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嬪遲疑片刻,忽又道:“你還沒有嫁,你是有選擇的。但盼朱大人能照自己的心意活着——”說着目光一冷,依舊含笑,“——或死去。我的愚勇早已不在,想來這麼多年沒有變過的,也只有啓表姐和朱大人。願朱大人不改當年,無畏無懼。”
正說着,忽見一個小內監自益園西南角門進來,一溜小跑到昱嬪面前焦急道:“娘娘,聖駕幸臨永和宮,快請回宮。”
昱嬪微笑道:“這就來。”又向我道,“朱大人身子不好,也請早些回去。告辭。”說罷行禮作別。
昱嬪走後,綠萼扶着我慢慢走回漱玉齋,笑道:“常日看昱嬪娘娘淡淡的,倒和姑娘有許多話說。”
我笑道:“你瞧昱嬪娘娘淡淡的,那啓姑娘呢?”
綠萼道:“啓姑娘一向風風火火的極爽快。”
我笑道:“你看得不真。昱嬪娘娘的淡,是照足了周貴妃的樣子來的,形似卻無味。啓姐姐雖然風風火火的,卻是浸透了百味的淡,纔是真的淡。她五年前便是這樣了,我在她面前,只有自慚形穢。”心念一轉,頗有幾分酸澀,“她……果然比我對他更好。”
綠萼沒有聽見,對前面“淡”的高論也聽不明白,只是自顧自笑道:“昨天簡公公還說,陛下最喜歡姑娘淡淡的樣子。”
我整一整衣帶,微笑道:“他喜歡我淡淡的樣子,那我便淡給他瞧。”
午歇起來,我接到昇平長公主從白雲庵遞來的書信,邀我明日出宮一敘。女官是不能隨意出宮的,我正自詫異,只見小簡來了。小簡笑眯眯道:“陛下得知昇平長公主殿下邀大人去白雲庵,特命奴婢來說一聲,大人安心出宮便是,穎嬪娘娘自會打點。”我忙屈膝謝恩。
第二天,我被一陣嘈雜的聲音吵醒,忙披衣下牀,啓窗一看,原來樓下一羣小內監在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地搬東西。此時天色還未全亮,我喚了芳馨進來,指着樓下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芳馨一面爲我披上衣服,一面笑道:“姑娘醒得倒早。他們奉了穎嬪娘娘的命令,在打點姑娘出門要帶的物事。”說着關上了窗戶。
我奇道:“出門的物事?”
芳馨道:“昨天姑娘睡得早,穎嬪娘娘派人來傳話,又列了一個單子,命奴婢們照着收拾。”
我失笑道:“什麼樣的單子?竟然和遷宮似的。”
芳馨摸了清單出來,但見上面寫着:“細白瓷碗杯盤箸兩套、茶具兩套、藥爐藥罐一套、丸藥三十枚、錦被兩條……”吃用之物,細細列了好幾張紙,連恭桶也寫進去了。
我哭笑不得:“這是誰開的單子?”
芳馨笑道:“是穎嬪娘娘身邊的淑優姑娘寫的。穎嬪娘娘說,姑娘出宮去,萬事萬物都得用宮裡帶出去的。況且姑娘還病着,又畏寒,還有午歇的習慣。若一時要起東西來,都要齊備纔好。”
我哼了一聲:“這樣遮天蔽日地去了,白雲庵直改作雜貨鋪好了。”
芳馨道:“昨天淑優姑娘過來的時候,還給奴婢瞧了一眼預備送給長公主的物事清單,比姑娘帶着的,足足還多一倍。要開雜貨鋪,也是長公主先開。”
我嘿的一聲:“穎嬪想得當真周到。”
芳馨道:“穎嬪娘娘若不周到,也管不了這偌大的後宮。”
【第三十四節 遊方之外】
臨行前,穎嬪親來相送。只見她披着一件紫白色的斗篷,溶溶淡紫彷彿呵氣即去,笑容卻如春日盛開的紫藤:“我來送姐姐出宮。”
我笑道:“娘娘日理萬機,怎敢勞煩娘娘相送?”
