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素笑道:“周貴妃在入宮以前,是輔國公莫璐的夫人。而且她年長陛下十歲。因爲這兩個緣故,就只能做貴妃了。不過貴妃當年也是大婚的一後二妃之一,聖上待她,格外不同。”
我更奇:“這些宮闈秘事,妹妹是如何知道的?”
錦素笑道:“這並不是什麼秘事,而是朝中盡人皆知的佳聞。陛下當年大婚,普天下的人都知道,從修儀門入宮的德妃周氏,曾是輔國公莫璐的夫人。如今德妃升做貴妃,可不是恩遇深重麼?”
從前在長公主府中,只零碎聽說宮中的周貴妃最聰明和氣,最得聖寵,她的出身經歷,卻從未與聞。現下聽錦素一說,甚是震驚。一時只顧呆想,隱翠香囊被我攥在手心,揉成皺巴巴的一團。
錦素見我這副神情,不由好奇道:“姐姐怎麼對貴妃的事情特別有興致?”
我恍然道:“以前在長公主府,就聽說周貴妃在宮中最得兩宮喜愛,因此好奇。”停一停,又道,“妹妹得周貴妃推薦,若是選上了,定是去服侍貴妃所生的皇長子或大公主了。”
錦素雙頰一紅:“這只是妹妹的一點癡心妄想罷了。”
我不覺羨慕道:“這是妹妹的福分,旁人哪能比?”
錦素似有所察覺:“姐姐也想服侍周貴妃的一對子女麼?”
臉上一熱,身上麻酥酥出了一身冷汗。我的確想去服侍周貴妃的兒女,因她最得聖寵,她所生的皇長子最有可能成爲皇太子。傾慕權勢的私心,奪取了坦誠面對自己的勇氣。錦素這一問,令我不知所措。
錦素見我不語,又道:“周貴妃對小妹有恩,因此小妹想好好報答娘娘的恩德。”
我慚愧道:“妹妹有這番心意,定能得償所願。”
錦素望着窗外漸漸暗沉的天色,仰面輕聲祝禱:“小女只想報答母親的教養之恩和貴妃的知遇之恩,願上天垂憐,讓小女得償心願。”
見她並不追問,我輕輕吁了一口氣。
話音剛落,只見一個白衣少女健步走來。行路帶起疾風,蕩起數重簾幕。殿中燭火一晃,柱影微微震顫。只見她身材修長,身着牙白流雲暗紋窄袖錦袍,蜂腰玉帶,水晶墜裾,腰間繫着流雲百福和田青玉佩。
但聞水晶墜裾一陣亂響,衆人注目,她卻全然不以爲意。看她裝扮素雅,卻不失華貴,應是出自豪門。只不知爲何她不像其他官家小姐那樣蓮步姍姍,寂靜無聲。
我和錦素相視一眼,正要行禮,卻見她大喇喇向我們抱拳道:“兩位妹妹安好!”我倆連忙還禮。
只見她將髮絲結成十來股小辮,端正挽成高髻,以銀絲穿珠繞髻幾匝。秀臉白皙,玉頰淺笑,目若寒星,英氣勃勃。
我和錦素報了姓名,向她問好。她爽朗一笑:“我姓啓名春,家父乃是禁軍神機營右指揮使。我是正月初一生的,如此便喚兩位爲妹妹了。”
啓春的丫頭見她腰下的宮絛亂了,忙蹲下整理。啓春拂一拂鬢邊的碎髮,笑道:“敢問兩位妹妹從哪裡來?”
我不卑不亢道:“小妹出自熙平長公主府。”
啓春一怔:“妹妹是亭主?”
我淡淡一笑:“家父乃是長公主府的管家。”
啓春立時拍手笑道:“難怪父親常說新朝伊始,風氣一新。這次宮中選女史,要不拘一格挑選人才。似妹妹這般,定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了。”說着又學男子一揖。我和錦素都笑了。
我見她並無輕視之意,心下一寬:“元旦乃春之伊始,偏偏姐姐又姓啓,可見姐姐的福氣是最好的,這次一定能選上。”
啓春笑道:“不瞞二位妹妹,我今番進宮不過是充數。我平素不愛讀書,專好舞刀弄劍。讓我侍讀,直比殺了我還難受。倒是二位妹妹,此番定當入選。”說罷又問錦素,“不知妹妹府上哪裡?”
