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麗貴妃在自己手中開始還不斷掙扎,之後就慢慢地軟了下來。他依舊不放鬆,終於到麗貴妃一動不動了,才緩緩地將手從她好看的脖子上取下來。
麗貴妃死去的樣子很寧靜,除了心口一片氤氳的血色和脖頸上紫紅的圈痕,沒有猙獰掙扎的模樣。
她只是靜靜地躺在地上,眼角一滴淚蜿蜒沒入青絲叢中。
皇帝伸出一根手指,替她抹乾淚痕,放在舌頭上嚐了一下,又冷又澀。
“錦兒,你的淚,原來也是苦的呢!”皇帝微微笑着,又摸了摸麗貴妃的臉。他撐着地站起來,沒有喊人幫忙,而一旁的宮人們,眼見皇帝殺死寵妃,竟然都嚇得不敢說一句話。整個寢殿裡,鴉雀無聲,那些人就像墳墓前的紙人偶,連立着的姿勢都不曾變過。只有他們微微顫抖着的身軀,在昭示着他們內心的恐懼。
皇帝瞧着他們有趣,簡直想開口問問,你們到底是不是活人?
可是他還未開口,就聽到外頭一個急匆匆的腳步聲,也不叫人通報,便闖了進來。
八王爺漏夜趕來,沒想到見到的居然是自己母妃冰冷的屍體,他只覺得不可相信。母妃一個時辰前才遣人來報信,他以爲大功終將告成,特意換了一件淺黃色的新袍子,興致勃勃地來到皇帝寢殿預備和母妃回合,共同威逼皇帝禪位。
“母妃!”八王爺這聲喚得,是發自肺腑的傷痛。
他撲到麗貴妃身上,嗚嗚地哭泣。皇帝雖然已經站不直,可是依舊強撐着站着,他冷冷地看着八王爺,聲音也冷冷的,“你母妃突發急病,已經,去了。”
八王爺看看麗貴妃的樣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恨皇帝,恨他殺了自己的母親,更恨他不肯讓位。
他猛地一下站起來,眼睛裡血紅血紅的,正要質問皇帝,突然發現皇帝嘴角噙着一絲笑紋,眼睛卻比臘九寒天更加冷意凜冽。他看着他,就像看着什麼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上下打量了一回八王爺的新衣裳,嘴角笑意諷刺意味更濃。
八王爺活了快三十歲,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皇這幅模樣。在他的記憶裡,他的父皇,大昀皇朝的皇帝,一向是閒散的、溫和的、輕忽的、甚至被言官批評沒有國君的尊嚴威儀,也正是因爲這樣,他纔敢和麗貴妃密謀,逼他禪位。
在他心裡,自己的父親,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以對付的狠角色。
可是這個時候,八王爺深深地覺得自己,似乎錯了。皇帝的眼神比森林裡餓了一冬的狼還要兇狠,又比盤旋的鷹隼更加冷傲,他靜靜地凝視着他,他已經嚇出了一身冷汗。
“你是不是,高興的太早了?”皇帝陰沉沉地問八王爺。
八王爺頭上冷汗涔涔,他的心就像丟進滾油裡煎熬。他多麼想一振而起,趁勢便奪了這皇位。可是如今,他最大的倚仗麗貴妃已經魂歸離恨天,他一無兵權二無外家,朝中衆臣雖然聽從他,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若是皇帝駕崩或者禪位,他名正言順即位,他們自然會支持他。而萬一皇帝暴斃或者他弒父篡位,那些人,絕對會第一時間站在他的對立面的。
他既懊惱又悔恨,他原本的設想根本不是這樣。他費盡千金派人尋了任丘入宮、一點一滴地在皇帝藥中做手腳、平日討好父皇,是爲了哄得他心甘情願地封他做太子,或者直截了當地傳位給他。
他實際上並不敢,也沒有什麼資本來篡位。
而麗貴妃替他敲邊鼓,遠配薛縝夫婦、氣死太后,已經爲他掃清了障礙。他幾乎只差一步,就能登上這九龍寶座。
誰料皇帝沒那麼容易被治死,反而對任丘起了疑心。也許就是薛縝被軟禁在宮裡的那天,雖然皇帝對他大發雷霆,可是他的話,還是被皇帝聽進去了。
八王爺忽然跪在地上,“父皇,兒臣錯了,兒臣只是擔心父皇的身子,才未經通傳就進來了。既然母妃已經薨逝,父皇還是節哀順變,保重龍體要緊啊!”
皇帝原本已經決定和他拼個你死我活,見八王爺突然服軟了,也是一時難以理解。
他轉頭看看依舊橫躺在地的麗貴妃,心裡突然覺得很悲哀。錦兒,你看看,這就是你唯一的、恨不得以命相護的好兒子!
