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蘭恍然道:“原來如此。只可惜王爺與文將軍交情一般,倒是與一個西夏將領有些往來。”
我奇道:“西夏將領?”
若蘭笑道:“是。太平無事的那兩年,王爺有時候會和他一道去喝酒打獵,有一次那人病了,王爺還派人去敵營送藥,那人竟也毫不起疑,當着使者的面就喝了。王爺說,他們兩個,便是眼前的羊祜與陸抗[40]、華元與子反[41]。可是王爺並沒有告訴若蘭,羊祜、陸抗、華元、子反都是什麼人。大人讀的書多,定然知道。”
我心中一跳,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若蘭察言觀色,怔怔道:“大人……這其中可有什麼不妥麼?”
我肅容道:“好妹妹,你在軍中自在慣了,見的都是直率的軍人,不知京師的人心險惡。從此以後王爺在西北的事情,不可再對第二人言說。須知禍從口出。”
若蘭神色一凜,道:“是。若蘭記下了。”
我指着一桌子的菜道:“咱們還是先吃飯吧。”
鹹平十八年正月初一五更時分,朱雀門大開。早已等候在宮門外的文武百官、皇室宗親、公侯勳爵、外國使節和他們得了封誥的母妻都撇了下人魚貫而入。弟弟襲了父親的高淳縣候,母親被封爲高淳縣夫人,也要隨弟弟入宮朝請。當下衆人都候在內宮縉雲門外。
天矇矇亮,但聽得奉先殿敲響了召集羣臣的鐘聲,於是公卿入縉雲門。約過了小半個時辰,鐘鼓齊鳴,有莊嚴而低沉的樂聲響起,乃是《隆安》:“天臨有赫,上法乾元。鏗鏘六樂,儼恪千官。皇儀允肅,玉坐居尊。文明在御,禮備誠存。”帝升御座。
接着鐘鼓換作《正安》:“堯天協紀,舜日揚光。涉慎爾止,率由舊章。佩環濟濟,金石鏘鏘。威儀炳煥,至德昭彰。”公卿客使入殿朝拜。
直到巳時,贊引才領衆誥命入宮。但見左右金吾六軍諸衛執戟肅立,列黃麾大仗於殿庭內外。大樂令展金鐘玉磬翅列東西,鼓吹令分置十二案於虡架之外,謳者在後。陳傘扇貢物於玉墀之上,列輿輦御馬、丹車五輅於紫庭之中。
豔陽高照,殘雪化盡,奉先殿的琉璃金瓦燦若朝雲,兵甲陳列磊若繁星。光芒萬丈之中,奉先殿幽深莫測。皇帝上着青色兗服,織繡日、月、星、山、龍、雉、虎蜼七章;下着紅裙,織繡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墜紅蔽膝,繡升龍一雙,間以雲朵,飾以金鈒花鈿、珠玉琥珀。冕冠前後十二旒,並貫珍珠。珠光隱隱,他的面容早已不是我在後宮所熟悉的樣子。
我並沒有封誥,不能入殿朝拜,所以入縉雲門不久就與母親分別。又從縉雲門出,繞內宮向北走,從金水門入益園,出益園向西,過了歷星樓便是漱玉齋。只見芳馨早已企踵延頸,領着宮女內監在門口張望。見我回來,忙迎入玉茗堂,領着衆人蔘拜。
三年未見,芳馨的容貌一如從前。年逾四十,望去如三十許人。她穿一件酡色蝠紋長襖,鬢邊簪着兩朵緋色宮花,正中嵌了一枚小小的赤金玫瑰花鈿,顯得甚是喜慶華麗。她身後衆人,新衫新鞋,精心妝扮。有些我認得,有些卻臉生得很。待衆人散了,我單留下小錢、綠萼和芳馨,問道:“怎麼不見小蓮兒?”
