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萼笑道:“姑娘不知道,是陛下先賞下了這隻象牙臂擱,各宮纔跟着送了許多首飾珍玩的。”說着她又拿起一尊金衣童子青金石戲像,道,“這是信王府送進來的。”芳馨面色微變,卻又不好說什麼。
又是青金石,必是高暘所贈無疑。小小一座童子戲像,甚是嬌憨可愛。我撫着童子圓潤的臉頰,不覺微笑道:“我最喜歡青金石的,這座像很好,就留在這裡賞玩吧。把架子上那隻灑藍龍鳳盤子拿下來,換這個吧。”綠萼渾然不覺芳馨的不快,喜滋滋地將童子像擺了起來。
芳馨斜了綠萼一眼,面色稍霽。綠萼正欲拿起一隻錦盒,忽聞窗外一個嬌脆的聲音喚道:“玉機姐姐……”又聞小丫頭歡喜道:“理國公小姐來了。”話音未落,采薇已閃了進來。我又驚又喜,忙跳下榻來,彼此見禮。采薇解下石青色斗篷,露出一襲樸實無紋的青衣。滿頭烏髮只斜斜綰了,隨意簪一朵粉白色絨花。我凝視她清減的面容,不覺心疼道:“好好一位國公小姐,怎麼穿得這樣素簡?”
采薇道:“在庵裡清修,別說小姐,便是長公主殿下,也要和衆尼一道起坐操勞,又怎敢錦衣玉食?聽聞姐姐又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我笑道:“都好了。你今日怎的進宮來?”
采薇道:“太后思念女兒,命人去白雲庵宣召,誰知長公主殿下甚是倔強,說既然出家,不願重墮紅塵之中,所以命我進宮覆命。還說,太后若要見女兒,只有親自到白雲庵禮佛參禪。”
我拈着頸後的一綹碎髮,失笑道:“太后自幼讀的是老莊,禮佛也就罷了,參禪……”
采薇笑道:“誰說不是呢。就說姐姐剛入宮的那一年暮春,長公主殿下被禁足,太后還命殿下抄寫數十遍《道德經》呢。”說着笑容一黯,垂頭不語。
昇平長公主初次被禁足,是鹹平十年的三四月間,我剛進宮的時節,距今已近五載。那時采薇少不更事,昇平長公主耽於情愛,如今一個寂寥,一個冷淡,又同在佛前懺悔。當真是“顛倒畢竟虛空,山河不又如夢”。我忙以別話岔開:“妹妹這話恐怕不實。”
采薇詫異道:“如何不實?”
我笑道:“我聽聞前些日子陛下還與長公主殿下見過一面。若太后要見親生女兒,都要去白雲庵,那陛下又是如何見到長公主殿下的?”
采薇笑道:“自然是御駕親臨白雲庵。御駕離宮,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姐姐怎麼連這個也想不到?說起來,陛下來看殿下的時候,我就在一旁,兄妹倆說的話,我都知道。不過……”她目光一閃,輕笑道,“我不告訴姐姐。”
皇帝命昇平長公主勸我入宮爲妃的事情,我已盡知。遂淡淡道:“御前之事,本不當多口。”
采薇撇了撇嘴,不甘心地側轉了身子:“姐姐真無趣。虧我巴巴地來看姐姐,竟是白做好人了。”
我心中暗笑:“好了,是我不是。妹妹說吧,我洗耳恭聽。”說罷雙手捧起茶盞,遞到她的手邊。采薇左手一顫,伸掌合在杯口,轉頭嗔道:“這件事情與姐姐頗有干係呢,姐姐不聽,定然後悔。”
我笑道:“你就快說吧。”
采薇這才端坐道:“那是臘月初七,我在屋裡看長公主默經。陛下忽然便進來了,輕裝簡行,靜悄悄的也不叫人去迎接。陛下對殿下說,他想要姐姐做嬪妃,可素日看姐姐雖然恭敬有禮,沉默寡言,一雙眼睛卻忒煞銳利,莫可逼視,因此有些不敢造次,所以遷延至今。”
我奇道:“不敢造次?”