他又看了八王爺一眼,突然覺得很累,可是他不敢睡,他害怕自己一睡,他們就不會再讓自己醒來了。他的手下意識地緊張地摸摸身上,忽地想起虎符已經在安全的地方,才放下心來。
其實他曾經,已經決定將皇位傳給八王爺了。他的兒子本來不少,可是健康長大的卻沒幾個,一向聰明端重的五皇子少年殤命之後,能夠襲承大統的,也只有八王爺和九王爺薛縝二人。
他二人年紀差距不大,都是一表人才,可是他明顯更喜歡八王爺。麗貴妃素來受他寵愛,由一個七品寶林一路攀升至容華、貴嬪、淑媛、妃,若不是太后一直阻攔,他幾乎就想立她爲後。而薛縝的生母,不過是太后宮裡一個宮人,他現在幾乎都想不起她的名字,只記得她生下薛縝沒多久就香消玉殞了,而他,也不見得多麼難過。
比起一直在太后身邊長大的薛縝,和他其他的兄弟們,他將父愛都給了八王爺。在他的理想中,等自己龍馭賓天之後,由八王爺來執掌江山,是再順理成章也沒有的。
可是他,他們,爲什麼偏偏要這麼心急?
皇帝揮了揮手,似乎也不想追究八王爺,“朕沒事,你去替你母妃操辦後事吧。”
八王爺哭着領旨,皇帝又道,“就按妃子品級吧,如今國庫空虛,不必那樣奢侈浪費。”
八王爺擡起頭看着皇帝,皇帝的臉色十分平穩,“怎麼?沒聽明白?”
八王爺連忙道“不敢”,他心裡十分忿恨,整個事情不僅沒按自己預想的發展,自己反而挫敗了,連母妃,做了十餘年的貴妃,死後居然要降級安葬。若是她在天有靈,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皇帝看着八王爺臉色頹敗蒼白,心情這纔好了一點,他又看了一眼麗貴妃的屍體,“擡回‘碧桐宮’吧……”
麗貴妃忽然薨逝,向遠作爲八王爺的親信,自然要跟着忙前忙後。他哭得兩個眼睛爛桃兒一般,一見八王爺又如喪考妣地哭了起來。
孰料八王爺不僅不感動,反而狠狠地一個窩心腳賞過來。他養尊處優,身子自然強健,向遠又是不敢躲避,直被踢出幾尺遠,滾了出去癱在地上直喘氣兒。
“都是你個奴才出的餿主意,什麼請皇上禪位,如今呢?”八王爺壓低了嗓音,一對眼睛立起,像毒蛇一般,“本王變得這樣被動,連母妃也歿了,殺了你全家也不夠!”
向遠不敢揉自己生疼的胸口,他匍匐在地,“奴才知道錯了,請八王爺贖罪,奴才也沒想到皇上這樣……還請八王爺千萬莫要生氣,首要還是重整旗鼓、再圖大業要緊啊王爺!”
八王爺冷笑,“你說的容易,你以爲國家大事是你家後院幾畝菜地?一茬種不好拔了再種?一子錯滿盤落索的道理你不懂嗎?無知的蠢貨!”
向遠被他罵得擡不起頭,死勁兒咬咬牙,還是道,“依奴才看來,王爺勝算還是大的。”
八王爺氣得又衝過來,踹了他一腳。這一腳是踢在了臉上,他的靴底上沾着的塵灰都抹在向遠嘴邊,混合着他一口吐出的鮮血,一片的污糟。
“踢死你這個信口開河的奴才!”八王爺暴躁了,“你若是想死,就直說,少放謅屁!”
向遠不敢舉袖擦嘴,硬高聲道,“還請王爺聽奴才細細說來,若是說完王爺覺得不成,就是將奴才一家老小全都五馬分屍,奴才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也許是這句話實在狠絕,倒是引起了八王爺的興趣。他沒有再說話,向遠見有門兒,連忙展開如簧巧舌,第一句話就是,“皇上向來疼愛信任王爺,如今爲何性情大變?”
八王爺又怒了,“本王要是知道,還會在這兒着急麼?”
“那是因爲,皇上的兒子,不止王爺一人。”向遠怕他又要大腳踢來,微微向後跪着退了幾步,嘴裡連忙道,“三王爺、六王爺都不足爲慮,可是遠在萼邑的那位,卻不是好惹的。”
“那位雖然沒有母族,衛家也早被褫奪了爵位,可是九王妃畢竟是忠臣之後,衛家出國一個娘娘、一個追封夫人、一個遠嫁公主,衛鄴雖是賣國賊子,‘衛家軍’可直到現在,還把持在他女兒手裡。若是,再加上穆託的力量……”向遠偷瞧八王爺,見他的臉色完全黑了,他心知他聽信了自己的話,便又加上一句,“如今,九王爺只是暫時回不來,可王爺您若是要成就大業,那勢必,就要他永遠,都回不來纔好。”
八王爺沒說話,望着窗外出神。窗外天色暗沉,雨,馬上就要來了。
過了半晌,他回頭看到向遠,哈哈笑起來,“看看你的嘴臉,活像只猢猻,還不趕緊去洗了?”
向遠和他相視一笑,“王爺聖明,奴才向來都十分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