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掩口笑道:“這是什麼怪話,奴婢從未聽過。”
我又道:“對穎妃便是所謂的‘浸潤之譖’,水滴石穿。穎妃日理萬機,難免出錯。本來呢,‘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疾’,臣子爭訟互彈,女子爭寵相害,也是平常事。從前我還覺得她恭順安靜、進退有度,現在既然盤算到我身上,就別怪我容不得她。”
芳馨嘆道:“姑娘寬容,甚少容不下誰。”
我又拈了一枚蝦仁在筍湯裡浸着:“走到這一步,不能有一絲錯處。性命攸關,更不容一絲猶豫。”
芳馨道:“是。姑娘既然已識破了慧媛的用意,自然好防着。只是穎妃那裡……”
我笑道:“上一次穎妃跟我抱怨,章華宮的碧螺春茶都是宮裡人挑了剩下的。姑姑便將這裡的好茶送些去,聽聽穎妃怎麼說。”
芳馨會意:“奴婢這就去。這會兒正用午膳,想必得空見奴婢。”於是命綠萼來服侍我用膳,自尋了好茶送去章華宮。
說話太久,菜都涼了,於是胡亂喝了兩口湯便命人撤膳。正漱口時,芳馨回來了。我笑問:“漱玉齋的茶,穎妃還喜歡麼?”
芳馨笑道:“穎妃娘娘說,多日前的戲語,想不到姑娘還記着。”待宮人們都退了下來,方纔沉聲道,“奴婢將慧媛的話學給娘娘聽,娘娘說,她從沒說過當選宗室之女這樣的話。只說,華陽公主的顧慮喜好不可不顧,但侍讀女巡的容貌才華也不能不顧,想來想去,若此女是皇室眷屬,便兩全其美了。”
我笑道:“皇室眷屬?除了長公主的女兒和宗室女,哪一位眷屬的女兒陛下不能納爲妃子?宗室中睿平郡王的長女松陽縣主才只有十歲,昌平郡王還沒有女兒呢。熙平長公主的獨女柔桑縣主年齡倒是合宜,但她既然貴爲縣主,如何會進宮當一個小小的女巡?剩下的唯有信王那些庶出的、沒得冊封的女兒了。穎妃這話雖是暗示,卻與明示毫無分別。”
芳馨道:“如此說來,竟還是慧媛勝了一籌。”
我有些睏倦,遂合目嘆道:“穎妃掌管着少府放鈔之事,大臣們是最不喜歡女人干政的,如今整個前朝的眼睛都盯着她和她家,後宮又有個慧媛。到底是穎妃輕敵了。”
芳馨道:“穎妃娘娘聽說此事,倒沒說什麼,也看不出如何生氣。”
我起身道:“罷了。此事到此爲止,再不可向外說一句。我乏了,扶我上樓歇息。”
【第三十六節 不事所非】
因早晨在定乾宮飲茶太多走了困,用過午膳便決定放棄午歇,去粲英宮看望玉樞。
芳馨在我肩頭比上一件嶄新的松葉色嫩黃團花斗篷,道:“雖說不大想睡,可姑娘是午歇慣的,哪怕睡不着,也還是歇息片刻爲好。這會兒逞強去看婉妃娘娘,下午難免要頭疼。”
我笑道:“好些日子沒去看姐姐了,怕她怨我。”
芳馨笑道:“今天二月十六,姑娘可不是有十來天沒去看娘娘了?”說罷又換了一件柑色暗流雲紋絲緞斗篷掛在我肩頭,“姑娘去小書房也有七八日了,有好幾天都忙得快亥時纔回來,也着實沒空去粲英宮。依奴婢看,姑娘身子纔好些,總還是當以保重身子爲先。”
我指着榻上最後一件墨色斗篷道:“還是穿那件吧,皇后的喪事剛過,這件橘色的看着扎眼。”
芳馨道:“姑娘回宮,今年內阜院就只裁了這三件給漱玉齋,連個挑選的餘地都沒有。”
我笑道:“這也平常。又是戰事又是喪事,本就當節儉。”
芳馨爲我係着衣帶,微笑道:“不是說穎妃娘娘掌管着少府,少府的銀子多得用不了麼?怎麼添兩件新衣裳就這樣吝嗇?”
