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嬪笑道:“不拿來我瞧也就罷了,既拿進宮了,就別怪我眼睛尖快。論理,嫁衣當由新娘子自己縫製。陛下有心賞賜,是莫大的恩典,這表明陛下將采薇看作與公主一般。既是敕旨賜婚,公主下嫁,又怎容他馬虎?纔剛那些四季衣裳做得不好也就罷了,連嫁衣都應付了事,也太失職。文繡坊中有三百繡工,有好些曾是宮中最好的繡娘。這樣一件因陋就簡的嫁衣,真真是丟盡了皇家的臉面。”
我微微一笑,站起身道:“娘娘所言甚是。”
從章華宮出來,我扶着芳馨的手向北穿過益園回漱玉齋,忽而駐足,凝目向東。芳馨道:“姑娘在瞧什麼?”
我指着半雲亭邊的山石,道:“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大雪,陛下和我在半雲亭中賞雪,忽聞慎妃娘娘和惠仙姑姑在山石後說話。那些話救了我。”
芳馨道:“救了姑娘?”
我頷首道:“當時陛下正要冊封於我,若不是慎妃娘娘橫插一語,我這會兒說不定早就死了。”
芳馨道:“怎會?上一次在漱玉齋,姑娘不願意嫁,陛下也並沒有降罪。”
我緩緩走向那方山石,握起一團雪,嘆息道:“姑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慎妃之事後,陛下對我心中有愧,又有昇平長公主事先勸說過,方纔沒有降罪。而當時在半雲亭,情勢與如今全然不同。當時我若抗旨,說不定會被強逼爲妃,或是被治罪,或是我一頭碰死。慎妃娘娘的話,可說來得甚是及時。”
芳馨道:“不錯,慎妃娘娘即使立志自盡,臨死前也還是爲姑娘着想的。慎妃娘娘和姑娘,才稱得上善始善終。”
我拋下雪團,用冰冷的指尖拭去面頰上的淚滴:“我對不住慎妃,對不住錦素。在這宮裡一日日待下去,我只覺自己越來越像個鬼魅。”
芳馨輕斥道:“姑娘並沒有哪裡對不住慎妃娘娘和於錦素,萬不可胡言亂語。”
我惘然一笑:“姑姑,你不懂。”
芳馨微笑道:“奴婢不懂的地方很多,但盼姑娘能一一指教。雪下得大,姑娘還請快些回漱玉齋吧。”說着扶過我,依舊往益園西門而去。她行了兩步,又笑道,“其實奴婢現在就有一事不甚明白,請姑娘教導。奴婢記得從前昱嬪娘娘有孕,想請母妹進宮陪伴,還有那個喜歡紫藤花的張女御病死,這樣兩件小事,穎嬪娘娘都要問過皇后娘娘纔敢行事,如今對一個正經的朝廷命官,卻獨斷起來,不知是何緣故?”
我知道芳馨只是想引開我的愁緒,遂淡淡一笑道:“穎嬪是代皇后掌權,皇后所轄,可不止小小一個後宮。一個人手握權柄,縱使一開始小心翼翼,日子久了也不免作威作福。慎終如始,很難。”
芳馨抿嘴笑道:“穎嬪出身低微,就更是如此了。”
我微笑道:“姑姑清楚得很,又何必來問我。”
回到漱玉齋,只見小錢已經在門口迎接。我問道:“於錦素昨晚被賜死,你究竟是從何得知?”
小錢道:“奴婢就知道瞞不過大人。今日午後掖庭屬李大人派人來送禮,奴婢這才知道的。那人還說,這些日子人人都奉承李大人,李大人高興得很。”
我笑道:“施大人高升,掖庭令之位非他莫屬,他自是高興。代我備好禮,新年一過就要送的。”小錢笑嘻嘻地應了。
深夜,我的夢中亦在下雪。我撐着一把明黃色的龍紋油紙傘,茫然呆立在半尺厚的積雪中。只見一個青衣人冒雪蹣跚而來,來人面目模糊,卻又似曾相識。我不假思索地問道:“你是我爹爹麼?你姓卞麼?我夢見過你,你從哪裡來?”