芳馨笑道:“婉妃娘娘入宮後,聖上怕她不慣,特地命奴婢從服侍姑娘的人裡挑兩個去粲英宮。奴婢就讓小蓮兒帶着兩個丫頭去了。反正漱玉齋空着,也着實不需要那許多人。”
小錢如今也有二十二三歲了,目光晶亮,神情機敏,呆若木雞,迅若捷猿。穿一身簇新的灰藍色蒲紋長袍,腳上是一雙厚底玄色布靴。我笑道:“你如今也出息了,可升做執事了麼?”
小錢躬身笑道:“託大人的福。本來漱玉齋是不設內監執事的,只因大人如今是正四品女錄,內阜院說恐怕以後漱玉齋人事繁雜,怕姑姑管不過來,所以讓奴婢做了這個執事。”說罷又向芳馨道,“自然也要多謝姑姑。本來內阜院點了名要讓奴婢去粲英宮服侍,是姑姑力主,讓奴婢留了下來。”
芳馨向我微笑道:“奴婢想着這小猴子從前常爲姑娘出宮辦事,姑娘用慣的。若姑娘回來,一時用起生人,倒不順手了。”
我拉起芳馨和綠萼的手合在一起,誠懇道:“過了三年,我們還是在一起。甚好。”
綠萼道:“姑娘錯了。不是三年,是八年。”
芳馨道:“這三年奴婢雖然不在姑娘身邊,但心心念念只盼着姑娘回宮來的這一天。”
小錢含淚道:“奴婢和姑姑是一樣的。”
芳馨推他道:“好容易姑娘回了宮,該高高興興的纔是,怎麼倒哭了?”說着自己也忍不住擡袖擦了眼淚。
綠萼忙道:“這會兒羣臣與夫人們該去太后宮門前朝拜了。一會兒陛下在謹身殿舉宴,午膳後就往後宮來,姑娘就要去守坤宮參拜帝后。剛纔繞着宮牆走了好大一圈,姑娘累了,應好好歇息纔是。”
芳馨道:“皇宮那麼大,姑娘怎麼也不坐轎子?”
我笑道:“我入宮太早,趕着元日朝會,轎子都讓年邁的公卿夫人們坐了,哪裡還有我的?”
芳馨連忙扶我進了西廂,親自服侍我浣手漱口,又命兩個小丫頭進來爲我捶腿。我確實有些疲累,便歪在榻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待睜開眼時,兩個小丫頭都不見了,只有芳馨坐在我的腳頭,低頭縫補一件中衣。南窗下的竹簾都放了下來,日光在窗外淡若月華。我懶懶地睜開眼睛,將薄薄的葫蘆福字錦被掀開一角,慢慢撐起身子道:“正月裡照例是不動針線的。”
芳馨連忙放下衣裳,一面扶我坐好,一面笑道:“衣裳破了總得縫補,難道正月裡便不穿衣裳了?”說罷去桌前倒了半盞紅茶,將小爐上熱着的鮮乳兌入杯中,又加了半匙蜂蜜,雙手奉與我道,“姑娘嚐嚐,可與從前不同?”
我接過奶茶,輕輕一嗅,微笑道:“我出宮這幾年,就想着姑姑調奶茶的手藝了。我和綠萼試了許多次,也調不出這個味道。”
芳馨道:“這倒是奴婢的不是了,奴婢當隨姑娘出宮纔是。”
我微微一笑道:“小小一杯奶茶,究竟是細節。姑姑肯留在宮中爲我留意宮中的動向,纔是大功。姑姑的用心,我怎能不明白?”
芳馨微微動容:“奴婢還怕姑娘回宮後便與奴婢生疏了。”
我拉一拉她的指尖,淡淡道:“怎會?”
芳馨拿起絹子擦了擦眼角,“這會兒已經快午正了,奴婢吩咐他們傳膳。”她遲疑片刻,道,“婉妃娘娘那邊是知道姑娘今日回來的,不知姑娘要不要請婉妃一道用膳?”
我將奶茶一口飲盡,遲疑道:“不必了。橫豎一會兒就見面了,何必這會兒巴巴的請她來。”說着雙眸微合,“姑姑明明知道我不會請她來的,又何必問我?”