我笑道:“少府的銀子也是百姓的血汗錢,不過是暫放在少府存着。真到了國家沒錢使的時候,還得拿出來。所以穎妃不敢亂用。”
芳馨一怔:“奴婢記得,因潁川趙雩的案子,姑娘曾說,天下的都是皇帝的,只不過是暫時寄放在趙家。如何又反過來說?”
我笑道:“所謂‘家國天下’,家的便是國的,國的也是家的。可終究是國的。沒有國,哪有家?皇室節儉自律,百官纔會勤政清廉;百官清廉,百姓才能安居樂業;百姓安居樂業,帝祚方能延綿長久。”
芳馨展眉笑道:“奴婢知道了,說來說去,便是‘節儉自律’才能‘延綿長久’。”
我笑道:“‘帝祚長久’,對皇室、對百姓都是好的。‘夫從政者,以庇民也。民多曠者,而我取富焉,是勤民以自封也,死無日矣。我逃死,非逃富也。’[154]陛下和穎妃便是這個意思。”
芳馨聽不懂,有些泄氣:“姑娘的道理,多到說不完。”
我忙道:“這是老祖宗流傳了千百年的道理,不是我的道理。”
芳馨笑道:“也是——漱玉齋節儉些是好的,姑娘在定乾宮,前朝後宮的眼珠子都要瞪到姑娘的鼻尖上了。自然是小心謹慎爲上。”
我笑道:“姑姑此言得之。”
自從進了小書房,午後的小憩是爲了讓我下午看奏疏的時候有精神。雖是休息,也是每日差事的一部分。就像自古帝王的“四時之徵令有常”[155],秋獮冬狩的圍獵,既是農閒時的玩樂,更是示武於天下的職責。難得有這樣閒適和輕鬆的午後,像是不知從哪裡偷來的愜意時光。
一路賞着益園的春景,從東南角門出來,路過長寧宮時,但見正門緊閉,只留了后角門供人出入。望進去,只見右手邊開了一扇小窗,糊窗的紙薄脆而黃。左手邊是空曠的後殿,正午的陽光照在階上,一片虛涼的白。綠萼笑道:“王爺一出宮,白姑姑她們可自在了。”
我繼續向前走:“前些日子你送王爺出宮,王爺可有什麼話麼?”
綠萼道:“奴婢和小錢就只能站在最後,連王爺的臉都看不見,哪裡還能說話?”頓了一頓,又笑道,“王爺都走了好些天了,姑娘怎麼才問?”
我低頭瞧着身上墨色的斗篷,在陽光下顯出一抹明亮的灰色,不覺加快腳步,頭也不回道:“知道你沒說上話,所以也懶得問你。”
綠萼一怔,趕上來嗔道:“原來姑娘捉弄奴婢。”
來到粲英宮,只見守門的小內監靠着門扇打盹。我也不叫醒他,徑自走了進去,到處都靜悄悄。快到凝萃殿時,正碰見小蓮兒從裡面出來,輕聲吩咐一個小宮女。轉眼見我,忙上前請安:“大人許久沒來,娘娘正念叨呢。”
我笑道:“這不是來了?姐姐在做什麼?”
小蓮兒道:“娘娘在午睡。奴婢這就去喚醒……”
我忙道:“不必。”說着走到西廂門口。
小蓮兒放輕了腳步,將西廂的桃花簾掀起一條縫。只見玉樞穿着藕色寢衣,伸長了左臂側身而臥,露出皓白的腕。高晅仰身枕着母親的左臂,直胳膊直腿,睡得正香。一幅淡青色的荷花團紋錦被只及玉樞肩頭,青絲胡亂散在枕邊,如被碧波漾起。
我放下布簾,自在凝萃殿下首的榆木交椅上坐了:“一會兒姐姐就要起身練舞,便讓她歇着,我坐在這裡等一等就好。”飲一口茶,又問道,“十來日不見姐姐,姐姐一切可好?”