那人不答,與我擦身而過。我瞧着他清瘦的背影,這才驚覺,原來此人是我的繼父朱鳴。我正要高聲喚他,卻覺嗓子一緊。那人漸行漸遠,終於杳然不見。我轉頭,只見雪地上他行過之處,瀝瀝血滴如紅梅綻放。再望向他遠去的方向,卻見白茫茫一片甚是乾淨,三位公主青白色的面孔緩緩浮現在幾丈遠的地面上。我頓時驚醒,雙目所及,不見一點兒光亮。
我心中一慌,不覺厲聲喚起芳馨。今夜卻是小蓮兒帶着一個小丫頭值夜,聽到聲響,忙掌燈進來,見我一頭冷汗,關切道:“姑娘是做噩夢了麼?”說着將燈放在桌上,斟了一杯溫水給我。
我被自己尖厲而慌亂的聲音嚇了一跳,待見到光亮,方纔寧定少許。我飲一口水,顫聲道:“把燈留下,出去吧。”
小蓮兒甚是知趣,道:“姑娘是要尋姑姑麼?奴婢去叫。”
我心頭隱痛,撫胸喘息道:“深更半夜,何必驚醒她。回去睡吧。”小蓮兒服侍我重新躺下,輕手輕腳地掩門而出。
我平靜下來,卻再也不能安睡。這是我第一次同時夢見了生父卞經與繼父朱鳴,他們的腳步踏過油紙傘明黃色的陰影,踏亂了傘上游龍優美的姿態,留下濃雲一樣深的腳印。連日來我心中的疑惑終於明朗起來,就像燭光下的陰影一樣清晰而凝重。
她是皇后,有一位戰功顯赫的兄長。祖父陸謙乃是帝太傅,擁戴有功,家中叔伯封侯者三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她受此重創,絕不會坐以待斃。當年她遇刺之後,鍥而不捨地查了數年,竟在茫茫人海中查到當年爲文瀾閣執事韓復贖罪的王姓一家,進而追查到熙平長公主府。只是苦於沒有實證,纔不能對熙平長公主發難。
那姓王的商人縱然可以與父親對質,但時隔十年,倘若父親矢口否認——就像他在掖庭屬否認認識死去的韓復一樣——皇后便無可奈何。說起來,若不是她請旨將我父親從熙平長公主府帶到掖庭屬詢問韓復之事,我也不會囑咐母親和玉樞,請父親務必在家休養,無事不要出門。
皇后此舉,已是打草驚蛇了。然而,她也並不憚於打草驚蛇。因爲,她是皇后,我是反賊。她是猛虎,我是蜂蠆。她是雄鷹,我是毒蛇。
這樣想着,就更加難以入眠。直到窗紙微青,我才睡了一會兒。坐在妝臺前,仍覺睏倦。芳馨綰着我的長髮,自鏡中道:“奴婢聽小蓮兒說,姑娘昨晚又做噩夢了。”
我微微一笑道:“無妨。只是又夢見了三位公主,並不可怕。”
芳馨遲疑道:“姑娘似乎常夢見三位公主。”
我拿起一朵水緗色宮花在鬢邊比了比,斜睨着鏡中蒼白冷峻的面孔,哼了一聲道:“大約是怨念未散,所以常入我夢中。”
芳馨面色一變,責備道:“殺害三位公主的元兇首惡,不是已然尋到了麼?什麼鬼魅怨念,姑娘說話真是越來越不着邊際了。子曰:子不語怪力亂神……”
我忍不住掩口而笑:“姑姑說得很是,我再也不說了。傳早膳吧,我餓了。”
用過早膳,我歪在榻上看書,因夜間多夢,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大雪正密,卻無風聲,我一覺好睡,直到午初才醒。睜開雙眼,但見西廂房中一個人也沒有。我也不喚人,只細細回想夜間的夢境。忽聽隔扇外芳馨的聲音低低喚道:“簡公公。”
小簡道:“奉聖諭將朱大人除夕宮宴上要穿的衣裳拿來。朱大人在裡面麼?”
