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苦笑道:“敬重?他待陸氏和周氏,不都敬重有加麼?敬重與喜愛,本就全不相干。若論喜愛,他自是最愛周氏,她的容貌最美,雖然年紀大了些,卻還算保養得宜……”
惠仙無奈喚道:“小姐……”
皇后完全不理會惠仙,自顧自道:“他不喜歡我也就罷了,爲何要將我置於如此境地,甚而不許我辯白?”
惠仙遲疑道:“陛下或許會找朱大人詢問此事的。”
皇后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語氣中充滿溫柔繾綣之意:“當年他明明不是這樣待我的。還記得鹹平二年的春天,我進宮拜見太后。在行宮景園,在金沙湖畔,我遠遠地看見他,只是不敢上前去請安。他是新君,我不過是武英伯一個並不受寵的女兒,人長得也不美。此生我不敢妄想嫁入宮中,更別提做他的皇后。可是母親卻告訴我,他選我爲後。當時我就像做夢一樣。”說着語帶哽咽,“我真心將他視作夫君,他卻一天比一天冷淡。既不愛,又何必選我爲後?”
惠仙無言以對,只嘆了一聲。皇后接着道:“我也知道,這些年我變得太多。可他又何嘗沒有變?大婚後不久,他便專寵周氏,將我拋在一邊……”
惠仙輕輕道:“小姐的委屈,奴婢明白。奴婢自小服侍小姐,怎不明白小姐的爲人?周氏狐媚專寵,陸氏也不是省油的燈,小姐若不變厲害些,只怕要被人小瞧。”
皇后幽幽一嘆,無限哀婉:“從前我也是這樣想的,如今卻不是了。到底是因爲他並不喜愛我,當初娶我爲後,也只是爲了籠絡驍王黨。也是,我的資質,怎比得上週氏?我的出身,又怎及陸氏?大婚的恩愛,都是夢罷了。”
惠仙忙道:“小姐何出此言?小姐真心待陛下,陛下怎會不知?”
我聞言惻然,已不忍再聽,於是從暗處走出。皇后正坐在妝臺前側頭查看眼角的細紋,惠仙跪坐一旁。我一身暗影落入鏡中,皇后身子一跳,回頭喝道:“是小商麼?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我忙疾步上前:“是臣女,娘娘萬福。”
皇后站起身來,先是震驚,隨後欣喜:“怎會是你?你是怎麼進來的?”只見皇后穿着一件素錦中衣,外披綠牡丹雲錦寢衣。炭火正旺,站久了微覺燥熱。豆綠牡丹在昏黃的火光下顯得薄脆而萎靡,越發顯出皇后的清瘦與落寞。
我除去斗篷,關切道:“娘娘一切可好?”
皇后雙眼沁出淚花,拉着我的手連連點頭:“本宮很好。倒是你,究竟是怎麼進來的?”
我笑道:“臣女是從益園翻牆進來的。”
皇后道:“你竟不怕摔着!若是讓人發現,那可如何是好?”
