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來不耐煩與人談論男女情事,便別過頭去,將絲帕覆在臉上。玉樞推了我兩下,見我不理會她,便也翻了個身賭氣假寐。朦朧中只聽見院子門口有一個女人的聲音輕聲喚道:“玉樞姑娘!”玉樞從躺椅上翻身起來,輕手輕腳地走開去。只聽得玉樞和那女人輕細的說話聲,春雨般綿綿落在我明亮而荒涼的夢境中,漸次開出一片片五顏六色的野花。我有許久沒有在夢中見過那樣鮮明而龐雜的色彩了,於是欣欣然、飄飄然,越走越遠,終於對周遭的一切聲響都充耳不聞。
待我被朱雲喚醒時,已是午正。綠萼在樹下襬下一大盤蒸饃和幾碟菜餚,朱雲已然坐在石桌邊,由善喜服侍洗手。我坐起身,斜了他一眼道:“你倒學起宮中的做派來了。”
朱雲笑道:“我見綠萼姐姐以前就是這樣服侍二姐的,好歹讓我也受用受用。”
善喜抿嘴笑道:“玉機姐姐別惱,是我要和雲哥這樣玩的。”
我笑道:“小心你這樣服侍慣了,這輩子都脫不了身!”
善喜雙頰一紅:“姐姐胡說!雲哥是最講理的。”說罷端着銅盆跑開了去。朱雲叉着兩隻溼漉漉的手,喚道:“快拿幹幅子來!”卻見善喜潑了水,自往廚房裡去了。
我笑道:“該!”便將自己覆臉的帕子往他懷中一扔。朱雲笑嘻嘻地擦乾了手,提起筷子夾起一片蒸饃。我一拍他的手道:“母親還沒有回來!”
朱雲道:“母親在賬房裡被絆住了,不回來吃飯。大姐被府裡的苟媽媽央去幫忙,也不在家吃了。只我們四個在家吃飯。”說着已將饃咬在口中,又夾起一大筷子蕨菜放在自己碗中。
我起身就着陰溝旁竹管中傾出的流水浣手,一面問道:“哪個苟媽媽?”
朱雲道:“還有哪個?自然是府上掌管歌舞倡伎的苟媽媽。”
我奇道:“玉樞正在孝中,不能歌舞。苟媽媽煩她做什麼?”
朱雲道:“今天上巳節,兩宮在汴河邊祓褉遊玩。長公主殿下本來預備了歌舞助興,誰知有個舞姬忽然發了急症,只得臨時叫大姐頂上。”
我不悅道:“玉樞並非府中的舞姬。難道便沒有別人了麼?”
朱雲道:“大姐自然不是舞姬。可是今日的歌舞卻是大姐一手編排的,臨時叫個人,也不能那樣純熟。況且這件事情是告訴了母親的。長公主有事,母親也卻不過面子,只得讓大姐去了。”見我面色不豫,便又寬慰道,“聽說只是在汴河上搭起個浮臺,遠遠在河中心一舞便完事了,不到天黑必能回家來。”
我哼了一聲,不耐煩道:“你不懂……”
午後,朱雲仍舊出門騎馬。我拿着一冊書坐在梨樹下發呆。讀了片刻,只覺得睏倦,閉上雙眼,卻遲遲不能入睡。因今日是上巳節,汴河邊人煙輻輳,熱鬧非凡。綠萼和善喜兩個耐不住寂寞,自出府去逛了。我心神不安地呆坐了一下午,直到渾身冰涼,這才驚覺太陽已然西斜,於是起身披衣。家中一個人也沒有,我百無聊賴,只得獨自一人掃起落花,衝淨了留做香囊。
忽聽外面響起一陣又快又重的腳步聲,我不禁捧着一簸箕落花出去查看。剛到門口,忽見綠萼一頭撞在我的身上,溼漉漉的梨花全撲在我的胸口。接着小丫頭善喜也奔了過來,三人撞成一團。綠萼見我胸口溼了一大片,忙掏出帕子爲我擦拭。我望着一地被踐踏的梨花,蹙眉道:“什麼事這樣慌張?路也不好生走!”
