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病一直不見好,麗貴妃惡狠狠地發落了幾個太醫,可依舊一籌莫展。
太后聞聽,冷笑着道,“那病根兒就在她身上,如今反倒這般裝腔作勢。”
沈璇璣明白太后言下之意,麗貴妃左一個美人右一個美人往“元泰殿”裡送,就算是個身強力壯的青年人,想必也受不了。
“我護他一世,誰知到了如今,我老了,不過是不見你和縝兒有孩子,不甘心才拖着一口氣罷了,他的好歹,我卻實在是無力顧及了。”太后說着,眼裡流出淚來。沈璇璣連忙遞上一塊絹帕,“太后娘娘不必憂心,父皇是天命護佑,必然早日痊癒。”
“都看他自己的命吧……”太后揮了揮手,“我累了,你早些回去吧,縝兒怕是要回府了。”
“哪兒有那麼快呢?”沈璇璣將她扶着睡下,“我看着您睡了再回去。”
卻說薛縝,此時確已早早到了家。他清晨出門辦差,回來的時候身後多了一人,青袍清癯,正是那無病不救的神醫。
薛縝直接帶着神醫來到書房,一推開門,卻見一個穿着湖綠衫子的丫鬟正在插花。
“誰讓你進來的?”薛縝皺着眉頭沉聲問道。
那丫鬟一驚,回過頭來,卻不是王府裡的下人,而是蘭蓁。
薛縝見是她,眉頭皺得更緊,“你是怎麼進來的?”他揚聲喚雙池,“沒有成算的東西,書房也是能隨便讓人進來的?”
雙池苦了臉,“我的爺啊,奴才一早就跟您出府了,哪兒會放人進來啊!”
蘭蓁見薛縝正眼也不瞧她、一臉的煩惡神色,不由得眼圈一紅,死死咬住了嘴脣。
“太后和皇上身子不好,本王和王妃事忙,你們就亂爲王了?還不給我滾出去?”薛縝的語聲已經帶了幾分恨意,蘭蓁一跺腳,丟下插了一半兒的花和花觚,哭着跑了出去。
“嘖嘖,九王爺啊,你也太不解風情了!”神醫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自己斟了茶來喝,“看着美人哭得梨花帶雨,真叫我於心不忍啊!”
薛縝不答話,依舊黑着臉,對雙池說,“還愣着,還不把這些都拾掇了?”
雙池唯唯應是,走過來將那花和花觚都拿了出去。
薛縝這才坐在神醫對面的椅子上,白了他一眼,“我和她也不熟,平白解她的風情做什麼?”
神醫笑了笑,“坊間傳九王爺畏妻如虎,可今日王妃又不在,九王爺在我面前,也不必如此吧。”
“我自己討厭她們,和王妃有什麼關係?坊間之人有甚見識?先生怎麼會和他們一樣?”薛縝也沒什麼開玩笑的精神,“還是說正事兒吧,先生說,八王爺舉薦的那位郎中,和您有些淵源?”
神醫也端正了臉色,“任丘此人,同我乃是同門的師兄弟,他下山得早,向來比我有名氣。只是當日學藝之時,我師父便說他聰明有餘,仁心不足,如今八王爺請了他來,於皇上來說,未必算是什麼好事。”
“可我早上聽三王兄說,皇上昨晚吃了他進上的一粒藥丸,今早起來便覺得鬆快了不少,想必此人也是有些本事的。”
神醫冷冷一笑,“九王爺,你可知道,藥能救人,也能害人?”薛縝臉色一肅,對着神醫一拱手,“願聞其詳。”
“這麼說怕是你更明白些。”神醫站起來,打開窗戶,指着外頭一棵樹道,“人便如那樹一樣,若是根枝健壯,自會枝繁葉茂、開花結果,可若是一棵老樹,裡頭都已經讓蛀蟲掏空了,不過是外頭撐着不死而已,突然地開出鮮花,那豈不是妖異麼?”
薛縝震了一震,“難道,皇上的病已經那樣嚴重了?”
“九王爺知道,醫者望聞問切,我不曾親眼看過,只是聽你們說來,皇上平日好葷食美酒,病前又是那般愛招美人飲樂,想想雖然不準,也差不太多吧。”
薛縝心裡一陣一陣地冷上來,好像冰水漫過,他雖然不疼愛他,可他畢竟是他的父親。而八王爺,自五王爺死後最受寵愛,竟然就起了這樣不子不臣的心思!
“你能救他麼?”神醫被薛縝嚇了一跳,本來想笑,想了想又沒笑,搖了搖頭。
“可太后吃了你的藥,雖未大癒,也並不像之前一樣了。衛珏更是,除了身子弱些,病倒是好了一大半兒……”
“王爺!”薛縝被神醫打斷,“就是我有治好皇上的本事,九王爺您有勸服皇上、麗貴妃、八王爺謹遵我的意見的本事麼?”
“太后和衛家大爺都對我唯命是從、善自保養珍重,皇上的話,只怕我連榻前都無法靠近吧。”
薛縝愣了,半日不曾開口。神醫知道他心裡激盪,也不去催促,自己低下頭去喝茶。
“你說得對,他們又怎麼會讓你走近御前。”薛縝苦笑了一下,又想起一事,“你和那位任大夫,可有什麼恩怨沒有?”
神醫這時倒是輕鬆不少,“我不知道啊,也許我不覺得是恩怨的事兒,他心裡卻總是過不去吧!”
