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憂心悄悄】
一出定乾宮,綠萼便道:“陛下今天話可真多,奴婢的腿都要站斷了。”
我滿腹心事,隨口道:“辛苦你了。”
綠萼笑道:“陛下剛纔問有什麼趣事,姑娘怎麼不說孝女孟寧的故事?奴婢覺得這個故事纔有趣呢。”
我淡淡道:“這件事留給華陽公主去說好了,我何必去搶公主殿下的話?”
不一時走到西一道的盡頭,因通向益園、歷星樓和漱玉齋的門已下鑰,綠萼便叫起值房的小內監開門。待出了門,綠萼忽道:“奴婢覺得陛下說得很有道理。”
“什麼?”
綠萼道:“姑娘對誰都很有耐心,唯有對慧貴嬪……”
大角星微紅的光芒似染血色,我仰頭望着:“她該死。”
皇帝不問華陽公主和我說了些什麼,我也不會提起孝女孟寧的故事,都只爲當初他的一句“一言倚,天下靡”。對華陽公主,他有他的歉疚,我有我的慚愧,我們都心照不宣地不願提起。
就這樣吧,永遠不必再提起。
回到漱玉齋,只見芳馨獨自守在燈下打瞌睡,她的肘邊擺着一碗冷粥。我這纔想起,爲了躲避華陽公主,我到現在都還沒有用晚膳。然而該來的,終究避不開。
芳馨聽到聲響,猛地驚醒,忙起身扶我:“外面守門的小子見姑娘進來也不說一聲。”
綠萼笑道:“還說呢,他等門等得燈消火滅的不說,自己竟睡着了!”
芳馨笑道:“他纔來,年紀小難免貪睡,姑娘不要怪他。”又問,“姑娘在定乾宮用膳了麼?”
綠萼抱怨道:“姑娘餓了一晚上了。”
芳馨道:“飯菜都是現成的,奴婢叫他們熱了拿上來。”
“不必了。”說罷,我端起碗,將芳馨喝過的冷粥盡數吞入腹中,身子頓時又涼又沉,“綠萼不是累了麼?回去歇息吧。”
綠萼見我面色不善,有些不知所措,看看我又看看芳馨。芳馨道:“姑娘讓你回去歇息,你便回去吧。你也勞累了一晚上了,這裡有我呢。”綠萼這才告退。
芳馨斟了一杯熱茶,道:“姑娘一回來就空腹吃了涼東西,還是暖一暖的好。”說着細細打量我的神色,“姑娘雖然一臉倦色,但奴婢好似從未見姑娘如此害怕。”
“害怕?”我撫一撫面頰,“竟這樣明顯?”
芳馨道:“不明顯,只是眼睛裡透着呢。奴婢可猜中了?”
我起身逡巡良久,這才嘆道:“陛下要殺人了。”
芳馨笑道:“天下雄主,哪天不殺人?”
我搖頭道:“不,我從沒見過他眼中這樣銳利的殺氣,哪怕當年我忤逆他,我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和不安。”
芳馨愕然:“奴婢不懂。”
我合目緩緩念道:“‘大角一星……光明潤澤,爲吉;青,爲憂;赤,爲兵;白,爲喪;黑,爲疾;色黃而靜,民安;動,則人主好遊。’[54]”
芳馨道:“姑娘說的,奴婢聽不懂。”
我又道:“‘孛星犯,爲兵’‘流星入,王者惡之’。”
芳馨道:“姑娘……”
“‘漢家本起於蜀、漢,今所起之地山崩川竭,星孛又及攝提、大角,從參至辰,殆必亡矣。其後,三世之嗣,王莽篡位。’[55]‘七月癸亥,大角星散搖五色。佔曰:王者流散。’[56]”
芳馨道:“什麼是王者流散?”
我嘆道:“今夜大角星明亮而泛紅,且有很大很亮的彗星衝犯,偏偏紫微宮北極中星不明。這是主不用事,王者惡兵之兆。”
芳馨更加糊塗:“什麼‘主不用事’?什麼‘王者惡兵’?”
