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素反握住我的手,鄭重道:“多謝姐姐這些年的真心相待。姐姐雖救過我一次,但人力有時而窮。況且這次的事情非比尋常,我是沒什麼指望了。”不待我回答,她又道,“這些年,虧得做了這個女巡,我也攢了些好東西。姐姐都拿去,隨意處置好了。”
我心中大慟,流淚不止。錦素舉袖擦乾我的淚水,又道:“我死後,請姐姐務必將我葬在母親身邊。我要好好向母親謝罪,我沒有照料好皇太子。倘若我有姐姐半分能幹,皇太子殿下便不會——是我對不住殿下。”她的目光越過蒼茫冰面,越過嵯峨佛殿,越過大河遠山,越過杳靄青冥,到達西北之某人某處,“這樣也好,這樣我便不用嫁給那個從未見過的廬州刺史之子了。”
我順着她的目光北望,高暘所住的與鶴館在清涼寺的東面,高樓聳峙如鶴立之勢。金頂流光耀目,如亙古不變的悲憫目光。北岸還曾經住過睿平郡王高思誠和昌平公高思誼,他們早在入秋時節便離開了景園。
良久,錦素拭了淚:“姐姐又何必陪我哭。我這一輩子是沒指望了,姐姐還等着做世子正妃呢。”
心早已涼透,早已覺不出苦樂。我嘆道:“這會兒還說這個做什麼?咱們回去吧。”說罷各自站起身。誰知腳下一滑,我又重重摔倒。錦素忙伸手扶我,一個趔趄倒在我身邊。
摔得周身骨痛,我和錦素相視一笑,索性裹緊了斗篷仰臥在冰面上。天青無塵,金色陽光貼着冰面掠過我的眼,彷彿伸手便能挽一縷在掌心。我和錦素各自向天探手,潔白的掌心空無一物。
如此呆了片刻,我問道:“妹妹適才站在冰上想什麼?”
錦素道:“我在想一件要緊的事情,於我和姐姐都大有好處。”
我奇道:“什麼事?”
錦素微微一笑:“不能說。此事成了,只當是妹妹報答姐姐的恩情。若辦不成,只好來生再報。”
我聽她說得堅定,也不好再追問。待綠萼追上金沙池,我方纔起身上岸。臨別前,錦素深深望着我道:“這一世,只怕沒有辦法報答貴妃的深恩,便下去陪着皇太子殿下也好。若有幸活命,我也會好好活下去。所以姐姐不必再爲我費心了,否則我畢生不安。”說罷行了個大禮,扶着若葵的手去了。
我呆立良久,直到她過了橋,方迴轉身子。綠萼輕聲道:“於大人已經瞧不見了,咱們也回去吧。”
我扶着綠萼,蹣跚向東。天雖晴了,風卻更冷。我又想起我入宮前的那個冬天,長公主府中那條冷風迴旋的甬道。當時,尚有一隻溫暖有力的右手托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如今,真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有了。
我只有我自己。而已。
午間起身,聽芳馨說太后已去桂園哭過。撫着長髮的手頓時垂落在錦被上,我呆坐在帳中良久不語。芳馨取過棉襖披在我肩上,神色悽然。她的臉上亦有淚痕,“奴婢剛纔去桂園瞧過了,太后悲憤交加。口口聲聲說,倘若皇太子殿下與義陽公主都沒有習過武,或許便沒有這樣膽大。她老人家當場折斷了佩劍,向天起誓,從此再不練劍。嚇得邢姑娘臉都青了。”
我披衣下牀,坐在妝臺前。一夜沒有閤眼,眼簾黃腫,眼中血絲蔓延。眼前一隻玫瑰纏絲金環暗光朦朧,愈發照得我面如焦土。一轉眼只見頭頂銀光一閃,一根半寸長的白髮如戟豎立,又如一支白旗在風中虛弱地展開。我伸手到頭頂摸索,芳馨卻已瞧見:“姑娘要拔去麼?”