錦素侷促道:“小妹出身掖庭,母親是珍寶閣的宮人。”
啓春蹙眉一滯:“怪道兩位妹妹連個服侍的丫頭都沒帶着。”隨即展顏,侃侃道,“古人有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自來白手起家成爲一代君王、一介良臣的人可也不少。本朝太祖不就是麼?我們女兒家雖不能在朝堂上、在沙場上開創一番事業,但能入宮伴讀,襄贊內闈,也是正道。二位妹妹得機緣如此,可見本朝無論前朝還是後宮,都不以門第取人,堪稱清明有爲。二位妹妹必當入選,如此纔不辜負後宮娘娘們選賢立德的美意。”
說罷打量錦素的裝束,又道:“妹妹雖然出身內宮,但既來參選,怎能穿得如此樸素?可惜了妹妹天生一副好相貌。”
錦素低了頭:“小妹家貧,這一身衣衫是母親縫製的,已是家中最好的了。”
我頓時想起隱翠,心中春意洋洋。我是何等幸運,雖自小家破,但未曾窘迫。
啓春自腦後拔下一枚纏絲珠花簪在錦素的髻上:“這樣好多了。”
錦素伸手欲摘,啓春忙攔住她:“別取。只當是我先賀妹妹入選。妹妹一定會入選的。”又向我道,“待玉機妹妹入選了,我也補一份禮。”
錦素扶一扶珠花,轉頭看着我。我笑道:“既是啓姐姐一番心意,妹妹就戴着好了。”
錦素臉紅道:“太貴重了。素昧平生,怎能受姐姐這樣大的恩惠?”
啓春笑道:“小事罷了。妹妹不要推辭。”
錦素的目光柔若春水,忙行禮道謝。她環視一週,又問道:“這殿中遴選的姑娘,啓姐姐都認得麼?”
啓春點點頭:“這殿中連你我三人在內,一共有八位姑娘。”說罷目光投向西北殿角一個身着秋香色明紗半袖的女孩。只見她下着茶色百褶裙,挽着草色披帛。遠遠望去,甚是端莊老成,似不與我們同齡。
啓春道:“那是百官之首司政封家的二小姐,閨名若水。”
錦素失聲道:“她便是名動京城的才女封若水麼?”
啓春道:“正是,因她門第高貴,天資聰穎,雖只有十二歲,可官媒早就把門檻都踏破了。”我和錦素相視一眼,都默不作聲。啓春又指着鳳座下站立的着堇色長裙的少女道:“那是徐司秩的長女,叫做徐嘉秬。聽聞讀書很好,只是爲人刻板,講起理來,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覺,直到把你講服了爲止。”我和錦素都笑了起來。
我問道:“嘉秬,不知是哪兩個字?”
錦素道:“‘誕降嘉種,維秬維秠’[7]。司秩掌管敬天祭祖之事,所用全是嘉種。這位徐小姐的名字,十分合乎她父親的身份。”
啓春笑道:“原來徐小姐的閨名是有本而來,我不讀書,果然是不知道。”說罷回看帷邊戴赤金間紅寶石瓔珞的富麗女孩,“那是皇商史家的大小姐,叫做史易珠。”說話間鄙夷的神氣一閃而逝。
我笑道:“昔日陶朱公居‘天下之中,交易有無之路通,可以致富矣’[8],史小姐出身皇商世家,名叫易珠,倒是貼切。”
錦素道:“我在宮中也聽說過史小姐。這位姑娘母親早逝,十歲便掌管家中管鑰,對理財亦十分精通。卻不知道她學問上也這樣好。”
我插口道:“聽聞周貴妃幼時也曾理家,年紀還比這位史小姐小一歲。”
啓春不屑道:“周貴妃是北燕公主,我朝定親王之女,出身尊貴無匹,怎是她小小的皇商之女可比?”
