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只見桓仙尋了過來。周貴妃微笑道:“朱大人年紀雖小,卻素來練達。閒時不妨多去歷星樓,好好寬解慎媛。”
我甚是感激,屈膝道:“謝娘娘關懷。”眼見她與桓仙消失在西南角門,我方纔慢慢踱回長寧宮。
午膳後,我搬了椅子在廊下坐着,不知不覺打起盹。忽覺有人拿了一幅衣物覆在我身上,睜眼一看,卻是芳馨提着一張薄被。我忙坐起來,掠一掠鬢髮道:“竟然睡着了。”
芳馨笑道:“姑娘若是累了,就進去歇息。”
我笑道:“我已醒了。姑姑坐。”
芳馨告罪坐下,又道:“姑娘自從益園回來,便似有心事一般,不知能否說與奴婢知曉。”
檐外碧空如洗,飛雲渡闕無聲。我嘆道:“廢后之事,貴妃與謀。身處天家富貴,爭權奪勢的心亦不比慎媛少。然而她又說,她年少時的願望是與姐姐一起結廬于山水之間,似乎又嚮往天然。我有些糊塗了,她究竟是怎樣的人。”
芳馨笑道:“奴婢在宮中多年,只覺周貴妃向來溫柔平和,連大聲說過一句話都不曾,對宮人多有恩惠,且向來不與皇后相爭。姑娘若問奴婢,奴婢只能說——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廢后之事,終究出自聖意。”
我思忖片刻,道:“貴妃特意留住我,難道是暗示我,她不願與慎媛相爭?”
芳馨道:“爭與不爭,都是末節,聖意才最要緊。”
我心頭一鬆,擡足虛踢兩下,笑道:“也好。惟願今後大家相處無事,二殿下能早日成才。我盡了職責,也能平安出宮。”
芳馨笑道:“姑娘才升了官,便又想着出宮了,莫不是嫌陛下封的官小麼?”
我笑道:“我的魂都要嚇掉了,姑姑還只管笑我。”
忽見象牙白裙裾一閃,錦素扶着若蘭的手走進長寧宮,笑盈盈道:“什麼事那麼可笑?也說與我聽聽?”我忙站起身來,拉了她的手道:“妹妹別聽姑姑胡說,她們別的不會,單會編排我。”說着請錦素坐在我適才用過的椅子上,我坐了芳馨的位子。“這會兒正犯困,妹妹來得正好。又有什麼新鮮有趣的事情,快說與我聽聽。”
錦素神色一黯:“我哪裡還有什麼新鮮有趣的說呢?再不敢亂說了。”
我忙推她道:“事情已經過去了。從今以後,不准你在我這裡說賭氣的歪話。”
錦素扁扁嘴道:“是妹妹的不是,以後再不說了。”
不一時綠萼沏了茶來,我倆方攜手入殿。錦素站在案前隨手翻看我近日的畫作,一面笑道:“姐姐畫得越來越好了。”說着抽出一張宮裝少女圖,雙手端起打量許久,忽然面色一沉,似是想起什麼,便向身後的若蘭道:“你和紅芯她們玩兒去吧。”若蘭巴不得一聲,笑嘻嘻地出去找紅芯。綠萼見若蘭出去了,亦默默躬身退出。
我見她面色鄭重,不覺好奇道:“妹妹有何要事?”
錦素道:“看到這些畫,便想起當初與乳母王氏合謀、在廢后面前告發姐姐繪了周貴妃肖像的那個人。這人究竟是誰,不知姐姐可曾查明?”
王氏出宮已久,此事又涉及錦素的宮人,因此我刻意淡忘:“王氏已然出宮,我再沒查問過。難道妹妹已有了頭緒?”
窗外暖陽澄澈,銅晷如山巋立,院中的紅梅換成了幾缸小柏。針葉如玉,滴翠如脂,值此嚴寒,依舊蒼蒼如夏。錦素緩緩走到門口,對着陽光細賞圖畫,復又望向庭院中的小樹,卻不答我的話,只是問道:“前些日子我來姐姐這裡,明明見到是幾缸子紅梅,怎的換成了柏樹?”