我嘆道:“不必了。”說着微微側頭,查看眼角和麪頰。驀然一驚,三年前,在空曠的東偏殿中,慎嬪也曾在昏暗的燈光下,側頭查看自己的容顏。原來,我的生命還不曾綻放,就已經枯萎了。
芳馨小心道:“奴婢梳頭的時候小心藏起來,便不會有人瞧見了。”
我淡然道:“瞧見又如何?隨它吧。”
芳馨道:“這都是姑娘素日用心太過。依奴婢看,於大人能救則救,救不了,也實在怨不着姑娘。”
我嘆道:“我倒是想救,只是束手無策。這件事若讓皇后處置,她大約會從輕發落。可是陛下那裡,就很難說了。”
芳馨道:“姑娘自打進宮,與陛下說的話,十個指頭就能數過來……”
鏡中的我,令人不忍卒睹。如秋風掃過的樹梢,脆生生的葉子霎時轉黃。容顏的衰敗,原來這樣快。我扭過頭去:“再難,也要想法子。只怕我這副未老先衰的模樣,只會令他厭惡。”
芳馨忙寬慰道:“姑娘還年輕,好好將養幾日也就好了。況且如今這個樣子,只是太累了,哪裡就談得上未老先衰?姑娘爲於大人憔悴成這般模樣,奴婢看着也心疼。”
她當然不知道我的悲憤失意、傷心絕望,並不是因爲錦素,我也不願再說。說又何益!“是人都會老,又何必爲皮囊煩惱。更衣,我要去桂園。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去,正好。”
在汴河的橋上,恰好遇見高曜帶了芸兒與小東子等人從桂園出來。高曜一身素服,眼睛又紅又腫,臉上淚痕闌干。我忙上前行禮,高曜道:“姐姐不必多禮。”
我問道:“殿下從清涼寺回來,怎麼不多歇會兒?”
高曜道:“皇太子哥哥突然走了,孤怎能安睡?皇太子哥哥仁勇,待孤也好,孤……”說着又低頭落淚。高顯和高曜自幼一同長大,又在同一日分別被冊封爲皇太子和弘陽郡王,感情甚篤。高曜的謙遜、感恩與悲痛,正是君臣之義、兄弟之情最適宜的註腳。
高曜回頭對芸兒道:“你們先過橋等孤。”
芸兒屈膝行禮,帶領衆人疾步過橋。芳馨也退了下去。高曜待他們都走遠了,方指着汴河流淌的方向道:“太子哥哥夜半墜樓,顯是夜晚侍疾的奴婢疏忽所致。幸而姐姐提醒了孤,若昨夜是孤在侍疾,恐怕倒轉金沙池和汴河的水澆在頭上,也洗不淨嫌疑。多謝姐姐。”
瞬息之間,高曜臉上的悲慼消失了大半。我忙道:“殿下不必言謝,清者自清。”
高曜的面孔被冰雪映得蒼白:“現下有堅冰覆蓋,縱然自濯,也要等到春天。酷寒之下,萬物蕭索。孤怕等不得。”
我微笑道:“殿下不必多想,殿下如今這樣,就很好。”
高曜凝視着我的面孔道:“姐姐的臉色怎麼這樣不好?”
我撫一撫面頰道:“這些天接連變故,誰又好了?”
高曜道:“姐姐要多多保重纔是。”
我忙道:“多謝殿下關懷。殿下才從清涼寺回來,也要多歇息。”
高曜微微一笑,指着遠處的梅林道:“每年花匠是不是都要修整梅林?”
太多的傷痛已麻木了我的知覺,我一時不解:“不錯。”
高曜道:“倘若有花匠一不小心修去了主枝,那該如何?”