我搖頭道:“娘娘如此境況,臣女怎還能安坐宮中?自是無論如何也要想法子來見娘娘。如今見娘娘安好,臣女也就放心了。”
惠仙喜極而泣:“到底是朱大人又忠心又有情義。”
小錢道:“咱們大人自從聽說娘娘被困在宮裡,急得寢食難安,日夜思量能進宮來看望娘娘的法子。”
皇后甚是感動:“難爲玉機了。惠仙奉茶,本宮有許多話要與玉機說。”
惠仙恭敬道:“是。請這位小公公隨奴婢來。”
小錢會意,正要隨惠仙出去。忽聽南方傳來一陣嘈雜,竟似宮門大開,有人來了。惠仙忙從椒房殿出去查看,旋即匆忙趕回偏殿:“娘娘,陛下來了,這……”
不一時商公公一溜小跑進來:“娘娘,聖上駕到,預備接駕。”轉眼一看我站在皇后身邊,頓時大吃一驚,愣了半晌,方纔顫聲道,“朱大人……這……還請暫避爲好。”
皇后大驚道:“怎的這會兒會來?”又向我道,“你且去本宮寢殿暫避。”說着扶着惠仙的手疾步走進椒房殿。我帶着小錢從東偏殿的西北小門出去,原本要去皇后的寢殿,忽然心念一動,閃身從北面的小門進了椒房殿,躲在巨大的紫檀雕花七扇屏風之後。剛剛站定,便聽有人自正門走進椒房殿,又聽皇后的聲音道:“臣妾有禮了。”雖然強自鎮定,聲音仍是微顫。
冷風帶着梅香撲捲進殿,即使躲在椒房殿的最深處,也能感覺到一絲凜然寒意。
殿門很快合上,殿中仍充盈着揮之不去的凝澀和冰冷。我怕久站不穩,便緩緩坐了下來。從屏風的鏤縫中向外望去,果然看到鳳座邊的一雙玄色金絲九龍靴。皇帝身後空無一人,李演也只是守在殿外。殿中靜得只餘兩人不平的呼吸聲。我右手撫胸,強抑住劇烈的心跳,努力平伏氣息。
良久方聽皇帝沉聲道:“平身。皇后倒閒,這麼早便預備歇下了麼?”
皇后微微冷笑道:“臣妾不知今夜陛下要來,以此陋容見駕,請陛下恕臣妾失儀之罪。”
皇帝道:“皇后心懷憤懣,是怨恨於朕麼?”
皇后道:“臣妾不敢。”
皇帝道:“朕知道,皇后受委屈了。”
皇后愣了好一會兒才道:“陛下是問過朱女巡了麼?”
皇帝道:“朕已問過了。”
皇后道:“不知陛下幾時才能撤去臣妾的禁足之令?”
皇帝道:“朕對不住皇后……”
皇后大失所望:“陛下這是何意?”
皇帝卻答非所問:“皇后可知,朕爲何親征麼?”不待皇后回答,他又道,“自過了新年,就總有言官上書彈劾你父親,說他在邊境有許多不法之事,導致河北守備鬆懈,燕賊橫行。朕親征,並非只爲擊敗燕寇,也是爲了查明你父親的罪狀。朕原本可以派遣欽差去,但爲使你父親不至冤屈,朕決意親自去一次。如今你父親已然定罪,你想聽一聽麼?”
過了許久,都沒聽見皇后答話,只看見皇后的寢衣傾瀉於地,耳中能清晰地聽見她因驚懼而發出的啜泣之聲。皇帝續道:“所犯四罪,私吞軍田,中飽私囊;貪污軍餉,臧貨放貸;懈怠軍情,縱敵深入;治軍不嚴,賞罰失度;公報私仇,草菅人命;貽誤軍機,至功虧一簣。凡此五罪,你父親實不宜再領軍,朕已將他廢爲庶人。本當處死,但念及武英候昔日的功勞和你我多年的夫妻之情,朕且留着他的性命,在京中安度晚年。”
“懈怠軍情,縱敵深入”與“貽誤軍機,功虧一簣”聽起來本是一條罪,然而皇帝偏偏將它一分爲二。恐怕這“縱敵深入”,當是“通敵謀反”纔是。如此重罪,只是廢黜了事,這皇帝倒也算仁慈。
只聽皇帝又道:“再者,皇后雖是無意,但誤殺皇子一事總是不錯的。因此二事,皇后當自行退位,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甚是震驚,伏地喘息,良久不言。或是他們本就感情淡薄,或是她在宮中於邊事不能盡知,她竟對父兄所爲毫無察覺。父親廢爲庶人,母家亦非名門,自己又身負過犯,她確是不宜再母儀天下。我又不禁冷笑,皇后的父親武英侯獲罪,此一條已足以皇帝廢后。然而他仍然不辭辛苦地在後宮爲皇后加多一條罪名,令她心服口服,不知算不算另一種仁慈?