“這不好。”薛縝站了起來,“如今八王爺得勢,若是他想擺佈你,還不是易如反掌?這樣,我讓霍統領替你找個清淨的地方,這段日子瓊江事亂,還請先生不要隨意走動。”
神醫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點了點頭,“好,就這麼辦吧,太后這幾個月該吃的丸藥和方子,回頭也讓姓霍的小子帶給你。”
薛縝見他這樣配合,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先生本是閒雲野鶴,都是因爲我,才踏進這一灘渾水之中,我心裡着實覺得對不住先生。”
“無妨,無妨,我看得淡。”神醫也站起來,“那我就先告辭了,凡事還請王爺安排。”
薛縝心裡感動,親自將神醫送到門首,恰好遇上剛回來的沈璇璣。
沈璇璣又和神醫說了幾句太后和皇上的情況,餘光卻掃見薛縝心思重重的樣子。
待送走了神醫,沈璇璣和薛縝攜着手回屋,薛縝這纔將原委一五一十地說了。
“我不知道,今早在‘元泰殿’根本就沒見到皇上,八王嫂出來說皇上正吃藥,不許我們打擾。”沈璇璣偏着腦袋想了想,“不過我聽裡頭傳來笑聲,想必是有了起色。”
“他們這樣急着就要動手,若不是三王兄報信,我們便是被人擺佈了,都還懵然不知。”薛縝想到麗貴妃母子的險惡用心便是一身冷汗。
“樹欲靜而風不止,就是這樣了。”沈璇璣握住他的手,“凡事都要早做籌謀,不管日後怎樣,我都會在你身邊……”
沈瓔珞在九王府待了將近一個月,沈珊瑚獨個住在“琳琅閣”裡。恰好向姨媽心懷鬼胎,暗暗高興,覺得老天爺也幫她,便趁着這個機會,成日的來和沈珊瑚說話做針線。直把沈珊瑚哄得恨不得叫她乾孃。
“三姑娘,姨太太畢竟不是咱們正經的親戚,您是大家閨秀,沒事兒還是少讓她到咱們這兒來吧。”菊清見每次向姨媽來,都是鬼鬼祟祟地掩上門和沈珊瑚說話,還不叫她和素衣在一邊服侍,甚覺不妥,便勸沈珊瑚道。
“是啊,姨太太不是正經的親戚,我也並不是你正經的主子呢,是不是啊,菊清姐姐?”沈珊瑚的嗓音細細的,一邊對着鏡子貼花鈿,一邊似笑非笑地道。
“三姑娘這是怎麼說的?”菊清的臉唰地漲得通紅,“既然老太太把奴婢給了您,奴婢便是三姑娘的人,奴婢實在是一片好心,害怕姑娘受了騙啊!”
“哎喲喲,菊清姐姐這話說的奇怪!”素衣在一邊陰陽怪氣地道,“難道三姑娘的見識還不如姐姐?要不怎麼要姐姐來替三姑娘擔心呢?”
“素衣!”沈珊瑚笑着嗔道,“你懂什麼,菊清姐姐是老太太調理出來的人,自然是比我們都要有見識的了。”
菊清詫異地看着沈珊瑚,哭都哭不出來。她哪裡知道,向姨媽的嘴,專能將死人說活,對付沈珊瑚這樣涉世未深又一直藏有心結的小姑娘,實在是易如反掌。
沈珊瑚從來都知道她和姐姐和弟弟都不一樣。她姨娘去得早,衛酈雖然對她視如己出,可她自小就知道,父親對姐姐和弟弟,纔是真心真意地疼愛。而她,她的存在,不過時時提醒他想起那不想想起的一夜罷了。
後來進了安國公府,沈珊瑚覺得自己連打個噴嚏都要小心,不得不成日在葉老夫人跟前陪着小心,不能毫無顧忌地笑或者哭。可是她明明見過長姊趴在葉老夫人的懷裡慟哭的,葉老夫人憐愛地一下一下撫着她的背,好像撫摸着什麼稀世珍寶。因爲她是她的親人,是他們的親人,唯獨,不是她的親人。
衛邗不必說,他似乎只能看見玉郎和沈璇璣。而姚氏,對她的輕鄙之意,幾乎明明白白地掛在臉上。她每次看到沈珊瑚都會仰起頭,用鼻孔居高臨下地對着她,好像在說“我知道你,你就是來我家裡白吃白喝的。”
還有什麼衛珏、葉冬毓、淳姨娘、衛璽、衛玢,眼裡何嘗有過她?她永遠是旁人身後的點綴,就像沈璇璣裙上的壓裙佩一樣,若是有一日不帶,也不會有人多問一句。
好在還有向姨媽,她讚賞她,讚賞她扎的花兒好看,讚賞她有淑女的模樣,她還說,“沈三姑娘這樣的好人材、好相貌,日後不知道哪家小子有福得了去,可生生要嫉妒死人呢!”
“姨媽!”沈珊瑚羞紅了臉不依。向姨媽轉了轉眼珠,“沈三姑娘,其實,我家的遠兒,你也見過,又是親戚,不如……”
沈珊瑚連忙轉過身去不聽,向姨媽卻不依不饒的,“好姑娘,你羞什麼?你以爲人人都有那個命做王妃呢?還是你說你二姐都沒定親,你也不必急?”
“你以爲,你和她們一樣?”
“你二姐的婚事自然有老太太和九王妃爲她操持,可是你憑心而論,她們會像對你二姐一樣對你嗎?”
沈珊瑚的身子僵了僵,向姨媽直覺有門兒,再接再厲地道,“說到底了,人家纔是一家人,你和王妃畢竟隔着肚皮,老太太就更不用說了,誰會真心實意地對自家女婿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好?這也是人之常情!”
沈珊瑚將這句話聽進了心裡,卻實在不好意思轉過臉來,只好揹着向姨媽,低低道,“那依姨媽看,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