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小梭放在枕邊,嘆道:“我也猜不到了。姑姑把燈留下,先出去吧。”芳馨剪了焦黑的燭芯,這纔出去。小梭反射着燭光,眼前一亮。我只覺得莫名地安心,加之神思倦怠,很快便睡了過去。
醒來時,蒼莽原野佈滿溝壑,灰雲低垂,伸手就能掐出水來。我在齊胸深的土塹中踮起腳茫然四顧,天地濛濛一色,如雞卵密不透風。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道:“你該走了。”於是我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走出了那片原野。前方有一棵大樹,樹下有一條小溪。我欣喜若狂,掬起清甜的溪水卻捨不得飲。最教人覺得幸福喜悅的,不是得到,而在即將得到的瞬間,何不讓這慶幸與歡喜多逗留片刻?於是我忍住口渴,坐在樹下歇息。打了個盹,又覺焦渴難耐。於是滿懷希望地走到溪邊,水中卻映出一頭蕭蕭銀髮。沒有一生安穩的齊整與光澤,更沒有壯志得酬的剛硬與蒼涼,唯見東倒西歪、風塵僕僕。我驀然一驚,不忍心再看自己的額頭與眉眼,轉身倉皇而逃。
灰雲湯湯,黃原漠漠,原來我至死也沒有走出這片荒原。巨大的孤獨和無望錐心刺骨,胸口一震,我嚶地哭出聲來。睜眼一摸索,黃銅梭還在,枕頭早已溼了一小片。原來是一個夢。我已懶得翻身,也不想喚人。就讓我長睡不醒。
雙眼半開半合之間,忽覺牀帳上人影一晃,我警覺地坐起身來。但見一抹橘色的燈光輕快均勻地染着銀色的日月水雲紋,如天水之間,明輝雙照,說不出地溫柔旖旎。皇帝坐在牀邊,默默地看着我,目光沉靜,充滿了愛惜、憐憫、渴望、探幽等諸般意味。
我胡亂拭了淚,就要下地行禮,他伸左臂攔住我道:“病了就躺着,不用行禮。”
我木然點了點頭,直挺挺地坐着,也不敢向後靠。我披散着頭髮,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錦被滑了下來,背後涼颼颼的一片。我低着頭,什麼也不想說,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皇帝道:“你做惡夢了,睡着還在哭。”
我大窘,撫了撫毛糙的長髮,挽在耳後:“陛下看見微臣做惡夢,也不叫醒微臣。”
皇帝微笑道:“你在朕面前,要麼板着臉,要麼拒人千里,要麼寧死不屈。朕就想看看你會不會哭,哭起來是什麼模樣。”
我不覺苦笑:“請陛下移駕玉茗堂,容微臣更衣。”
皇帝笑道:“你在朕面前也不是頭一回這樣衣冠不整了,還用更衣麼?”
想起數年前的舊事,心頭稍稍釋然。就這樣與他相對而坐,雖是默默不語,卻覺平和安寧。好像又回到了仁和屯,我坐在青鬱郁的草地上,沐着和風,和孩子們一起靜靜地讀書,不覺老之將至。
坐得久了,忽然打了一個冷戰。他拉起厚厚的錦被,緊緊裹住我的肩頭,長長的嘆息如溪流潺湲,婉轉之間,野英悄然綻放。他隔着被子緩緩抱住我,我渾身顫抖,淚頓時沁溼了他的肩頭。
“你受驚了,”他柔聲道,“從今以後,你永遠在朕的身邊,朕絕不讓你再受苦。你若願意,朕就封你爲貴妃。你若不肯,就還做你的女錄也無妨。”
我無言,只是哭。在夢中未盡的悲傷,都化作了恣情肆意的淚水。他拍了拍我的背,帶着幾分期盼與忐忑道:“朕不會再立後了,貴妃便是後宮之主。如何?”