皇帝的耐心頗好,直待皇后稍稍平靜了些,方纔又道:“念及夫妻八載,朕不忍廢黜皇后爲庶人。若皇后肯自行退位,尚可居於嬪位,於宮中終老。朕言盡於此,皇后仔細思量。”說罷站起身來。
皇后忽然撲上前去,抱住皇帝的小腿泣道:“臣妾不敢貪戀後位,陛下怎樣說,臣妾便怎樣做。只是臣妾的父母年事已高——”
皇帝冷冷打斷:“朕已經留了他們的性命,皇后還要怎地?”
皇后張口結舌,仍舊不肯放手。皇帝左腿一震,皇后頓時狼狽仰倒:“皇后向來於前朝之事不甚關切,如今倒肯爲武英侯求情。有這番求情的工夫,當初何不多多規勸你父親。此時來求,爲時已晚。”
皇后再次撲上,皇帝閃身一躲。皇后摔倒在地,泣不成聲。皇帝走出幾步,忽然駐足:“朕也知道你並非有心殘害皇子,你若肯退位,朕待你如初。”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椒房殿復又寧靜如初,我才從藏身之處悄然走出。皇后仍是伏地痛哭。我上前扶起她,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惠仙與商公公送走了皇帝,忙進殿來看。見皇后面如土色,雙目通紅,滿臉淚痕,都嚇了一跳。惠仙問道:“陛下與娘娘說了什麼?”
皇后不答,只是呆呆起身,向寢殿走去。惠仙正要跟進去服侍,我拉住她道:“姑姑且慢,我有話要說與姑姑知道。”惠仙會意,只看了一眼商公公,商公公忙跟着皇后去了。
椒房殿中仍殘留着一縷梅香。燭火闇弱,屏風後是一片隱秘的昏昧。我將皇帝所言一一轉告,惠仙大吃一驚:“難道娘娘真的要退位麼?”略略思忖,又頹然嘆道,“侯爺久在軍中,娘娘又不大理會侯爺的事,想不到侯爺竟犯此大過。娘娘在曾氏一事上是有所疏忽,可終究不是故意加害他們母子。娘娘若自行退位,便是承認了過錯。依奴婢看,以娘娘的性子,是寧可廢爲庶人,也不肯退位的。”
我鄭重道:“這正是我要與姑姑說的。原本我來見皇后就是爲了此事。”
惠仙更是驚異:“難道大人早就知道聖意?”
我搖頭道:“我並不知聖意如何。我今夜前來,正是要勸娘娘視情形自行退位,效仿當年的班婕妤[56],去濟慈宮服侍太后。如今陛下還肯給皇后娘娘留體面,情形倒比我當初所想要好上許多。”
惠仙蹙眉道:“大人所說‘當視情形’,是何種情形?”
我見她難掩厭惡的神色,不覺嘆道:“自然是武英侯的情形。武英侯被廢爲庶人,分明是陛下在清算驍王黨。姑姑且想想,若皇后不肯退位,被廢爲庶人而居於冷宮,自己受盡千般苦楚不說,二殿下也變成了沒有母親的可憐孩子,必然被兩位貴妃收養。如此情勢娘娘可願看見麼?”
惠仙躊躇道:“這……”
我誠懇道:“姑姑當勸勸娘娘,一切以二殿下爲重。”說着退後一步,“時辰快到了,我也該走了。”
見我要走,惠仙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大人……”
我微笑道:“姑姑請代我向娘娘作別。他日相見,無論娘娘是妃是嬪抑或只是一個宮娥,在玉機心中,都與昔日的皇后毫無分別。”
惠仙大爲感動,不覺流淚:“大人放心,奴婢一定會勸服娘娘的。”
東一街長寧宮的西側門口,芳馨正焦急等待。見我和小錢架梯下牆,頓時鬆了一口大氣。我仰望暗夜中如鐵壁聳峙的宮牆,不禁輕聲問道:“姑姑,你說在這高牆之內,當如何行止才能讓自己安心快樂?”