采薇笑道:“可不是麼?陛下就是這樣說的。我在一旁聽了,也覺好笑。九五至尊,自然百無禁忌,哪裡有什麼造次不造次之說?後來陛下又說,本來上一次藉着紫菡由女御冊封爲靜姝之機,提過冊封之事,卻因慎妃之事作罷。後來又聽聞姐姐夜半發了心疼病,身邊沒人沒藥,情勢着實兇險;回宮那日又因文瀾閣的韓管事發酒瘋一事,驚懼不已,嘔血染病,覺得心中有愧,便有些不敢再提了。況且姐姐這一年來雖蒙聖寵,卻始終淡淡的,從不肯趨奉,就有些怕姐姐不肯。所以請殿下先勸勸姐姐,順便探一探姐姐的心意。”
我嘆息道:“那長公主殿下是如何回答的呢?”
采薇道:“殿下提起了她與我哥哥的事情,說她就是心有不甘,強續此情,才使得昔日的恩情都變作仇怨,累我哥哥嫂嫂丟了性命。萬事皆有緣法,陛下自可去說,可若姐姐不肯,陛下也不能着惱。真情真心本就強求不來,恩寵太盛也不是好事,姐姐是個聰明的女子,定然樣樣都清楚。又說,當初皇后娘娘不就是個極好的例子麼?陛下當下便應承了殿下。”她定定地看着我,遲疑半晌,道,“姐姐,我聽說皇后娘娘失寵已久,是不是?”
我忙道:“妹妹慎言。帝后之間的事,外人如何知曉?”
采薇道:“姐姐不說,我也知道。自我去了白雲庵,陛下連冊了好幾位嬪妃,連從前對姐姐無禮的邢茜儀都被封作昱嬪了。長公主說,皇后自冊封爲後,恩寵便盛極而衰了。”
我無奈笑道:“偏你是方外之人,膽大包天,敢直呼昱嬪娘娘的名諱。”
采薇頗爲不屑:“她是啓姐姐的手下敗將,怕她何來?”說着又關切道,“陛下回宮來可對姐姐說了什麼?姐姐究竟幾時冊封?”
我搖頭道:“陛下沒說什麼。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些,我知道如何應對。”
采薇笑道:“如此便好。我只當說遲了,倒沒用了。”說着悠然一笑,含一絲神往道,“其實,我前些日子回府的時候,看見啓姐姐和信王世子在校場練劍,啓姐姐還拋了一皮袋水給世子,兩人親親熱熱的,真是羨煞旁人。就是我這個在佛寺中修行的人見了,也不覺動情。咱們女子都要像啓姐姐這樣,嫁一個情投意合的,纔不枉此生。”
我原本以爲,我多少會有些不自在,或哀涼無奈,或酸澀妒忌,甚而會哭。然而我只是一笑,如魚兒慵懶地探出水面復又不顧而去,尾尖蕩起的一圈漣漪。
昇平長公主出家前曾說:“甑已破矣,視之何益”。莊子曰:“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106]我對他的情義,都在我出宮看望昇平長公主的那一日清晨、在修德門前的恣性遂意中,痛快淋漓地望盡了。
原來望盡,也是忘淨。
然而芳馨聞言面色大變,對采薇怒目而視。采薇飲一口茶,舉目見芳馨的面色,不覺愕然。我忙對芳馨道:“姑姑去瞧瞧藥熬好了沒有,再叫他們做蜜餞的時候,多放蜂蜜醃着。”芳馨無奈,只得領命去了。
采薇目送她出去,奇道:“芳馨姑姑這是怎麼了?莫不是我哪裡得罪她了?”
我笑道:“她近來脾性見長,連我都彈壓不住了。”
采薇也不以爲意,忽而低頭道:“不瞞姐姐,近日陛下下旨,已爲我賜婚了。”
我大喜,道:“這是好事。敕旨賜婚,是多少朝臣都巴望不到的恩典。恭喜妹妹了。不知是哪一位郎君少年,竟有此福分?”
采薇又羞又急:“姐姐竟還說好?這人我見都沒見過……聽聞,是個酷吏!”