不是不感動,但我早已沒有嫁給他的資格。我害怕夜半夢見三位公主的時候會面對他疑惑的目光,我害怕我們對父親的死都心知肚明卻相敬如賓的僞善生活,我更怕自己有朝一日會戀慕他稀薄的恩寵而背棄熙平長公主和父親,終至死無葬身之地。
不錯,我就是這樣一個冷心冷意的人,我不敢,也絕不會“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104]。
霎時間心頭冰寒如鐵,我含淚淡淡一笑,“告訴陛下一個好消息,周貴妃也許回來了。”
【第二十九節 得之失之】
似有珍藏而久遠的震動從他內心深處逸散,肩頭的繡紋擦過我的眼簾,有些刺痛。他扳住我的雙肩,將信將疑道:“你說什麼?”
我從枕邊摸到那枚小梭,雙手託上:“陛下可認得這枚暗器麼?”
他拿起小梭,起身到燈下細細看了好一會兒。和暖的燈光如輕紗籠罩,小梭色如黃金。他珍視的目光充滿了對舊日盛事的懷念和嚮往,也洗去了他身上如蛆附骨的猜乖冷漠的氣息。我目不轉睛地望着他,這一瞬有若八年——不,是十八年——他又變得英氣勃發、清俊挺秀,深情而眷戀的眸光亦有專注之處。果斷平叛的高思諺和殫精竭慮匡扶他登上皇位的周淵,隨着陸皇后的崩逝,終於成爲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美好記憶。不論是我、玉樞、穎妃或是昱妃,因着十幾年的隔閡,都只能遠遠觀望。
他眉目之間清朗和煦,有若南風:“朕認得這東西,這叫三才梭,是她二十歲以前所用的暗器。鹹平十四年冬天,朕在紅玉山莊住着,還找到過她小時候用小石子打磨的三才梭。”他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三才梭’這個名字是怎麼得來的麼?”
我搖了搖頭,卻見他的神色微見酸楚。他重新坐在我身邊道:“她本來只專注於拳掌和劍術,暗器並非她所長。那時候……大約有二十六七年了吧,朕才只有七八歲。有一次,朕和她……還有已故的輔國公莫璐,一起去狩獵。當時箭矢用盡,她就用一枚石子打倒了一頭鹿。石子太軟,碎成齏粉,那鹿也只是被打中了頭昏了片刻。莫璐從囊中掏出一枚黃銅暗器補上一下,那鹿才死了。那枚暗器是照着她小時候用石頭打磨的樣子鑄造的,莫璐送了她一袋。她說:‘此暗器有天、地、人三道弧棱,可以叫作三才梭。’從此以後,她纔開始苦練暗器。除了三才梭,朕再沒見她用過別的暗器。後來,她功夫大進,便極少用三才梭了。”他笑嘆,“朕當時就在一旁看着,你知道朕在想什麼?”
輔國公莫璐是周淵的前夫。我聽得入神,已分不清他口中給三才梭命名的人,究竟是“她”還是“他”。我又搖了搖頭。他將三才梭放在我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合上我的四指,“朕當時在想,她那一石子打不死那頭鹿,如果是朕補了一箭,如果是朕把三才梭送到她手中該有多好。可是朕那個時候太小太弱。待得朕會造火器的時候,她早已嫁入莫府。後來她入宮,朕不知道送了她多少火器彈子、名劍神兵,她卻從來不用。”
我鼻子一酸。皇帝稍稍側轉身子,嘆息道:“她離宮出走有好些年了,所用的暗器還是三才梭,樣子大小都一無改變。朕知道,當年她肯進宮,不過是一時昏了頭。但朕還總想着,只要待她好,她就能回心轉意。原來都是白費心。她從前爲父母報仇雪恥是何等堅定,然而顯兒和義陽、青陽被人謀害,她卻毅然離宮。若她還在,朕何至於如此爲難?”