我笑道:“柏樹欺霜傲雪,素爲百木之長,可養浩然正氣,主兆長壽不朽。且古人曾雲: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59]。可見這柏樹還是多情之樹。既有正氣,又多情,故此我讓花房送了些來。”
錦素緩緩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凌霜彌茂。[60]怨不得姐姐喜歡松柏。”
我一笑:“我見永和宮中有兩株積年的銀杏,心中頗爲欽羨,奈何長寧宮沒有土,種不得大樹。好容易得了這四缸翠柏,妹妹也來笑我。”
錦素端立門首凝望片刻,忽又拾起話頭:“當初王氏在廢后面前告發姐姐,究竟姐姐是如何取信於廢后,又如何驅趕王氏出宮的?後又如何說服廢后留住我的官位?妹妹一直很好奇,不知能否賜告一二?”
【第二十五節 女爲君子】
我借溫氏的機敏驅逐了王氏,又借易珠的野心懲治了杜衡。溫氏對錦素頗有助益,杜衡更是錦素的母親。如此說來,我甚是對不住錦素。然而我畢竟是二皇子的侍讀,縱不能逆取,亦當順守。此天經地義,無可厚非。
我笑道:“事過境遷,何必再提?”
錦素道:“姐姐當初不追究,是不願在我與史易珠之間左右爲難,可如今史易珠已出宮,姐姐就沒有一絲懷疑麼?”
我失笑。看來錦素至今不知,永和宮曾有一個宮女來向王氏報訊。或許杜衡知道錦素與我交好,不欲女兒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爲,以至於錦素至今以爲是史易珠告發了我爲周貴妃繪像之事。杜衡離開女兒時,或許想過將真相告訴她。然而一想到她將獨自面對這個險惡的後宮,愚蠢本分一些,至少能掙出一條性命。
錦素問得越蠢,杜衡的苦心便越動人。
幾個小丫頭坐在柏樹旁打盹,綠萼捧了一盤子新炒的瓜子出來,嬌聲喚起衆人。一時鶯聲燕語,好不聒噪。我心情大好:“史易珠既已出宮,還有什麼可懷疑、可追究的?做人究竟要往前看纔是。”
錦素一怔:“姐姐所言甚是。”
我笑道:“我亦有一事不明,正好請教妹妹。妹妹尚且年幼,爲何周貴妃會差遣妹妹去文瀾閣起居院抄閱內史?”
錦素嘆道:“我就知道姐姐總有一天會問我。不瞞姐姐,我聽見貴妃與桓仙姑姑說起此事,特意苦求貴妃讓我去的。我說我會變幻各種字體,最適宜僞造文書。我求了許久,貴妃方纔應允。”
我嘆道:“夫子有云:危邦不入,亂邦不居。[61]帝后妃嬪之間的糊塗賬,妹妹何必參與?萬一漏了破綻,妹妹豈不成了替罪羔羊?”
錦素道:“姐姐自己都是癡人,又怎說我?”
我不解道:“癡人?”
錦素道:“我早已知會過姐姐,但陛下私下詢問時,姐姐還是據實以告,不肯順應聖意。如此剛直,豈非癡人?”
我奇道:“這事我從未提過,妹妹是如何得知的?”
錦素笑道:“聖上說與貴妃聽的,我自然就知道了。陛下說,自從廢后倒了,素日仰仗她恩典的人中,也只有姐姐天天去看望她,可見姐姐是個有情義的誠實人。故此貴妃諫言,說廢后倒了,恐宮人瞧低了二殿下和姐姐。殿下封王還早,可先升姐姐爲女史。”
我毫不意外:“原來如此。”
錦素道:“姐姐素來洞悉萬事,妹妹自愧不如。想來姐姐也還記得,我母親是怎樣慘死在掖庭獄的。妹妹實在心有不甘,方纔如此。”
我冷冷道:“你這是向慎媛復仇麼?!”
錦素微一苦笑:“難道我不應該爲母親報仇麼?”