他的話如一根灼熱的鋼針輕輕一點,倏忽化去了我心頭的寒冰。我於袖中攥緊十指:“主枝和旁枝,也只是相對而言。”
高曜道:“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不旋踵者,幾也。”[6]
我合目道:“相時而動,自是好的。只是情勢複雜,殿下也當小心。”
高曜道:“不遇槃根錯節,何以別利器?”[7]
心頭一震,如風濤浪涌,如火山迸發。雙手在袖中劇烈顫抖,不可自制。不待我回話,高曜接着道:“孤的心,從來不瞞姐姐。”說罷向我一揖到底,揚長而去。
好一會兒,我纔敢轉過身來目送他的背影。我是該驕傲,還是該沮喪?我是該慶幸,還是該恐懼?
也罷。他不可能永遠都是那個在乳母王氏的寵溺下無知無識的孩子,他既是皇子,自然越早懂得“居家爲父子,受事爲君臣”[8]的道理,越能相時而動。如今,“時”不是來了麼?他的淚與笑,都恰到好處,倒是我遲鈍了。
我自嘲地一笑,扶着芳馨的手下了橋,往桂園而去。
傍晚在易芳亭中,竟然遇見慎嬪。夏日來行宮時,慎嬪自請留在皇城。因想着皇城中確實也需要一個看家主事的人,太后和皇后便沒有勉強她。如今大喪,慎嬪當即趕了過來。
我到的時候,她正在靈堂中看着一羣內監佈置隨葬器物,內阜院副總管商公公侍立一旁。慎嬪一身素服,頭上只有零星銀飾。她一面拿帕子點着眼角,一面唉聲嘆氣。我趕忙上前行禮。
慎嬪嘆道:“本來好好地在宮裡坐着,忽然聽到三位公主出事了,趕忙做了幾副杉木板子過來,誰知到了這裡,才又知道板子不夠用。這幾個孩子當真是……命苦。”
我嘆道:“請娘娘節哀。娘娘見過弘陽郡王殿下了麼?”
慎嬪點頭道:“纔剛見過。這孩子當真心實,足足在佛前跪了兩天兩夜。眼睛都熬瞘了。”說着拉着我走開兩步,輕聲道,“服侍皇太子的乳母宮人都拘在桂園,只待皇后親自審問。我都聽曜兒說了,若不是玉機……”
我忙道:“這是殿下洪福齊天,玉機只是順勢而爲。”
慎嬪感慨道:“我孃兒兩個這些年,若沒有你,可謂寸步難行。”
我搖頭道:“這都是長公主的決斷。”
慎嬪轉頭看着內監將諸多貴重的陪葬品一件件放入棺中,一面垂淚,“好好的四個孩子,說沒就沒了。雖然都不是我生的,可是想想心都疼。我的曜兒若是這樣,我活着還有什麼趣兒,情願是我替他死了罷了。”慎嬪雖然一向與周貴妃不睦,但她畢竟尚有惻隱之心。稚子無辜,她悲痛亦是真心實意的。
正說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內監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向慎嬪磕了頭,起身說道:“有位姑姑叫奴婢給慎嬪娘娘送封信。”說罷雙手將信封呈上。
慎嬪見他臉生,便問道:“這封信是誰叫你送來的。”
那小內監道:“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在路上被一位姑姑叫住送信的,想來信中有說,請娘娘閱覽。”說罷告退了。
慎嬪將信封翻來覆去看了一遍,並不見署名,便掂一掂道:“似乎有些分量。”正要吩咐惠仙尋一把小銀刀來拆信,忽聽哐啷一聲巨響,原來是一隻玉盤在地上跌得粉碎。慎嬪隨手將信交給惠仙藏在袖中,焦急道,“這玉盤是平陽公主生前的心愛之物,怎麼這樣毛手毛腳的!”