我與錦素不覺尷尬。錦素道:“姐姐並不看重出身,爲何對這位史小姐……”
啓春不假思索道:“商人不務農桑,賤積貴鬻。他們家若老老實實地行商也就罷了,偏偏四處斂財放貸,收取高息。真真性情奸滑,敗壞世風!”
我笑道:“姐姐這個性子,合該託生個男兒去好好治國。”
啓春自覺激憤失言,雙頰一紅,忙指了北邊長窗下一個身着珊瑚色短襖的女孩道:“那是禁軍統領邢將軍的長女邢茜儀。”
只見邢茜儀身着櫻色羅裙,腰間垂着紅瑪瑙扣與胭脂色宮絛,似迢迢煙水中一行醒目的燭淚。錦素道:“啓姐姐一看便是將門之後,這位邢姑娘卻不像。”
啓春得意道:“這位邢小姐是我的姑舅表妹,劍法超羣。雖然我也自幼習劍,但在她手下過不了二十招。學問也勝我百倍。”
我笑道:“啓姐姐不說,我們還當這位邢姑娘是姐姐的親妹妹呢。”
啓春笑道:“兩位妹妹有所不知,我這位表妹是周貴妃的入室弟子,劍法得了貴妃與太后的真傳。我母親和舅父都以表妹爲傲,我自也如此。”
正說着,只見一個身着淺綠襦裙的少女走來拉起啓春的手道:“姐姐讓我好找,原來在這裡和兩位姐姐說話,也不理我!”
啓春道:“這兩位是於錦素姑娘和朱玉機姑娘。”又向我們說道,“這位是理國公的長孫女謝姑娘,閨名采薇。”
衆人忙見禮。謝采薇道:“姐姐,我有件要緊的事情要和你說,你過來一下。”說着向我們頷首示意。啓春道了聲失陪,便隨她去了。
我一一審視,暗暗掂量誰會入選。忽聽錦素幽幽長嘆。我笑道:“妹妹爲何嘆氣?”
錦素回身攀住窗櫺。窗櫺左右雕着大禹坐在大石上向庶民與鳥獸分配食物的情景。錦素不答,只望着窗外發呆。忽見史易珠帶着小丫頭,輕輕巧巧向我們走來。她一身紅衣似冉冉朝霞,果真是富貴嬌豔的皇商之女。
我與她見禮已畢,正待攀談,忽聽錦素輕聲道:“有人來了。”
【第四節 外儒內法】
我和史易珠一道走到窗前,但見延襄宮照壁後走出兩個身着灰藍衣衫的內監,各挽一柄橘色宮燈,後面魚貫而入八對白衣宮女,各提一盞琉璃宮燈。最後走入一對內監,雙手輕拍,殿外值守的內監連忙打開殿門。殿內宮女道:“陸貴妃到,各位姑娘接駕。”
我和錦素忙走到門口,垂頭等待。餘光一掃,史易珠站在我的左邊,錦素站在我的右邊。不多會兒,只見眼前一抹長長的淡水紅色裙角逶迤向左而去,後面跟着九位宮女。當下陸貴妃在上首的楠木雕花鳳椅上落座。
陸貴妃身邊一個沉穩的女子聲音道:“各位姑娘拜見貴妃娘娘。”衆人行禮如儀,口稱頌祝。陸貴妃道:“平身。”按照宮規,我垂頭不敢直視,只聽見她的聲音似磬聲柔和澄澈。
陸貴妃道:“賜座。”
衆人謝過,紛紛在宮人搬來的紫檀雕花芙蓉椅上坐定。只是按照宮規,不能深坐。宮人一一奉茶,殿中寂靜無聲。
陸貴妃道:“不用如此拘謹,只當是來宮中隨意坐談好了。”又轉頭向啓春笑道,“春兒,你常隨你母親進宮,一向不肯安靜。今日也只當是平常,本宮很愛聽你說說笑笑。”
啓春起身施禮:“今日不同往常,臣女不敢說笑。”
貴妃笑道:“雖說是挑選女官,倒也不必拘謹。選上了自然是好,選不上也無妨。”
啓春微笑道:“娘娘所言甚是。臣女自小不擅詩書,因此也不指望能夠選上,娘娘只需好好考問其餘七位妹妹便可,不必問臣女了。”
貴妃笑道:“穆仙,你看她這張嘴,明明自己不讀書,卻還這麼理直氣壯。”
穆仙笑道:“啓姑娘正是怕姑娘們太拘謹,說笑呢。”這正是先前命衆人跪拜的聲音。
貴妃笑道:“春兒坐下吧。你既不讀書,本宮就不問你了。可是你也不能偷懶,聽說你的劍術又進益了。”
啓春笑道:“臣女這些日子新學了一套劍術,娘娘若有興,臣女演給娘娘看。”
貴妃饒有興致道:“是什麼樣的劍術?”