我奇道:“胡說!陛下怎會將你許配給酷吏?這人究竟是誰?”
采薇道:“我聽母親說,這人叫施哲。姐姐可識得麼?”
我大笑不已,起身鄭重拜了一拜:“恭喜妹妹,你若說旁人,我還真的不識,可這施哲,我卻見過多次。此人是從前一位太子舍人的弟弟,與陛下私交甚篤。不但飽讀詩書,聰敏過人,且相貌儒雅,真真是個好男兒。妹妹嫁給他,是再好不過了。想來將來也能像世子和啓姐姐一樣,情投意合,相敬如賓。”
采薇雙目一亮:“姐姐笑話我!”
我又道:“施大人馬上就要高升御史中丞了,看誰還敢說他是個酷吏!我聽弘陽郡王殿下說,陛下曾說來日妹妹出嫁,還要賜你一個爵位呢。”
采薇道:“是。聖旨說,要以泰寧縣三百戶封我爲泰寧君。”
我微笑道:“甚好。理國公的爵位將來必是由你庶出的哥哥來承繼,你自己有一個爵位,一來對令堂大人好,二來,也可傳諸子孫。賜婚賜爵,雙喜臨門,妹妹好福氣。理國公府也算苦盡甘來了。”
采薇垂頭道:“是。爹孃都盼望我能早日成婚,所以婚期就定在明年春天。只是,我走了,長公主殿下怎麼辦?”
我執起她的雙手,懇切道:“你的平安與尊榮,也是殿下在佛前所求之事。你安然嫁了,她才能了無牽掛。”
【第四十三節 猛虎蜂蠆】
聽聞錦素是在掖庭獄中以白綾賜死的,罪名是穢亂邊軍,淫釁主將,本該提交黃門獄廷審,斬首棄市,想來因昌平郡王之故,才留了全屍。小錢向我稟告此事時,我正與穎嬪在章華宮細細挑揀皇帝預備賞賜理國公府的繡品與首飾。窗邊雪光瀰漫,映得一桌子的金紅錦繡之色透出肅殺的冷光。
穎嬪舉手端詳着一條桃紅色宮絛,聞言冷笑:“桃之夭夭,宜室宜家。還以爲她嫁了王爺,陛下能網開一面。終究還是個死。”
小錢聽了,低頭不敢說話。我心頭一酸,只問道:“於錦素是什麼時候去的?”
小錢道:“也就是昨天傍晚的事情。”
穎嬪笑道:“姐姐的消息真靈通,昨天傍晚才處決,今日小錢便得了訊息了。可憐章華宮還矇在鼓裡。”又笑問小錢,“你是如何得知訊息的?”
小錢躬身道:“回娘娘,奴婢偶然遇見施大人,是施大人告訴奴婢的。”
穎嬪冷哼一聲,無話可說。我暗暗搖頭,放下手中的白玉篦,擺手道:“下去吧。這件事情不準亂說。”說着斜倚在錦枕上,向穎嬪道,“易珠妹妹,人已去了,又何必再將昔日的恩怨放在心上?”
穎嬪微微苦笑:“不錯,她死了,我卻還是穎嬪,可見我勝她一籌。”
我微微一笑道:“‘功有難圖,不可豫見’[107]。其實我想過,倘若那一次於錦素真的被罷官,周貴妃可能會讓你做皇太子殿下的侍讀。只是你就算做了侍讀,也逃不過發配充軍的命運。”
穎嬪斷然道:“不。倘若是我做皇太子殿下的侍讀,我定不會讓他涉險。”
我擡眼一瞥,隨手拿起一枚鏤雕青玉鐲套在腕間,微笑不語。穎嬪道:“姐姐不信?”
我將玉鐲除下,比在她的眼前:“技藝最高明的玉石匠,會根據石料的天然形態來選擇器形。雖說古人常言‘舉負薪之才,升君子之器’[108],但所謂‘負薪之才’,也要是一塊璞玉纔好。若是頑石,只能雕個囫圇,立在外面風吹雨淋,哪裡還能親潤美人肌膚?不論太師太傅、女官舍人,都不過是玉石匠。皇太子殿下‘不扶自直,不鏤自雕’[109],深得陛下喜愛,所以被立爲太子。妹妹當真以爲,你能阻止得了皇太子去湖上救人麼?”