我嘆道:“妹妹自幼讀聖賢之書,豈不知仁爲何物?爲何要讓自己行此不仁之事?”
錦素冷笑道:“姐姐是嫌我這不仁之人,污了姐姐的地麼?”
我忙道:“妹妹多心了,我並無此意。”
錦素道:“我五歲便隨母親進宮服役。因爲我們是罪屬,母親只能做些最低賤最勞累的活。可她無論如何勞累,卻從不忘記教我念書,督促我練字,爲求在宮中好好活下去。母親向來與人爲善,又肯委屈自己。有一個姑姑嫉妒母親有些學識,又肯花心力教我念書,有一陣子總是讓母親每日多做一個時辰,連茶飯也是最後纔給吃。我天天守在屋裡,不敢出去。可母親總是遲歸,我便常常餓肚子。即便如此,母親也從未在我面前抱怨過一句。後來那位姑姑出宮去了,母親的日子纔好過起來。”說着流淚不止,“或許在衆人眼中,我母親只是一個哨探各宮消息的侫奴。可我知道,她都是爲了我!是我錯信了人,是我害了母親!可那廢后也甚是可惡,人人都可赦過,爲何獨我母親不行?!我母親便是那個替罪羔羊麼?!”說罷雙目通紅,神色激憤,甚是駭人。
我忙掏出帕子爲她拭淚,她卻躲開我,獨自向隅而泣。我歉然道:“是我不好,不該以聖賢書上的迂腐論調勸妹妹。妹妹的痛,我能明白。”
錦素這才慢慢止住哭泣,良久方回身道:“錦素如今沒了母親,只能將心事說與姐姐聽。在這宮裡,姐姐是我最親的人了。不知姐姐肯不肯認下我這個妹妹?”
我肅容道:“求之不得。你沒了母親,我的母親便是你的母親,我還有親姐弟,也是你的姐弟。你若誠心願意做我的妹妹,須得應承我,日後再不可如此行事。你能答應我麼?”
錦素道:“我答應姐姐。”
我微微一笑:“好。從此以後,你是我的親妹妹。”
芳馨在一旁笑道:“兩位殿下是親兄弟,兩位大人又認了親姐妹,當真是一樁佳事。”
我嗔道:“只顧着笑!還不打水來服侍於大人梳洗?”
芳馨笑道:“奴婢只顧着高興,竟忘記了。”說罷忙喚人進來服侍。
淨過面,錦素推說高顯午歇醒來,匆匆告辭回宮。我心下惻然,不禁長嘆一聲:“這深宮是非,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性。是我失察了。”
芳馨添了新茶,一面笑道:“奴婢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我笑道:“姑姑又要當我的一言之師了。”
芳馨道:“不敢。奴婢倒是覺得,深宮雖有是非,可聖上與貴妃算是極其仁慈的了。至於於大人,並非深宮是非改變了她,恐怕她本來便是這樣的性子。”
“姑姑何出此言?”
芳馨道:“姑娘常說,於大人與姑娘都是奴籍出身,故此相互憐惜,成爲姐妹。可依奴婢看,同是爲奴,命運卻有不同。於姑娘自小便在宮中受盡白眼,身世堪憐。但姑娘身爲長公主府的總管之女,又得長公主垂憐,境況自是寬裕不少。故此姑娘素來寬和,於大人就未免心窄了些。”
這話倒也新奇。“我若與她易地而處,也未必就比她行得正。唯自正,方能正人。”說着想起杜衡之死,不禁自嘲,“我也只好努力自正。”
芳馨一笑:“太后說,姑娘是女中君子,果然不錯。”
我笑道:“孔夫子說,‘女爲君子儒’[62]。雖是女子,也當努力做個君子。”
七八日後,待慎媛好轉,我這纔敢帶高曜前去看望。果見慎媛妝扮一新,精神甚好。高曜喜不自勝,一頭撲進慎媛懷中,嬌嗔道:“兒臣可想母親了。”
慎媛穿一件淡紫地白杜鵑錦衣,外罩織錦氅衣,發間星點玉飾,甚是淡雅。我忙行禮問安,一面笑道:“還在屋裡,便穿上了氅衣,娘娘這是要出門麼?”