小蓮兒道:“娘娘很好,只是晚上睡得不大安穩,午間便歇息得比往常久一些。”
我關切道:“怎麼睡不安穩?”
小蓮兒稍稍遲疑,如實道:“就是前兩個晚上,大人夜晚在定乾宮遲了些,娘娘必得打聽到大人回了漱玉齋才能安睡。雖然睡了,卻總是睡不好。”
我放下茶盞,沉默片刻,嘆道:“總有女人在定乾宮過夜的。”小蓮兒垂眸不語,我的口氣冷到足可傷花敗柳,“她就這樣怕我不回漱玉齋?”
小蓮兒道:“大人初去御書房,娘娘只是還有些不慣,想來過些日子就好了。”
我讚許地一笑:“你很忠心。好生勸勸你們娘娘,別讓她胡思亂想。”說着站起身,“一會兒姐姐起身,就說我等不及她醒來,先走了。”小蓮兒神色一凜,連忙下拜恭送。
從粲英宮出來,一路上綠萼不敢說笑。回到漱玉齋,芳馨迎上來笑道:“姑娘這樣快就回來了。”
我解下斗篷,甩在她的懷中,道:“黑色的穿着熱,才一會兒就一身是汗。”
芳馨見我臉色不好,悄悄看了一眼綠萼,綠萼搖了搖頭。回到西廂,一頭倒在榻上發呆。芳馨進來問道:“姑娘可要午歇麼?”
我沒好氣道:“歇什麼?再歇下去今天的五十封就看不完了。”說着側過頭去合上眼睛。
芳馨抿嘴笑道:“姑娘彷彿在和誰賭氣。”
我翻了個身,嘆道:“誰得閒賭氣……對了,龔女巡是不是從永和宮出來,搬到咱們漱玉齋西邊的出雲閣住了?”
芳馨笑道:“奴婢正要說這個事情。只因姑娘連日忙碌,就沒來得及回。龔女巡和祁陽公主一起在昱妃娘娘那裡擠了一個多月,今早遷入出雲閣單住了。”
我笑道:“出雲閣是個好地方,離永和宮也近,離文瀾閣更近。獨門獨戶地單住,好過和公主擠在後妃宮裡。以前服侍公主的侍讀女巡可都沒這個待遇,穎妃待她不薄。”
芳馨笑道:“這個自然。龔女巡和穎妃娘娘一樣,都是皇后挑進來的人。一樣的出身,總歸眷顧些。”
想起陸皇后崩逝的夜裡,在空冷的椒房殿裡跪着,龔女巡不顧姑姑的阻攔,送我一個手爐取暖,至今心中感念。森冷不安的心稍稍平靜:“龔女巡的手爐還在漱玉齋。病好以後也沒來得及去瞧她。”
芳馨道:“姑娘的病一好,就開始忙碌。況且龔女巡在永和宮住着,人多眼雜的,也不好去。如今出來單住,姑娘可要去瞧瞧麼?”
我忙道:“自然要去。姑姑派個人去問一下,晚膳後龔大人見不見客。”
芳馨笑道:“是。雪中送炭的恩德自是不能忘記,何況龔大人送的當真是炭呢。”
出雲閣在文瀾閣和漱玉齋之間,主樓九脊頂、四出廊,分爲兩層。底層闊五間,深四間,甚是軒朗。樓前植滿了梔子花、含笑花,盈盈待放。牆角種着木蘭,當中立着小亭。樓後還有一間小小的書齋,甚是隱蔽,可謂鬧中取靜。
龔佩佩一身淡紫衣衫,正獨自立在廊下,踮起腳往銅鉤上掛碎玉穿成的風鈴。身姿延展,恰似枝頭亭亭玉立的紫玉蘭。迎着漫天晚霞,她的眸光依舊沉靜如水,淡淡的喜悅如偶爾的漣漪,有翅尖掠過的輕巧靈動。我穿過小亭,沿着一條小石子路走了過去:“龔妹妹好自在。”
龔佩佩連忙下來行禮,微笑道:“下官未及遠迎,大人恕罪。”
我笑道:“我整日都和綠萼她們說,出雲閣這樣的好地方,不知誰有福氣住進去,想不到竟是妹妹。”
龔佩佩微微一笑道:“出雲閣與漱玉齋比鄰,能常聽大人的教導,自然是好地方。下官忝居佳處,自是欣喜無限。”說罷親自引我進屋。
但見地上還堆着幾隻箱籠來不及收拾,正堂卻空無一人。龔佩佩請我在上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她親自斟茶遞上,一面笑道:“此處雜亂,大人見諒。”
我奇道:“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你的丫頭和姑姑呢?”