“陛下殺心已起,說明他已經有想殺的人了。”我闃然張目,低低道,“姑姑說,他想殺誰?”
芳馨道:“奴婢更加糊塗了,好端端的,僅僅憑一顆發紅的星星就要殺人麼?從前奴婢聽姑娘說,陛下親口說過‘祥符瑞兆,多多益善;天災異象,不可擅稱’,如今怎麼……”
我忽然想起面壁時在御書房看到的那些天文五行志,冷笑道:“不,在今晚彗星出現以前,陛下就開始親自查閱天文五行志了,說明之前發生了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這件事情已使他生了殺心,所以今夜他眼中的殺意方如此之盛。帝星黯淡,大角明亮。大角屬亢,角亢分野屬鄭,正應汴城,又帶着兵相。昔日‘彗孛大角,大角以亡’,於是秦二世而亡。姑姑說,聖上怎能不憂心?”
芳馨大吃一驚:“聖上到底想殺誰?”
我搖頭:“我不知道。姑姑說呢?”
忽然起了一陣大風,庭院中的鞦韆撞在架子上當當地響,鳳尾竹沙沙而鳴。燭光一晃,如鬼火飄搖。芳馨頓時驚醒,撫胸寬慰道:“姑娘也真是的,大半夜的這樣嚇唬奴婢。聖上的心思奴婢怎麼知道。橫豎也不會殺到漱玉齋來。”頓了一頓,又加一句,“對不對?”
我將熱茶一飲而盡,拿起羽扇撲在胸前:“也許不會,誰知道呢?我只是不想看見有人以這樣……的理由死去了。”說着哧的一笑,在自己的漱玉齋,我竟還是把“荒唐”二字吞入腹中了。
芳馨嘆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倒也不必理會是什麼樣的理由。”
我微微冷笑:“不急。且向後看。我猜,是那個人。”
整整一夜,我睡不安穩。一合上眼睛,就看見流星像一道血光劃破安詳靜謐的星空,色明燭地,避無可避。周身一顫,醒來不過是燭光晃了一晃而已。紅燭垂淚,燭光反而蒼白,微微跳動如觀望的眼,忐忑的心。
忽見門開了,芳馨秉燈進來查看,見我張大着眼睛,便道:“姑娘醒了?”
我揉一揉眼睛,嘆一口氣:“姑姑也睡不好麼?”
芳馨放下燈:“聽姑娘說了這麼多,實在有些害怕。”
我坐起身道:“我渴了。”芳馨忙斟了一杯溫水給我,我飲過,稍稍平靜下來,“橫豎也不與漱玉齋相干,姑姑怕什麼?”
深夜,芳馨的臉在昏昏沉沉的燭光下顯得格外蒼老和疲憊:“是不與漱玉齋相干。只是奴婢剛纔聽了姑娘的話以後,回去一思量,覺得做陛下的臣子可真難,連天上的星星走得不好,也隨時會丟命。這一樁事暫且與漱玉齋不相干,可下一次呢?奴婢聽姑娘說過,皇后的罪名中不就有一條和災異有關麼?”
我笑道:“不僅是‘陛下的臣子’,是做臣子本就很難,總是動輒得咎。不過做皇帝也很難,尤其是做權臣的君主。雖然如此,衆人都還要爭皇位、爭官位,可見雖然難,好處卻也不少。所以姑姑又何必爲他們擔憂?”
芳馨怪責地看我一眼:“姑娘自己也是做官的,怎麼是‘他們’?奴婢擔心的正是姑娘。”
我深爲感激,微微一笑道:“姑姑‘耿耿不寐,如有隱憂’[57],這我知道。只是,‘欲爲虎而惡食人肉,失所以爲虎矣’[58],這是做官不得不承受的。”
芳馨一怔,道:“什麼虎……奴婢聽不懂。”
我笑道:“意思是說,想要做老虎,就不能厭惡吃人肉。要做官,就得忍受時時刻刻懸在頭上的刀劍——來自君上、來自同僚、來自自己。”
芳馨奇道:“自己?”