慎媛道:“病了這些日子,早該去向皇太后請安了。再說,也該預備着遷宮了。”
我欣慰道:“粲英宮是個好去處,離長寧宮很近,別說只是暫住,便是永遠住下,想來太后與貴妃也是肯的。”
慎媛搖頭道:“說好只是因整修歷星樓方纔去粲英宮暫住。既是我自請住在歷星樓,便不能食言。貴妃的恩典,我領不起。”
我雙頰一熱:“臣女失言。”
慎媛笑道:“何必如此拘謹?我並沒有怪你。”說罷打開紫檀木雕花妝奩,取出那支赤金紅寶石蝴蝶簪,“這支簪子還是由你保管。”
我躬身接過,微微一笑:“娘娘必是想通了。”
慎媛道:“既沒勇氣再尋死,便得好好活着。走吧,隨我一道去濟慈宮。”
我忙道:“娘娘的病還沒有痊癒,何必急着去請安?便是晚些去,太后也不會怪罪的。”
慎媛悵然:“今天熙平長公主一早就進宮了。自從陛下回朝,她就再沒來過,我心裡總還有些念着她。在濟慈宮見一面,也是故人之情。”
我笑道:“長公主殿下不進宮,是因爲陛下在朝中肅清驍王黨的緣故。殿下須得避嫌。”
慎媛一怔,恍然道:“是。想來她的日子也不好過。”
忽聽高曜扯着慎媛的袖子道:“母親快走吧,去晚了,就不能看見皇祖母舞劍了!”
慎媛拉起高曜的小手,展顏一笑:“好。這就走。”
天色陰沉,北風如刀。慎媛卻始終含笑,如寒夜裡的瑩瑩白梅,又如雪後的清冷日光。我知道她只是希望自己堅強起來,卻不知她這一回又能支撐多久。好在她今日尚肯善待自己,來日之事,只好待來日再憂愁。
宮人進殿稟報,我和慎媛立在檐下等候覲見。忽聞西偏殿傳來一陣輕笑,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道:“兒臣可不要皇兄來賜婚。母后不能再讓皇兄如此胡作非爲了!”
只聽啪的一聲輕響,太后笑道:“又胡說了!若讓你皇兄聽見了,定要治你的罪!”
又聽宮人道:“啓稟太后,慎媛娘娘、二殿下和朱大人來了,現在外候着。”
太后笑道:“請進來吧。”
一進殿,座中一個二十來歲的高大青年便站起身來向慎媛深深一拜:“臣弟思誼拜見皇嫂。”未待慎媛開口,他便直起身子道:“聽聞皇嫂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慎媛面色通紅,慌忙後退避禮,險些撞在侍立的宮人身上。好一會兒方站穩回禮,“慎媛裘氏,參見王爺。舊日稱呼,王爺不可再用,妾愧不敢當。”
昌平郡王高思誼身材高大,膚色黝黑。他一張國字臉,棱角分明。雙目炯炯,劍眉斜刺入鬢,顯得凌厲非常。他與京城中養尊處優的皇帝與睿平郡王雖是同胞,容貌卻迥異。皇帝高思諺和睿平郡王高思誠都偏陰柔文弱,容貌氣質更像太后。而這位久居西北邊境的昌平郡王高思誼可稱得上相貌堂堂,想必肖似太祖高元靖。他一襲牙白色金絲五蟒袍,腰間墜一柄青玉刀。金蟒燦然生光,似欲騰空飛起。他的威勢,潛龍在淵,莫可逼視。
高思誼的目中滿是哀憫柔光:“不過是一句稱謂罷了,皇嫂何必在意。”說着又向我抱拳道,“這位便是朱大人吧,小王有禮了。”我忙還禮。他又轉頭向太后道:“兒臣還想去看望淵大姐姐和昇平妹妹,容兒臣少陪,待午時再來母后宮中領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