當年周淵命錦素和李演一道篡改內史,逼慎妃退位。後僅憑一封奏摺,便知道是我在指點李瑞查小蝦兒之事。其暗藏不露和見微知著早已令我心生懼意。若她一心一意來查兒女遇害之事,我和熙平也許就不能扳倒皇后。她的逃離,是我的幸事。然而,身爲母親,竟能撇下親生子女遇害之事,也着實令我好奇。只聽皇帝嘆道:“宮裡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她大約是厭煩了。”
周淵的“身不由己”,當是和皇帝一道,廢黜慎妃之事吧。原來她竟如此自責麼?我握緊了三才梭,道:“其實貴妃娘娘並不是全然不理會,那奚檜不是貴妃親自捉拿到汴城府的麼?”
皇帝道:“這於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現在她應是回輔國公府了,在位的輔國公莫槿是她的兒子——也是朕的兒子。所以朕不怪她。”說着欣慰一笑,“她在宮外可收徒,總算可以將她的一身絕學傳下去,這是她畢生的心願。這枚三才梭大約是她新收的徒兒所用的。你認得此人麼?”
我嘆息道:“微臣慚愧,連救命恩人的樣子都沒看清楚,也實在不知道他是何人。”
皇帝寬慰道:“無妨,朕已經命汴城府尹劉纘、御史中丞施哲、司刑鄭新和掖庭令李瑞聯手暗查此事,想來不日便有結果。”
我感激道:“謝陛下。陛下會命人在汴城中找尋貴妃麼?”
皇帝微笑道:“自然要找。朕倒不是盼着她回來爲嬪爲妃,朕只是想,她老了,該回來安養天年了。朕也老了,也想多見一見故人。”
當年周淵不告而別,皇帝暴跳如雷。張女御言行失準被杖斃,慎妃藉此自盡。後宮緘口莫言,再不敢提起她。想不到數年之間,竟雲淡風輕了。不,其實是眷戀更深。只因這眷戀深入骨髓,所有的生死離合才顯得不值一哂。
見我茫然無語,他又道:“朕已過半生,而玉機正當盛年,恐不能明白朕的心思。”
我淡淡道:“‘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105]”
皇帝眼睛一紅:“好一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只是朕何曾‘得之’?”
他不曾“得之”,我又何曾得到過誰?胸中悲愴而憐憫,是對他,也是對自己。我含淚道:“人生苦短,既曾相伴,已是不易。若得相知,更是罕有。‘用心於內,不求於外。’”
他別過頭去,悄悄擦去眼角的淚痕。雖已釋懷,竟還不免軟弱。良久,他拉住我的手,微笑道:“你還沒有回答朕,你願意做朕的貴妃麼?”
我嘆息道:“微臣貌陋德薄,如何敢與周貴妃比肩?況且,微臣也不願教姐姐傷心。陛下厚愛,恕微臣無福領受。”
他黯然嘆道:“罷了。你在御書房,日子還長。朕記住你這句話,‘用心於內,不求於外’。”
我垂首,死命咬牙才忍住了淚意。他又道:“擾了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朕還要去永和宮看看華陽,不必送了。”
隔着帳子,只見他雪白的身影在門口站了片刻,一抹深重悠長的嘆息擾散了一室安寧。他一出去,我便再也忍不住,握着臉痛哭失聲。
芳馨進來喚了一聲,我匆忙拭淚,哽咽道:“什麼事?”
芳馨關切道:“姑娘……還好麼?”
我扯起錦被矇住口鼻,倒在枕上,甕聲甕氣道:“姑姑出去吧,我要睡了。”
彷彿聽得芳馨的鼻息一動,好一會兒才聽她的腳步聲和關門的聲音。我哭了一會兒,漸覺無趣,於是掀開被子,望着灰沉沉的帳頂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一字一字對自己說:“朱玉機,不準哭。”
如此休養了兩日,也無人相擾。連二月初二本該向太后請安的日子,也只是躺在漱玉齋養病。芳馨和綠萼都不敢問我皇帝那一夜說了什麼,我也不想向任何人提起。
二月初四一早,我正用早膳時,芳馨走了進來。她使個眼色,我身後的兩個小丫頭便退了下去。芳馨盛了一碗紅豆粥,垂眸道:“奴婢奉姑娘的旨意,去章華宮問了穎妃娘娘。穎妃娘娘說,她只是奉旨將秋蘭和銀杏打入獄中,具體什麼罪名,也不甚清楚。”
我奇道:“有這等事?”