幾個宮人跪在地上顫顫巍巍地磕頭謝罪。商公公走上前來正要開發這幾個宮人,慎嬪一擺手止住他道:“罷了。都仔細點兒,別再打碎物件了。”
衆人連聲稱謝,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我淡淡一笑:“娘娘的性子幾時變得這樣軟和了?從前便是茶濃了些,都要罰俸的。”
慎嬪雙頰一紅:“還提過去的事情做什麼?若不是我又魯莽又苛刻,也不能落到這步田地。況且我柔和些,也是爲我兒積福。”
一語說中我的心病,我不知該如何作答。慎嬪端詳片刻,心疼道:“你連日辛苦,還是早些回去歇息。這裡有我。”
我也的確疲憊,於是便向慎嬪告退。剛剛走出易芳亭,忽聽慎嬪叫住我:“玉機,我……還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我見她欲言又止,心中也猜着了兩分:“請娘娘賜教。”
慎嬪嘆道:“我是個最沒有福氣,也最沒用的母親。弘陽郡王……”
我見周遭人多,忙止住她道:“娘娘不必再說,玉機知道了。”
慎嬪跨出易芳亭,拉起我的手道:“若有什麼事需要我做,一定要早些告訴我。爲了我的孩子,我什麼都願意做,哪怕赴湯蹈火。”
我看她一臉鄭重與誠懇,不覺失笑:“哪裡有這麼多湯和火?還請娘娘放寬心。”
走出很遠,心頭依舊不能平靜。這些年來,慎嬪一直以爲自己被迫退位是因爲不曾事先辨明曾娥腹中的皇子,故日夜自省,漸漸變得溫柔和善。我知道真相,卻不敢說。高曜也察覺到事情有異,亦不敢說。有朝一日,倘若她得知被廢的前因後果,該當如何?
這樣想着,每邁出一步,心頭便沉重一分。回頭望時,慎嬪還在易芳亭中一件件檢視器物。綠萼催促道:“姑娘,快回去吧。姑姑剛纔遣人來說,玉梨苑燉了上好的烏雞,要給姑娘好好滋補。這會兒在冷風裡站着,越發要生病了。”
我扶着她的手慢慢往玉梨苑去,一面緩緩道:“當年芳馨姑姑從金水門接我入宮的時候,對我說這宮裡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好處。比如兩宮與皇后都待下寬和,咱們這些做女官的又如何尊貴體面。我們理當很愜意纔是,爲何卻是如今這副模樣?”
綠萼一怔:“姑娘把奴婢問住了。奴婢日日服侍姑娘,別的什麼都不想,只覺得日子永遠這樣過下去,那就好了。”見我笑吟吟地看着她,便紅了臉道,“想來奴婢的心是空的,每日什麼都不想,自然愜意。況且姑娘是最聰明不過的,若奴婢在於大人、蘇大人的身邊,這會兒也沒這樣舒心了。奴婢們都是沾了姑娘的福氣。”
我嘆道:“都說‘士三揖乃進,明致之難;一讓而退,明去之易’[9]。其實想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綠萼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答道:“古人闢士,必得禮數週全,財物豐厚,以明致仕不易。若要斥退,卻極容易。”
綠萼想了想道:“姑娘是‘致之難’,奴婢們是‘去之易’。”
我一笑:“不,你我是一樣的。都是‘致之也難’,‘去之不易’。紅芯曾說,爬山雖然艱難,但山頂的風光畢竟更加好。再難,也要撐下去。”
綠萼道:“紅芯總是能說出很多有用的道理來。”
念及紅芯,我仍是少不得關心:“紅芯在宮裡如何了?”
綠萼道:“傷早就好了,如今跟着瑤席姑姑。只是瑤席姑姑再好,又怎及得姑娘?”
我搖頭道:“跟着瑤席姑姑,倒不沾染是非,平平安安的,也就是‘去之易’了。”
綠萼低頭道:“是。怕只怕紅芯不愛這‘去之易’。”
我嘆道:“愛不愛,便是如此了。”
第二日,我花了整整一天查問三位公主的死因。因爲喪事,睿平郡王一家來弔唁,史易珠作爲松陽縣主的侍讀,也來了景園。於是皇后便命史易珠來玉梨苑做我的書記,爲我記錄和整理供詞筆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