我將空茶杯放在她的手心中,緩緩躺了下去,合上眼睛,依舊是明晃晃的一片:“不錯。有些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芳馨沒有再問,她起身換了一支新燭,悄然退了出去。
第二日,我起得很遲。剛剛梳好髮髻,還沒來得及簪花,便見小丫頭恭恭敬敬地立在寢室外面道:“姑娘,鹿鳴軒的封大人來了,已在玉茗堂中等候。”
芳馨連忙自小屜子中翻出一朵藍灰色的堆紗宮花簪在我的髮髻上,笑道:“定是封大人來道謝了。”說罷又匆匆給我戴上白玉耳墜子,推我下樓。
封若水倚門端立,怔怔地看着丫頭們在庭院中擦拭芭蕉葉。層層疊疊的灰白色明紗羅裙在晨光中宛若照不透的陰鬱深沉的雨雲,上臂所繡的水墨梅花逆風凌亂,如欲脫蒂飛去。髮髻上只簪着一枚銀色花鈿,一溜銀珠垂下,在風中丁零零細響,更添寥落之情。
她聽見我的腳步聲,忙轉身行禮。我還了禮:“這麼一大早的,妹妹怎麼來了?”
封若水笑道:“妹妹已經送華陽公主去大書房了,論時辰,已經不早了。”
我笑道:“是我貪睡了。妹妹進來坐吧。”又喚芳馨上茶。
封若水忙道:“不必了。姐姐國事繁忙,我不敢耽擱。”說罷已端端正正拜了下去,“昨夜定乾宮往鹿鳴軒傳了兩道旨,第一道免了下官的女史,第二道卻又官復原職了。我今早在定乾宮打聽過了,原來是姐姐求情的緣故,而姐姐本無過錯,卻也因此被罰面壁。這都是妹妹的錯,多謝姐姐搭救之恩。”
我忙要扶起,封若水卻紋絲不動,只得由她說完。我嘆道:“爲官艱難,彼此照應罷了,不必言謝。”
封若水起身,已忍不住淚光盈盈:“彼此照應?”
我笑道:“正是。宮中步履維艱,正該彼此照應纔是。”
“步履維艱……”封若水似乎深有感觸,“姐姐所言甚是。只是公主殿下對我有敵意,若殿下鐵了心要躲着我,實是無能爲力。”
她竟然沒有再問我華陽爲何對她有敵意,想來經過這兩個月的相處,是已經知道華陽的心思了。我微笑道:“華陽公主殿下應該不會再出走了。”
封若水問道:“爲何?”
我笑道:“殿下和我打了賭,她輸了。”
封若水愕然道:“什麼賭?”
只聽芳馨在一邊道:“姑娘,早膳都齊備了。”
我笑道:“想來妹妹還沒用膳,不若留下來一起用早膳,我慢慢說與妹妹聽。”
封若水雖然好奇,但在一瞬的遲疑後,臉上的驚愕煙消雲散,恢復了往日的從容:“姐姐賜膳,愧不敢當。妹妹先行告退。”說罷退了一步。
這姿態無疑有些疏離。我也無心留她,只道了聲慢走,親自送她出了漱玉齋。回到玫瑰花圃邊,芳馨道:“若是旁人聽見姑娘和公主殿下打了個賭,而且還贏了,早就迫不及待的要問清楚了。而封大人身爲公主殿下的侍讀,竟如此不在意,也真是沉得住氣。”
我笑道:“封大人奉聖命監視和照料華陽公主,而公主卻對她有敵意。父女倆一個不滿意,都拿封大人出氣,昨夜險些就罷了封大人的官。若再將我牽扯進去……我想,她大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寧可糊塗些罷了。”
芳馨道:“也是,既然道了謝,不該知道的就不必知道。”