穎嬪笑道:“姐姐和昇平長公主是陛下最牽掛的人,我自然不敢馬虎。”說罷拈着我身上一件半舊的梨花白暗花鳥紋織錦斗篷,蹙眉道,“姐姐沒有做新衣裳麼?怎麼穿這一身,連毛都不帶?芳馨姑姑真是越老越不曉事了。”
芳馨在我身後,聞言一顫,連忙跪下。我笑向穎嬪道:“今天是去白雲庵,佛門清淨之地。我的衣裳裡,也就這一件還素淡。不幹姑姑的事。”
穎嬪笑意越深,口氣愈冷:“姐姐沒有素淡衣裳,何不早說?我那裡新做的一件鑲毛的青白斗篷,很襯得起姐姐。姐姐就穿它去好了。”說罷命人取來。
我忙道:“何必如此麻煩——”
穎嬪笑道:“妹妹奉聖旨打點姐姐出宮的事,姐姐穿着這麼一身破衣爛衫出宮,不是教妹妹難堪?走出去讓百姓看見,還以爲偌大的皇宮,連件像樣的衣服都尋不出來。”
她的用意我很清楚,然而不願多言。不多會兒,斗篷取來,我順從地換過,方出了漱玉齋。
穎嬪親自送我出了修德門,但見一輛畫壁翟羽、金根朱牙的翟車橫陳眼前,後面是持鼓吹麾節、傘扇香球的幾十人滷薄。穎嬪笑道:“如何?”
這是高品內命婦的乘輿與儀仗,妃位以上方可使用。我暗暗心驚,不動聲色道:“娘娘這是何意?這樣的陣仗,叫我如何擔當得起?犢車即可。”
穎嬪嫣然一笑,支起蘭花指一揖:“皇恩殊寵,很當得起。”
我行了一禮:“如此儀仗,實不敢受。”
穎嬪笑道:“姐姐果然守禮。只是姐姐怎麼說也是宮裡出去的貴人,太寒酸了也不像話,犢車也太簡慢了些。”
我又指着身後兩車子物事道:“這些也可以不必帶去了,用不了。”不待穎嬪說話,我嘆道,“華陽公主生辰那一日,你我抵足而談,妹妹曾對我說過,宮中人事紛亂,妹妹唯有秉公處事,才能獨善其身。你我姐妹,妹妹何以陷我於不義之境地?”
穎嬪的眼中閃過一絲愧色:“姐姐雖未冊封,在妹妹心中,已與皇妃無異。”
我嘆道:“都撤了吧。換犢車來。”
穎嬪愧色更深,只得道:“好。”
我笑道:“如此有勞妹妹。我就在這裡等着。”
辛夷揮一揮手,衆人都跟着回宮了。身着華衣的人羣和金光閃閃的器物在晨光下推涌,長長的暗影拂過宮牆,像深青色的麥浪順風偃倒。
目光斜逸之處,忽見一抹熟悉的身影依牆而立。淡藍錦袍如一道月輝靜靜佇立,安寧得令人覺不出晨昏。他的笑意一如往昔淡然溫暖,只是多了一絲揶揄之意。我斂衽行禮:“漱玉齋女丞朱氏拜見世子殿下。”
高暘笑道:“纔剛的儀仗,與當年皇后出宮看望熙平姑母,也差不許多了。”當年熙平長公主產後失調,陸貴妃曾親自出宮探望。
我垂首道:“臣女不敢僭越。”
高暘道:“朱大人自是小心謹慎,可也得防着有人居心叵測。恩遇太深,結怨也多。”
我一怔,竟分不清這話是譏諷還是關心。於是露出宮廷女官特有的端莊笑容,屈一屈膝道:“謝殿下教誨。”
高暘舉手道:“孤要進宮了。告辭。”
我行禮目送。眼見他在深深的城門中愈行愈遠,我的目光也變得越來越貪婪。目中月華漸漸退去,驟然照亮的心又變得暗沉一片。他走出城門道的暗影,置身於絢爛晨光中,驀然駐足回望。我忙低下頭,再擡眼時,高暘已經疾步而去。
芳馨上前關切道:“姑娘還好麼?”