芳馨一面調奶茶,一面道:“婉妃娘娘兩次產育,夫人都進宮陪伴了。本來奴婢還盼着姑娘能隨夫人進宮來,能讓奴婢見上一面。誰知姑娘竟沒有入宮。姑娘是避着聖上,還是避着娘娘?”
我淡淡一笑:“既然丁憂,就不該再想着宮裡的事情。魏晉時孝子守喪三年,常常形銷骨立,杖立不定。這些我是做不到了,但專心一些,卻還可以。”
芳馨道:“姑娘和婉妃娘娘可是親姐妹……”
我撫一撫鬢髮,不覺心中酸楚:“姑姑,你如何明白我們家的事情?自從我父親無辜慘死,母親就變了一個人,她待我比從前更好更細心,只是多了許多客氣。每當母親要進宮陪伴玉樞,她看我的眼神便格外閃縮,倒像生怕我要隨她進宮的樣子。我不是不想看玉樞,只是不想母親多心罷了。況且,我若進了宮,只怕玉樞也要多心。”說着低頭一哂,“又何必多事?這麼幾年下來,倒似是我做虧心事對不住玉樞一般,早已不知該如何相見了。”
其實我心中很明白,母親是怨我和父親一起做了隨時會掉腦袋的事情,所以這幾年來一直對我不冷不熱。她的第一任丈夫、我的生父卞經,就是隨廢驍王造反被斬首棄市的,她自然不能忘記身爲罪屬所受的冷眼和羞辱。她怨恨我、疏遠我,一心撲在身爲皇妃的玉樞身上,也是應該的。在母親的眼中,玉樞乖巧孝順,我卻冷酷悖逆。
我怔怔想了片刻,不覺雙眼一熱。芳馨喚道:“姑娘……”
我笑着接過她手中的奶茶,仰頭喝個乾淨,只覺香甜滑膩,只是甜過之後略有茶澀,卻再無回甘了。才喝了兩盞,竟有些厭了。易曰:亢龍有悔。都是不能迴轉了。
彷彿接着我心中的話,芳馨緩緩道:“奴婢從前聽姑娘教丫頭們讀書的時候,有一句話說得甚好,叫作‘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追’——”
我不覺笑道:“姑姑放心。這些年我也零零碎碎聽了些玉樞的消息,她好麼?”
芳馨道:“容奴婢出去傳了膳,再慢慢說與姑娘聽。”說罷躬身退了出去。綠萼進來捲起了窗上的竹簾,蓬盛的熱力悄然落在我的頸後。
隱隱聽見鐘鼓之聲,是《禧安》:“乾健爲君,坤柔曰臣。惟其臣子,克奉君親。永御皇極,以綏兆民。稱觴獻壽,山嶽嶙峋。舜《韶》更奏,堯酒浮觴。皇情載懌,洪算無疆。基隆郟鄏,德茂陶唐。山巍日煥,地久天長。”這是羣臣在謹身殿上壽。
接着是《白龜》:“聖德昭宣,神龜出焉。載白其色,或遊於川。名符在沼,瑞應巢蓮。登歌丹陛,紀異靈篇。”這是皇帝舉起第一杯酒。
接着是《正安》:“戶牖嚴丹扆,鵷鸞造紫庭。懇祈南嶽壽,勢拱北辰星。得士於茲盛,基邦固以寧。誠明一何至,金石與丹青。簪紱若雲屯,晨趨閶闔門。……”這是羣臣舉第一杯酒。
從前我並非沒有在後宮中聽見過元日和冬至朝請的鐘鳴鼓樂之聲,不知爲何,今日聽來,卻有些久違不見的親切,竟似有聲同者即應的激動了。我推開窗,凝神聽了好一會兒,直到《正安》唱畢,芳馨才引了幾個宮女進來擺膳。
一時飯畢,芳馨取了兩套衣衫過來。一套是硃紅色的珍珠袍服和花釵冠,一套是茜色如意紋長袍和一套玉飾。“姑娘一會兒去守坤宮向帝后請安,要穿哪一套衣裳呢?”