芳馨隨口道:“安心快樂?那都要看陛下的意思。只有陛下才是後宮之主,天下之主。若陛下不讓人安生,即使貴爲皇后與太后,也無可奈何。”說着便要關門,見我一動不動地呆看着她,不覺臉紅道,“奴婢亂說的,姑娘隨意一聽,不可當真。”
我撇撇嘴道:“隨意亂說的,竟一絲不錯。”
洗漱之後,芳馨照例在外間值夜,我便叫她進來,將今晚在守坤宮的見聞一一說與她聽。芳馨聽了笑道:“如此看來,他倒也並非對皇后全無情義。”
我想了想道:“不錯,我原本以爲,陛下會嚴懲武英侯的,誰知倒還肯留他全家的性命,這也算仁慈了。如此一來,大約我不會被趕出宮去了。”
芳馨道:“姑娘多慮。姑娘的人緣與才學,陛下都看在眼中,怎會因皇后之事遷怒姑娘?”
我嘆道:“幸而陛下還算疼愛二殿下,我也能安心一些。”
芳馨爲我放下枕頭,掖好被角,柔聲道:“姑娘辛苦了,安心睡吧,明天還要帶二殿下上學呢。”說罷熄了燈,自拿着燈臺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鹹平十年十一月,皇后自請退位爲媛,居於濟慈宮北面的歷星樓中,皇帝賜封號爲慎。陸貴妃生了一位公主,封號華陽。
高曜年紀雖小,卻也知道母親不再是皇后意味着什麼。裘後退位不久,他便問我:“玉機姐姐,孤已不是嫡子,那父皇是不是再不會立孤爲皇太子了?”
斷斷續續下了半個月的雪,今天好容易才放晴。我剛剛命人搬了椅子放在院中,看着丫頭們晾曬衣被。暖陽在背,只覺自己也是箱櫃中一件久不見天日的衣裳。近日皇后退位,朝中也處置了幾個老臣。聽說他們大多年老衰邁,皇帝倒沒有處死他們,至多流放。最讓我欣慰的是,熙平長公主依然尊貴如昔。而我,仍是從七品女巡。因華陽公主的降生,皇帝十分喜悅,加賞百官,厚賜宮人。前朝與後宮的風波,就此平定。
此刻高曜站在我面前,臉上滿是悲傷和疑惑,飽滿嬌嫩的雙頰尚有淚痕。李氏站在一邊,面有難色:“殿下自大書房回來便哭了一場,只怕是在夫子那裡受了委屈。”
我笑道:“殿下爲何如此傷心?難道是因爲日後不能做太子麼?”
高曜抽了抽鼻子道:“父皇不是應當最喜愛太子麼?父皇連母后也不要了,定是也不要孤了。”
我聽他詞不達意,不覺失笑,伸手輕撫他眼下淚痕:“殿下多心了,不論殿下的母親是不是皇后,陛下身爲殿下的父親,都會像過去一樣疼愛殿下。”
高曜扁嘴道:“真的麼?那他們爲何說,孤已不是嫡子,再無可能被立爲太子?”
我心中一凜,忙問道:“是誰這樣說的?”
高曜道:“孤今日用過早膳回到書房,聽兩個學倌說的。”
所謂學倌,便是在大書房中伺候夫子筆墨的內監。自皇后退位,宮人們雖然口舌紛紛,卻始終不敢在妃嬪皇子面前公然議論。這兩個學倌竟然在定乾宮的大書房中毫無顧忌地論斷立儲之事,更教皇子聽聞,委實膽大包天。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聽高曜接着道:“孤今天與皇兄一道背書,明明皇兄與孤一樣背錯兩處,夫子卻只罰孤寫字,對皇兄還誇了幾句。夫子真偏心。且膳房的早膳也不好。”
過去高曜在書房所用的早膳,是守坤宮的廚房照着他的口味精心烹調的。如今皇后退位,高曜的早膳便與高顯的一樣,爲膳院所出。我垂頭合目,腦中閃過無數念頭,方堅定心意,對高曜道:“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爲可知也。[57]殿下可知是何意麼?”
高曜搖頭道:“夫子還不曾教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