我揉了揉眼睛:“無妨。雪光太亮,太刺眼罷了。”
待我上了車,綠萼放下帷簾,我這才驚覺,不知何時,面頰竟已透溼。
昇平長公主並沒有在白雲庵見我,而是將我引到了山谷中的一處溫泉。但見小小一方泉水,汩汩冒着熱氣。還未走近,便覺暖意襲人。小山坡冰雪未消,小池邊已是碧草萋萋。一道石樑橫亙其上,樑上佈滿綠蘚。小池邊有一間小木屋,供人更衣所用。
昇平長公主攜着我的手,由侍女緩緩推到池邊:“這方溫泉是白雲庵的產業,是皇兄特賜給我養生所用。我已經浸過一兩回,很是受用。聽說你身子不好,所以特邀你來。你也浸一浸。”
我本以爲她邀我相談,是有難處,想不到竟是這樣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謝殿下厚愛。”
昇平笑道:“方外之人。不必多禮。”
我淡淡一笑道:“‘彼遊方之外者,丘遊方之內者’[78],殿下逍遙,遠勝夫子。”
昇平合十道:“貧尼寂如。請檀越更衣。”
當下我二人在小木屋中換上寬大的浴袍,綠萼扶我下水。走得近了,才發覺泉下有兩隻白石躺椅。昇平不能動彈,由兩個身強力壯的中年女子擡下去。我二人並排躺好,綠萼伏在我身邊,飄身而起,雙腳一動,濺起層層水花。煙霧繚繞,近在咫尺,卻看不分明,只聽得涓涓水聲,如道傾虛空。
綠萼笑道:“奴婢飄在水裡,好像在飛,姑娘也試試。”
我知道昇平不能動,恐她聽了不快,不由瞪了綠萼一眼,可惜霧氣大,她瞧不見。卻聽昇平笑道:“綠萼若喜歡,你可常帶她來。宮裡悶,我旁的幫不了你,這卻還可以。”
我撥着水中蜿蜒的髮絲,感激道:“謝殿下關懷。”
浸了片刻,只覺呼吸急促,口乾舌燥。綠萼忙從樑上取過蜜糖水,服侍我喝下。我略略支起身子,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方覺好些。昇平笑道:“你的身子當真不濟,還不如我。若累了,只管去岸上坐。”
我笑道:“無妨。”
昇平道:“莫怪我這個出家人多事,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我一怔:“殿下說什麼?”
昇平懶懶道:“宮裡的事情我聽說了。你我同在漱玉齋住過幾日,我知道你當初是不願意的。這一晃也有半年了,我這個多情的皇兄可有絲毫打動你麼?”
我笑道:“殿下還是出家人,怎的如此多事?”
昇平笑道:“心欲出紅塵之外,目猶闞紅塵之中。出家人便不能過問紅塵中事麼?”
我想了想,低低道:“玉機不改初衷。”
昇平道:“我這個多事的出家之人有一言相勸,你可願聽麼?”
我笑道:“洗耳恭聽。”
昇平嗯了一聲,擡臂指了指石樑下端坐浸泡的兩個中年女子:“你可知道她們是誰?”