龔佩佩笑道:“她們搬屋子,也累了一天了,都在後面吃飯歇息呢。”
我笑道:“妹妹倒是清省。”
龔佩佩道:“大人不嫌下官服侍不周便好。”
我指着綠萼手中的紫銅雕蓮花手爐道:“這隻手爐是妹妹借我的,現下奉還。本該早些來道謝纔是,都是我疏忽了,還請妹妹多多包涵。”
龔佩佩雙手接了去:“大人此言,下官愧不敢當。”
我又命綠萼呈上我帶來的禮物:“近來汝州新開了官窯,出了一些極好的天青瓷,比龍泉窯出的更細緻、更瑩潤。我恰得了一些,就贈與妹妹,權賀妹妹喬遷之喜。”
龔佩佩道:“聽聞汝州官窯所產極爲有限,件件都是珍品。如此厚禮,下官不敢受。”
我笑道:“官窯新開,燒製有限。以後慢慢多起來,便算不得珍品了。都是些筆筒筆山、硯滴鎮紙之類,妹妹用得上。”
龔佩佩便也不堅持,落落大方地收下了。服侍龔佩佩的姑姑帶着兩個小宮女走了進來,見我在,連忙上前磕頭,自稱蘭枻。此人正是當日在椒房殿阻攔龔佩佩與我交談的大宮女。蘭枻站起身,低着頭不敢看我。龔佩佩道:“姑姑帶兩個人把箱籠擡下去吧。”
蘭枻似是生怕在我面前服侍,忙出去領着六七個小內監將箱子都擡進了耳房。龔佩佩微笑道:“下官入宮未滿一年,便遭逢變故,又兩次遷居,若不是蘭枻姑姑,下官當真手足無措。”這是龔佩佩在爲當日蘭枻在椒房殿對我無禮的事情求情。
我笑道:“我剛入宮的時候,也全倚仗芳馨姑姑。”
龔佩佩道:“下官聽聞芳馨姑姑不但行事妥當,而且善解人意,很得大人看重。”
我笑道:“貼身服侍的姑姑,便算不倚重,也要尊重些。”
龔佩佩似是暗暗鬆一口氣,欠身道:“是。”
我笑道:“妹妹遷入出雲閣,與祁陽公主殿下分離,從此日日往返永和宮與定乾宮大書房,難免辛苦。陛下疼愛幼女,自然看重妹妹,妹妹勤勉恭謹,自是前途無量。”
龔佩佩的眼中有劫後餘生的疲憊笑意:“大人教誨,下官謹記。只是服侍公主殿下讀書,是下官職責所在,區區微勞,敢望天恩?”
陸皇后崩逝,後宮流言紛起,人人自危,生怕被認作陸皇后的黨羽。聽說李演和小簡用刑酷烈,好些人雖被放了回來,卻被打成了終身殘廢。龔佩佩才只有十三歲,目睹宮禁醜惡,總歸是有些怕的吧。何況她自己就是當年陸皇后一意力主選進宮來的,此刻當與穎妃感同身受。
我起身笑道:“妹妹謙遜。懲惡獎善,明君所爲。便望一望又如何?”
龔佩佩屈一屈膝,送我到廊下:“下官只望公主平安,能安穩度日罷了。”
我淡淡一笑,撥着碎玉風鈴笑道:“所謂‘敬慎不敗’[156]。妹妹敬慎,自是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