芳馨道:“這件事情,恐怕姑娘要親自問陛下了。還有一事,王、鄧二位女御昨夜被趕回監舍居住,看來是陛下不要她們了。”
“王女御和鄧女御?”我一時竟想不起來,“是哪兩個?”
芳馨笑道:“向來姑娘的記性是最好的,怎麼連王女御和鄧女御都不記得了?姑娘進宮的頭一天,在重華門撞到的二位便是。”
我恍然道:“原來是她二人!我記得姑姑說過,這其中一人是慧媛平氏舉薦的。”
芳馨微微冷笑:“可不是?慧媛竟薦了這麼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放浪女子,也不知會不會被遷怒。”
我瞟了她一眼,道:“姑姑好像很不喜歡慧媛?”
芳馨道:“歷來妃嬪誰不想多佔恩寵,偏偏慧媛還在做女御的時候,就將王氏也推上了龍牀。如此惺惺作態,奴婢有些瞧不上。”
我笑道:“這種事情古往今來屢見不鮮,連皇后也曾將穎妃獻給陛下。”
芳馨不屑道:“慧媛是慧媛,皇后是皇后,天高地遠,如何相提並論?況且穎妃娘娘貌美聰慧,性情又好,王氏和鄧氏如何比得?”
我翻攪着紅豆粥,失笑道:“這都是我不好,多問了一句,引得姑姑說了這麼些話。”
芳馨笑道:“那天晚上陛下帶着簡公公悄悄地來漱玉齋,不知爲何竟教王、鄧二人打聽到了。這兩人仗着得寵,便向簡公公打聽,還去婉妃娘娘面前說了好些不三不四的話。陛下聽說此事,便將這兩人趕回了監舍。”
我冷笑道:“這兩人膽子很大,私下打聽不足,還敢去粲英宮?別說只是趕回監舍,趕出內宮也不爲過。”
芳馨道:“奴婢只是擔心婉妃娘娘又要不自在了。”
我漫不經心地挑起一根酸菜,嘆道:“隨她吧。”
正說着,小簡過來請安,我放下碗箸道:“未知陛下有何旨意?”
小簡道:“陛下問大人的身子好些了沒有,還說,施大人和李大人想進宮來問一問當日大人在景靈宮遇刺之事,不知大人可方便待客麼?”
我忙道:“請公公代爲回稟,玉機已經好多了,謝聖上關懷。不知施大人和李大人幾時進宮?”
小簡道:“自是越快越好。不知今日午後申正時分如何?”
我欠身道:“一切全憑聖裁。”
小簡正要告退,我忙道:“公公請留步,玉機有一事不明,要請公公賜教。”
小簡道:“大人請問。”
我微笑道:“前兩日我在景靈宮遇刺,幸得一個叫作銀杏的宮女捨身相救。我見她有義氣有勇氣,想調她進漱玉齋貼身服侍,不知可妥當麼?”
小簡愣了好一會兒,纔想起來:“大人說的是曾在御藥院揀選藥材和看守藥庫的秋蘭和銀杏麼?”
我問道:“這兩人新年被關押在掖庭獄,不知所犯何罪?”
小簡遲疑不語。我又道:“銀杏對我有救命之恩,知恩圖報,分所應當。還請公公指點一二。”
小簡嘆道:“這……那奴婢就說了吧。只是這件事情大人聽過,心裡有數便好。”
我奇道:“聽公公的口氣,此事彷彿與玉機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