穎嬪呆了半晌,嘆道:“果然。這樣說來,姐姐當初偏心於錦素,倒救了我。”
我將玉鐲放在芳馨伸過來的錦盒中:“不是我救你,而是總有一人會應此劫,不是於錦素,也會有別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於錦素對你也未必是一絲好處也無。都放下吧。”
穎嬪一哂:“旁人勸人放下執念,都說些子曰佛語的恕道,偏姐姐這樣奇特,竟能說出仇人的好處來。”
我笑而不語。穎嬪將宮絛拋在一邊,推一推几上的嫁衣:“我有一事不明,要請教姐姐。於錦素不過是給昌平郡王做了侍妾,即便昌平郡王擅自回京誤了事,那也是昌平郡王的錯。姐姐素來聰明,怎能不明白這一點?姐姐和於錦素相交多年,爲何見死不救?”
我撥一撥垂落在我腳邊的繡金佩帶,從容道:“妹妹怎知我見死不救?”
穎嬪道:“姐姐深得陛下愛重,若肯出言相救,陛下定能饒恕她的性命。”
我低頭一笑,語氣微寒:“娘娘是在譏諷玉機麼?”
穎嬪一怔,不甘示弱道:“我怎敢譏諷朱大人?只是實在想不出於錦素有什麼必死的理由。自古英雄愛美人,昌平郡王正在盛年,耽於美色也是平常。我隱隱聽聞,於錦素是因與慎妃之死有關才被從軍中提回京的。姐姐是因慎妃之事,才棄於錦素不顧的麼?”
我冷笑道:“當初娘娘助施大人將芳馨姑姑和綠萼關進掖庭獄受審,娘娘忘記了麼?娘娘深知內情,何必還來問玉機?”
穎嬪眉心一聳:“不瞞姐姐,那次我是奉聖命行事。我只知道掖庭屬在查慎妃自盡的真相,實情如何,我全然不知。若不是執掌後宮大權,我便是連這一點零星的消息也聽不到。”
我一怔,歉然道:“妹妹既知道此事是宮中機密,我又怎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亂語?”
穎嬪道:“‘天道甚夷,而民好徑’[110]。姐姐救她一時,卻救不了她一世。姐姐‘既明且哲,以保其身’[111],並沒有對她不住的地方,大可不必如此傷感。”
我的四肢瞬間失去了所有熱度,懼意如雪片襲上窗紙,簌簌地響。我雙手微顫,緊緊抱住手爐,仰天而嘆。我對錦素的愧意,又怎是穎嬪所能知曉?“舞弄其智,制御他人”“穿窬成路,奸人者殺”。說的是錦素,亦是我。
穎嬪見我不說話,便展開嫁衣笑道:“再過幾日便是新年了,已死的人,提她做什麼?陛下恩賞理國公府,連嫁衣都備下了,采薇妹妹好福氣。”說着面色一變,將嫁衣拋入淑優捧着的木盒中,蹙眉道,“文繡坊的人當真是不用心,謝小姐的刺繡功夫天下聞名,這樣的嫁衣如何賞賜下去?叫他們好生做一套新的來,一個月之後拿來我瞧,若再做不好,我必告訴少府監,這坊監之職,可以不必做了。”
淑優忙將木盒拿了出去,傳到廊下。只聽她在窗外道:“娘娘說這些首飾和衣裳賞了出去只會丟了皇家的臉面。首飾也就罷了,命文思坊做些好的來看。衣裳卻要重做,你們出去告訴文繡坊坊監,一個月後再拿新嫁衣來看,若還不好,娘娘就告訴少府監曾大人,撤了他的坊監之職。”衆內監宮女大氣也不敢出,聽聞此言,唯唯稱是。
我拍拍手道:“文繡坊的坊監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掌纂繡之事。娘娘說撤就撤,好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