芳馨道:“姑娘在裡面歇息,待奴婢去喚醒她。”
小簡忙道:“不必了。奴婢在此等候就好。”
芳馨道:“公公辛苦。請過堂上喝杯熱茶去去雪氣。”
小簡笑道:“這等送賞的事情,有什麼辛苦的?託朱大人的福,總算沒有刷馬廄,就謝天謝地了。”
芳馨笑道:“如此要恭喜公公了,公公請。”
耳聽得兩人的腳步漸漸走遠,低聲笑語漸不可聞。估摸着小簡已用過熱茶,這才喚了綠萼進來。綠萼一面爲我綰着碎髮,一面道:“姑娘,簡公公送賞來了,這會兒正在堂上喝茶,姑娘要請他進來麼?”
我笑道:“他是來送賞的,自然是我去堂上迎他。”說罷穿上棉鞋,扶着綠萼來到玉茗堂上。
小簡正坐在末座飲茶,見我出來,忙起身行禮。只見他身着嶄新的灰藍圓領棉袍,腳上是一雙玄色厚底布靴,神清氣爽,笑容滿面。他從案上捧過一套衣履,鄭重道:“上諭,賜漱玉齋女丞朱氏縷金雲月花釵冠一頂、白玉龍簪一對、廣袖花錦珍珠袍服一領、白玉裝腰帶一圍、繡花錦履一雙,於除夕御宴穿戴。欽此。”
我跪接了衣物,伏地謝賞。小簡笑道:“大人請起。”說罷俯身扶我,極快極輕地在我耳邊說道,“內堂說話,有要事稟告。”
我站起身來,微微一笑道:“公公辛苦了。請內堂奉茶,稍歇片刻再去。”
小簡道:“多謝大人。”說罷跟我進了西廂。我正要在窗下的榻上就座,小簡忙扶過我,引我坐在上首的書案旁,口脣微動:“大人仔細隔牆有耳。”
我在書案後坐定,命綠萼奉茶。我笑道:“公公仍在定乾宮當差,可喜可賀。”
小簡跪下叩首:“若不是朱大人一番指點,奴婢早就去掃馬廄了。大人的恩德,奴婢永生不忘。”我忙扶起他:“爲你說情的是昱嬪娘娘,並不是我。”
小簡含淚道:“昱嬪娘娘是救人的菩薩,您纔是指路的仙人。奴婢若連這個也不知道,當初就不會來漱玉齋了。”
我笑道:“你雖然留在定乾宮當差,卻還沒有官復原職,是不是?”
小簡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服色,道:“是。陛下念在昱嬪娘娘和小皇子的分上,只撤了奴婢的執事之職,賞了几杖,仍留內宮聽用。昨日宮外來信,李師傅的母親不行了,李師傅告假出宮,回家侍母。頂替李師傅的小葉子服侍得不妥當,良辰姑姑仍把奴婢叫上去了,陛下見了奴婢,也沒說什麼。今日一早,就命奴婢來漱玉齋送賞。”
我示意他坐下,一面笑道:“定然是李師傅出宮前沒有跟小葉子交代清楚,所以陛下才這般不自在,非要你服侍不可了。”
小簡欠身道:“大人心明眼亮。”
綠萼又放下幾色點心,放下漆盤侍立在我身後,我轉頭道:“你到外間守着,沒我的吩咐,不能放一個人進來。若有客來,請他到樓上書房稍待。”綠萼領命而去。
我這才壓低聲音道:“不知簡公公有何指教?”