我笑道:“適才她們服侍殿下下水的時候,我頗有留意。這兩人膚色黝黑,身材高大,顴骨略高,不似我大昭的女子。”
昇平笑道:“你的眼力好,話卻說得不對。她們從前不是我大昭的女子,如今卻是了。”
我忍不住側身多看了兩眼,可惜隔着霧氣,只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呆了片刻,方恍然道:“她們從前是北燕的女子,如今南北一統,她們便是我大昭的子民了。”
昇平笑道:“不錯。她們的丈夫與父兄子侄都跨馬上了戰場,九死一生。兩姐妹家破人亡,乞討爲生,流落到白雲庵,是我收留她們在此服侍。雖也算終身有靠,但死去的親人終是不能迴轉。”
我嘆道:“戰場無情。”
昇平道:“我大昭建國三十餘年,便一舉滅了北燕,實是上天庇佑。若非如此,兩國交戰連綿不絕,還不知有多少好男兒折頸暴骸於沙場,更不知有多少好女兒只得一個香閨空夢。”
綠萼伏在我的手邊,凝神聽着。兩個身影像悲壯的遠巒,靜靜佇立,爲我們的談話增添慷慨之氣。我笑道:“殿下出家後,更懂慈悲了。”
昇平道:“這個‘更’字用得好。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頷首道:“自古‘爲天下者不顧家’[79],雖是無情,卻是經國之大情。玉機明白。”
昇平道:“貴妃出走,是皇兄心中大慟。皇嫂身體不好,雖有兩個新納的嬪妃,恩情不過爾爾。你與皇兄既投緣——”
我疑惑道:“殿下喚我來,便是爲了此事?”
昇平嘆道:“我知道你的心不在皇兄身上,且佛法雲衆生平等,若拋去彼此的身份,皇兄配不上你。還記得當初我待嫁理國公府時,你對我說,夫婦之間貴在相知相伴。我與謝方思昔日有情,來日卻不相知,所以走到這步田地。如今我也用這句話勸你,你既與皇兄相知,何妨試着相伴?情愛縹緲,徒增痛苦,唯有彼此相知,纔是長久之道。”
她終是將謝方思夫婦的死歸罪於己,或許這纔是她拋棄尊榮,出家在此的真正因由:“原來殿下並非看破紅塵,而是真真看透紅塵。”
昇平笑道:“看得世情如紙薄,在家出家,並無分別。”說着轉眸一笑,“我今日多話了。你的終身大事,你自己思量。我將你看作妹妹一般,所以纔多口一問。”
終於支撐不住,於是披衣上岸。雙腳踏上溼暖的木階,我忽而問自己,我與高暘可算相知麼?我轉身道:“殿下的好意,玉機銘感在心。可我有苦衷,恐拂了殿下的好意。”
昇平道:“是何苦衷?”
我坦然道:“我身有惡疾,不能生育。”
昇平一驚:“竟有此事!”轉而不以爲然,“不能生育,是爲生平一恨。但自古后妃沒有孩子的也多,自有旁人的孩子歸於膝下。你若能視若己出,這也不算什麼。皇兄若知道了,只怕還更疼惜你。況且你的身子既已如此,何妨放手一搏?罷了,我言盡於此,你慢慢思量吧。”
她說的道理,我竟無法反駁。芳馨和綠萼在掖庭屬,我病得不省人事的時候,啓春也對我說過:“妹妹一向信奉事在人爲,既然此刻的官位是虛幻的,何不爭一爭那些實在的呢。”
悟雖悟了,了卻未了,是千迴百轉的心結與深深的執念。
午後禮佛聽經,到傍晚方回城。寬闊的御街上廣廈林立,窗中透出昏昏燈火與幢幢笑影。冬日天黑得早,路上行人寥寥。我的犢車像一縷幽魂,在燈下拖出幾道細長而善變的影子,彼此高談不休。
此時熙平長公主當在燈下督促柔桑讀書,皇帝和皇后大約在相對用膳,高暘和啓春各自籌備婚事。就連升平長公主,須彌座前亦有采薇相伴。唯有我,唯有我是一隻孤鬼,一抹驚豔而無聊的殘魂滯魄。
我只有我自己。而已。
從白雲庵回來,已是疲憊不堪,連斗篷也來不及脫掉,便一歪身倒在榻上。炭火和熱水都是現成的,晚膳也早已備好。綠萼正要上前催我,芳馨向她擺擺手。綠萼只得自己先去吃飯。小蓮兒進來請安,也被芳馨支了出去。
芳馨遠遠侍立在門邊,垂目不語,安靜得像白雲庵大殿裡的泥塑菩薩。天已黑透,心也黑透了。連日來,昱嬪的勸阻、昇平的勸進和穎嬪的嘲諷,在我腦中像風車一樣輪轉。不要緊,都不要緊,她們的話我可以全然不放在心上,權當清風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