。
“知道了。”沈璇璣替她拉好大氅上的風帽,“外祖母快回去吧,外頭天冷。”
葉老夫人點了點頭,卻不動步,目送着沈家姐妹出了“萱禧堂”,乘上小轎往外院去了,方纔回屋。
雖是清早出發,可到了目的地,太陽已經升的老高,冬日裡的太陽,燦亮有餘,卻一點熱度也無。那廟因供着一座金身沉香木雕塑的臥佛,在瓊江的富貴人家之中都有名氣,皇室中人也常常來祈福還願,名曰“臥佛寺”,就建在瓊江城外北面的“臥龍山”上。
馬車行至山腳下,沈家姐妹便下車來,自己徒步上山,以表誠心,方塵一步不離地衛護在旁。
廟內住持是個老僧,聽了沈家姐妹的心願,也不多說什麼,只是擺下經場,焚香默唸。
沈璇璣並兩個妹妹和方塵、春綽,都闔目合十。
爹爹,孃親,若是您二老在天有靈,請保佑弟弟妹妹,一世健康平安。沈璇璣心中暗暗祝禱。
等到法事完畢,果然天已經擦黑,又飄起雪霰子來,打在廟頂的磚瓦之上,颯颯輕響。
沈璇璣依着葉老夫人的話,對住持說明了。住持依舊不多說話,找來個小沙彌,領他們幾人出了廟來,走了半柱香的工夫,便到了一處極乾淨的院落前面。
春綽上前一步推開院門,只見竟是一座四合小院,屋內各色物品齊全。春綽大喜,連忙點火燒起了炭盆,又將隨身帶着的乾糧和水拿出來,先讓沈家姐妹充飢。她自己又去廚房轉了一轉,發現也有簡單菜蔬,更是高興,挽起袖子便做了一大盆湯。她先舀了三碗端進屋去,又將剩下的拿給方塵和家人們,這才抹乾淨了手,回到屋裡,對沈璇璣道,“大姑娘,這兒簡陋,少不得將就些了。”
“在家裡倒瞧不出你這樣能幹。”沈璇璣打趣她,“快來,也吃些東西吧。山裡天黑得早,吃完了早些睡下,明日一早還要下山。”
瓔珞和珊瑚都點頭,三人很快吃完了。春綽又打了水來洗濯過,天剛剛黑透,主僕四人便吹了燈燭歇下了。
這一日顛簸,幾人身上都乏透了,不多時便響起細細的鼾聲。沈璇璣躺在牀上,覺得雖然也累,卻怎麼都睡不着。
外頭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雪來,雪片打得窗櫺撲撲地響。沈璇璣起身披衣,躡手躡腳走出屋來。
“大姑娘,您要上哪兒去?”方塵在院子裡站樁,見沈璇璣出來,連忙走上去輕聲問。
“方大哥,我是第二次被你嚇了。”沈璇璣又是出其不意地被他一出聲驚到,微微皺着眉頭,“我睡不着,出去散散。”
“我陪大姑娘去。”方塵幾個大步走到自己屋裡,拿出一柄長劍懸在腰間,跟着沈璇璣出得院門,回身拽上了門。
“我也不走遠,不如你先回去休息。”沈璇璣有些不好意思,轉身一指不遠處的山坡,“我就在那兒看看雪色,有事兒自然會喊你,你先回去吧,外頭這樣冷。”
方塵搖搖頭,又點點頭,“大姑娘不想我打擾,我就站在這兒等着。”
沈璇璣倒不知道說什麼了,只好笑一笑,自己轉過身來,向着那山坡走去。
那山坡上栽着幾棵不知名的樹,在這寒冬裡奇異地開着一種碧色的花。沈璇璣方纔離得遠瞧不清,這時只聽有個人低低地道,“這可是瓊江第一場雪。”
沈璇璣一驚,腳下一歪,踩斷一根枯枝。那聲音平時聽着沒什麼,在靜寂的夜裡卻十分響亮,說話的人突然被打斷也是一驚,警惕地高聲問道,“誰?”
這時雪越下越大,雪色倒映着天光,沈璇璣終於瞧清了說話之人:身披一襲黑貂大氅,領口出着茸茸的風毛,像小手一樣柔軟地碰觸着他的面頰;頭上戴着烏金嵌黑色晶石的發冠,一張臉在雪光之下更顯英俊,見來人是她,輕微的詫異過後便是溫柔的喜悅。
薛縝望着雪中的沈璇璣,穿着雪狐大氅、發上只簪着一對白玉環和一支玉扁釵,面容白皙、水杏一樣的眸子流轉着灩灩波光,益發顯得清麗脫俗。他笑顏如水面起了波紋,“沈姑娘,你怎麼會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