我駐足,仰望玉茗堂上藍盈盈的天色:“倘若我是她,就會問清楚這是個什麼賭約。從沒有什麼是‘不該知道的’,只有‘不敢知道的’而已。‘難得糊塗’,首先要明白過,若從未明白過,不過是‘一直糊塗’罷了。”
數日後,兩宮帶着妃嬪和皇子、皇女去了景園,偌大的皇宮,只剩下我和幾十位女御。一連幾日都在下雨,天氣也變得涼爽宜人,且皇帝不在宮裡,又連日無事,整個人都慵懶下來。
這一日雨後,芳馨陪我在益園的小池邊一面看天鵝,一面餵魚。芳馨笑道:“姑娘擔心了好幾日,昨天兩宮去了景園,姑娘睡得倒好。”
清涼的晚風拂起衣帶,紫藤花撩起清涼的水珠,濺落在我臉上。我笑道:“眼不見,心不煩。看不見,自然就想得少些。”
芳馨笑道:“果然陛下不在前面坐着,姑娘便鬆快了許多。”
我笑道:“雖然如此,每日的摘要還是要和羣臣的奏疏一起快馬送去景園。陛下雖不在,功夫是不能荒疏的。”
芳馨道:“人安靜下來,臉色都好了許多。”
我笑道:“他們不過才走了一天,哪裡就這樣明顯了?”
芳馨深深地看我一眼:“姑娘似乎沒有憂心的事了。”
我微笑道:“弘陽郡王深得陛下的賞識,我還有什麼憂心的?”
芳馨道:“那麼星孛大角呢?信王世子呢?”
我淡淡道:“我從沒有在奏疏中讀到過這兩件事情,我也不能去問。想來陛下應該派人去查問了。”
芳馨道:“姑娘竟沒有再從公子那裡打聽消息麼?姑娘果然是不在意世子了。”
我不明白她的口吻爲何有隱隱的哀傷、惋惜和焦慮,我靜靜地看着她,目光中充滿了威嚴與困惑。芳馨與我對視片刻,終於低下頭去。我轉身,沿着池邊的石子小路跟着水中的天鵝慢慢走着:“我固然好奇,也有些難過,不過說到在意……也許世子有他的打算,我沒什麼可說的。”
芳馨道:“倘若世子真的性命堪憂,姑娘也坐視不理麼?”
“這個嘛,我要想一想。”我駐足,好奇道,“姑姑似乎特別關心信王世子?”
芳馨忙道:“奴婢前些日子聽姑娘說起此事,但是後來七八日都沒了消息,不免好奇罷了。”
我輕笑道:“姑姑只是好奇麼?”
芳馨道:“是,奴婢只是好奇。”
有一個疑問困擾我多年,芳馨從不肯回答我。我正要再問,卻見漱玉齋的一個小丫頭跑了過來。石子路溼滑,她險些撲在芳馨身上。芳馨扶起她道:“好生走路,慌慌張張地做什麼?”
小丫頭好不容易站穩了,氣喘吁吁道:“姑娘,泰寧君進宮來了。綠萼姐姐命奴婢趕緊來稟告姑娘。”
芳馨困惑道:“泰寧君?”
我笑道:“是采薇妹妹,御史中丞施大人的夫人。”
芳馨恍然道:“原來是施夫人,奴婢幾乎都不記得施夫人原來還有爵位的。”
我笑道:“在我眼中,她始終是泰寧君,遠勝於施夫人這個身份。”
芳馨道:“爲何?”
我笑道:“采薇妹妹的爵位是她的兄長、嫂嫂和未出世的侄兒用性命換來的。這個身份爲她帶來的榮耀和傷感將永遠刻在她心底最深處,是她成爲她自己的根本。所謂‘不識真娘鏡中面,唯見真娘墓頭草’[59]。施夫人……她總是會成爲別人的夫人的,夫家姓溼還是姓幹,都不過是‘墓頭草’罷了。”
芳馨和小丫頭相視一眼,掩口一笑:“什麼‘鏡中面’‘墓頭草’的,姑娘說得也太嚇人了。難不成女子嫁人,都是進了墳墓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