右手掠過花釵冠上,指尖立刻沾染上一抹璀璨的珠光。“三年了,這衣裳姑姑還留着。”
芳馨笑道:“陛下又沒有派人來取回,自然就還在奴婢這裡放着。不但姑娘的衣裳奴婢收得好好的,連於姑娘的遺物,也都在庫房裡存着呢。”
我笑道:“若蘭嫁給了昌平郡王,到時候記得把錦素的衣物字畫送去給她。”
芳馨道:“是。”復又問道,“哪個若蘭?”
我笑道:“自然是從前服侍於姑娘的那個若蘭。”又指一指那件茜色長袍道,“還是穿這一身吧。”
芳馨也不多言,當即服侍我更衣。待穿戴完畢,又命丫頭取了妝奩下來,爲我重新梳妝。散下長髮,她的五指依舊像當年那樣柔和有力。我合上雙目,忍不住傾聽窗外的樂聲。忽聽芳馨娓娓道:“婉妃娘娘初入宮的那小半年,甚是得寵。在她懷孕之前,幾乎就是住在定乾宮的寢殿之中。日日與陛下同息同起,同行同止。幸而那時候宮中妃嬪少,皇后病着,昱妃一向淡淡的,穎妃忙碌不已,倒也無人去認真理論。只有嘉媛本是新寵,忽而被婉妃奪了寵愛,甚是不忿,就散佈了許多不太好聽的話,加之陛下那些日子也的確流連後宮,常常懶怠處理政事,又癡迷歌舞。於是前朝後宮的所有人,都信了大半。漸漸地,前朝有人上書勸諫了,陛下回宮來,當即就把嘉媛杖死了。”
不知從哪裡冒出一絲寒風,我渾身一顫,只覺得頭皮生疼,忍不住哎喲一聲。芳馨忙放下已經挽了大半的長髮:“是奴婢的手重了麼?”
我自鏡中望了她一眼:“無妨。姑姑說吧。”
芳馨嘆息道:“嘉媛是聖旨杖殺的第一個妃嬪。連姑娘也覺得陛下太狠心麼?”
我再一次合上雙目,想起三年前我離開定乾宮的御書房時,曾親眼目睹皇帝與嘉媛的美好情事。現下說殺就殺,果然帝王的恩寵都“至若飆風,去若收電”,何曾有半點潤如細雨的情愛?眼前的花釵冠華光四射,耀人雙目,我幾乎已經看不清自己在鏡中的模樣。榮華太盛,心會模糊,又有幾人能清醒自知?
罷了,都是春夢。
我淡淡道:“嫉妒本不是什麼罪,可是散佈流言、敗壞聖譽就不一樣了。她因無知而死,死得不冤。”
芳馨道:“姑娘所言甚是。自嘉媛被杖死之後,婉妃娘娘便被診出有孕,不便侍駕。陛下就像存心與羣臣賭氣,又像存心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一般,一個月便納了五位女御,都是後宮中有些姿色的女子。婉妃娘娘爲此傷心了許久,孕中大病一場。幸而一向身體康健,倒也熬過去了。”
心中一痛,我不由嘆息道:“這又何必。”
芳馨道:“這兩年陛下不停地納新人。好在婉妃又生了真陽公主,有這一對子女,婉妃在宮中的地位便是僅次於皇后娘娘了。”說罷壓低了聲音道,“想必姑娘知道,皇后的病已經很重了,說不定今天都起不來身……宮裡的人也都有自己的猜測。”
我冷笑不語。芳馨又道:“依奴婢看,這幾年婉妃很好。前些年想不開的地方,如今也都釋然了。姑娘不必憂心。”
正說話間,前面來人稟告,說皇帝祝酒已畢,回定乾宮用膳了。芳馨在我的髮髻上套上金環,自鏡中微微一笑道:“姑娘該去守坤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