啓春笑道:“前些日子,家父說臣女整日舞刀弄劍的太不像話,可是又拗不過我,只好讓家母求了宮裡一個教習,向她學了一套劍舞。可是我又嫌她那劍舞妖妖嬈嬈的不像個樣子,因此略改了些。如今這套劍舞,可謂剛柔並濟,連家父也說好看。只是一點,恐怕不能上陣殺敵。”
我在下聽着,不覺莞爾。貴妃笑道:“你真該做個男兒。你這樣喜愛劍術,還立志要殺敵立功,看來下次,宮中應該選女武官,你一定能拔得頭籌。”
啓春施禮道:“娘娘,您就算開了武科選女武官,也是讓邢妹妹摘了桂冠。文科也好,武舉也罷,總之臣女是選不上的了。”
貴妃笑道:“穆仙,你下去看看她這張嘴是什麼做的,書也不讀,劍術也不好好練,還要埋怨本宮偏心。”
穆仙笑道:“奴婢兩手空空,拿什麼下去瞧都統小姐的口齒?”
貴妃道:“那你就代本宮將這柄白虹劍賞給啓姑娘吧。”
穆仙應了,從身後的宮女手中接過一柄頗有古意的長劍,款款下殿。啓春站起身雙手接了,向貴妃謝恩。
貴妃道:“名劍難得,當出鞘與衆共賞。”
啓春躬身道:“臣女不敢。白虹劍是前朝有名的武劍,聽聞寒光逼人,吹毛斷髮,臣女雖心癢難耐,卻斷斷不敢殿前失儀。”
貴妃道:“春兒的禮數規矩一向是不錯的。”
啓春道:“娘娘謬讚。”說罷將白虹劍交與身後的丫頭,垂目坐下。
貴妃向謝采薇道:“采薇,本宮有日子沒見你了,聽聞你祖母前些日子病倒了,如今可好了麼?”
謝采薇起身答道:“祖母偶有咳疾,蒙皇后娘娘和貴妃娘娘遣醫賜藥,現已痊癒。祖母還說過幾日要進宮謝恩呢。”
貴妃道:“那就好。理國公於國有功,還請太夫人好生靜養,不必勞師動衆地謝恩了。”說完轉了親切的口氣,“倒是你,近來怎麼不進宮了?”
謝采薇扁起嘴,委屈道:“啓稟娘娘,家父自從知道宮中選女官,無一日不督促臣女在家裡唸書。臣女日也念,夜也念,唸書念得腦仁都疼了,哪裡還得空來給娘娘請安?”
貴妃笑道:“你這樣說,是本宮的不是了。”
謝采薇嬌俏道:“娘娘,自然是您偏心。您開文科,選的是讀書的才女;開武科,選的是啓姐姐與邢姐姐。臣女兩樣都不濟。娘娘您若選個繡花的女狀元,臣女倒還當得。”
貴妃笑道:“是了,采薇精於刺繡。上次你送給本宮的香囊,連皇后都一眼看出那繡工既非出自文繡院,更非宮人所繡。本宮就將那隻香囊獻給了皇后,娘娘時常佩戴,讚不絕口。”
謝采薇笑道:“臣女願再繡一個獻給貴妃娘娘,萬望娘娘不要嫌棄臣女手藝粗陋。”
貴妃道:“那便多謝你了。本宮就賜給你金針百枚,銀鉸剪一套,你回去好好研習女紅刺繡。待你的本事再練好些,本宮就開一個繡科,讓你做個女狀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