小簡道:“論理,奴婢不當泄露御前應對,只是這件事情與大人有莫大關聯。奴婢受大人恩德,不敢不說。奴婢奉旨來送衣物,不能久留,這就長話短說——”
我打斷道:“且慢。簡公公才因多口獲罪,玉機怎敢以一己之私,陷公公於不義。”
小簡嘿嘿一笑:“有人無聊,前去告密,這纔是不義。奴婢不論對昌平郡王殿下,還是對大人,全是一片真心。大人當不會在陛下面前告奴婢一狀吧。”
我忙道:“不敢。公公好心指點,玉機感激不盡。”
小簡飲一口茶,將繡墩往前拖了拖,幾乎將頭抵在我的肩頭,低低道:“奴婢昨日被良辰姑姑提到御前當差,到了晚間,皇后命穆仙來請陛下。於是奴婢就跟着去了守坤宮,這才知道,皇后又病了,躺在西偏殿,起身接駕的力氣都沒有。”
我口角一牽:“陛下很心痛吧。”
小簡一怔,道:“本來陛下因舞陽君之事,已經有好些天沒去看皇后娘娘了。昨夜忽然見娘娘病了,有些不忍,當下寬慰了幾句,又命人去請太醫來診治。皇后在榻上牽着陛下的衣袖,說自己病中是如何思念陛下,陛下聽了甚是動容。”
我記得穎嬪被冊封的那個夏夜,皇帝在我和穎嬪面前偶然握了一下皇后的手,皇后便紅了臉。如今倒肯當着衆多宮人的面細述相思之情。我一哂:“有趣……”
小簡垂眸一笑,會意道:“皇后娘娘向來端莊,當着奴婢們的面與陛下說話,都是文縐縐的一副官腔。昨夜西偏殿中還有奴婢和穆仙並兩個宮人在,皇后便和陛下公然說起體己話來,連奴婢也覺得極不尋常。”他回味片刻,又道,“後來太醫來了,說皇后娘娘自懷着華陽公主遇刺後,便心氣抑鬱,生祁陽公主時,胎氣不穩,又難產失血。後來監國辛勞,又兼思慮過度,所以氣血兩虧。這麼些年下來,身子早就掏空了。陛下聽了,更是心痛,拉着皇后的手長吁短嘆了好一會兒,還親自餵了藥。”
我嗯了一聲,拿過書案上的象牙鬆雕臂擱枕在肘下,斜倚在桌沿上,合目嘆息道:“皇后娘娘這些年確是不易。”
小簡卻鼻孔出氣:“是。皇后一面喝藥,一面說起當年做貴妃的舊事來。畢竟十數年的夫妻之情,陛下也甚是感慨,便說,皇后無論有何請求,無不應允。於是皇后命人在殿外守着,只留了穆仙姑姑和奴婢在裡面服侍。”
我不覺好奇,小簡何至於與我同心一意,對皇后以病痛和十數年的夫妻之情邀寵的行徑感到如此不屑?然而聽到關鍵之處,我的心跳陡然加快,藏在袖中的右手也開始顫抖,只得背在身後。小簡的脖子又長了幾分,輕聲道:“皇后對陛下說,謀害皇太子、溺死三位公主的事情,絕不是舞陽君做的。這件事,分明是有人嫁禍於她。陛下便問此人是誰,有何根據。皇后道,此人是——”
【第四十四節 世而後仁】
小簡忽然擡眼,窗上散漫的雪光在他眼中一閃,變得精短凝練,寒銳逼人。雖只一瞬,我頓時警覺起來。這目光是如此熟悉,春天的時候在御書房中,司刑鄭新也曾以這樣的目光考量我。呵,我幾乎上了小簡的當。他好容易能留在皇帝的身邊貼身服侍,又怎會冒着去外宮掃馬廄的風險向我透露帝后之間的秘談?!
皇帝——又是他!也罷,他既覺出我這個非人非鬼的所在,又怎會不查?若不查,還是那個一面縱容寵愛一面將我置於生死邊緣的高思諺麼?
我不動聲色地看着小簡,好奇道:“怎麼不說了?”
小簡醒悟道:“是……是熙平長公主。”
我一拍書案,霍然起身:“不可能!鄭司刑早就查得清清楚楚,舞陽君行巫蠱厭勝之事,又指使奚檜聯絡小蝦兒謀害皇太子與三位公主,證據確鑿。說是旁人嫁禍,實在難以置信!”
小簡將右手食指比在脣上,道:“大人輕聲些……”
我焦躁不已,在案下左右踱步,顫聲道:“熙平長公主一向忠孝仁義,奉公守法,疏財靖難,於國有功,她爲何要謀害皇太子與三位公主?!皇后這樣說,有什麼根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