善喜笑道:“玉機姐姐,玉樞姐姐就要做貴妃了!”
我大驚,一把拂開綠萼的手,喝道:“你說什麼?!”
善喜被嚇了一跳,頓時斂了笑容,怯怯道:“玉樞姐姐要嫁給皇帝了。”我不可置信地看向綠萼,卻見綠萼緩緩點了點頭。
我深吸一口氣,冷冷道:“這是怎麼回事?”
綠萼上前稟道:“回姑娘,這是奴婢親見的。”自從我回家,我便讓綠萼不可自稱“奴婢”。現下她害怕起來,“奴婢”二字脫口而出。她扶我回房,又打發善喜去燒水做飯,方纔垂頭道:“姑娘,此事千真萬確,奴婢親眼所見。”
我嘆息道:“你細細說來。”
綠萼道:“奴婢和善喜貪玩兒,午後跟着苟媽媽和大姑娘去了汴河。大姑娘和七個舞姬在汴河中心舞了一回,滿城的百姓都擠在岸邊看。奴婢和善喜卻是在河上等着大姑娘。陛下本來正和美人說說笑笑,聽聞是長公主殿下精心準備的歌舞,便也停下來用心觀看。一曲舞完,本來衆人要上船回家的,卻被陛下叫了過去領賞。奴婢在船上只看見陛下拉着大姑娘問個不住,連美人也不理了。還怕她在河中心吹了風覺得冷,將自己的氅衣脫了下來披在大姑娘身上。後來,便親自帶她入帳更衣了。因此府裡的人都說,朱大姑娘要做貴妃娘娘了……”
我的憤怒如潮水涌過,抓起一隻茶杯狠狠摜出了房門,冷笑道:“好……很好……”
綠萼嚇了一跳,連忙跪下,抱着我的腿道:“姑娘息怒!陛下肯定是因爲大姑娘是姑娘的姐姐,容貌與姑娘酷似,纔多看了兩眼的。”
我一怔,哭笑不得:“是麼?”
綠萼滿臉是淚,拼命點頭。我扶她起身,怒極反笑:“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綠萼不敢多言,起身擦了眼淚,一步三回頭地退了下去。
天全然暗了,綠萼和善喜在廚房忙碌,庭院中的煙火氣逸入房間,沉沉地嗆在心頭。我點了燈,尋出幾片布頭,細細縫了兩個布囊。不久,外面便起了震天響的炮仗聲。我站在房門口觀看,但見小簡帶了兩個內監送母親和玉樞走了進來,門外有一大羣男女伸長了脖子觀望。
小簡親自提着一盞硃紅宮燈,宮燈照亮了玉樞腳上嶄新的若綠色梨花繡鞋,踏住一地殘花。絲光妖嬈,像嫵媚的火在腳尖跳舞。玉樞一身縹色宮裝,籠罩着春日明媚的珠光。她的雙頰帶着醉人的酡紅,如醇酒般漾起異香撲鼻的笑意。這樣的笑容,是我在宮中從未見過的。我有一瞬的震驚。玉樞是真心覺得歡喜和幸福的。
只聽小簡笑道:“娘娘與夫人今晚安心歇息,明日聖旨一到,娘娘便要入宮了。”
玉樞欠身道:“簡公公辛苦了。”
小簡正要告退,忽然看見了我,忙上前行了一禮,笑嘻嘻道:“朱大人恐怕還不知道呢,令姐已經被封爲婉嬪了。真是好福氣!”
我微笑不語。小簡見我不理會他,便訕訕地向玉樞告退。玉樞不敢看我,只拉着母親回房。母親回頭望了我一眼,喜憂參半。不久朱雲回家,因怕母親責怪他偷偷出去騎馬,又見我面色不好,便不敢說話。於是一家人默默用過晚膳,各懷心事,各自歸寢。
正要熄燈就寢,只聽玉樞在門外輕聲喚道:“玉機,你睡了麼?”
我忙起身開門,只見玉樞散着頭髮,赤着腳,身上只穿了素帛中衣,披着一件半新不舊的蔥白色外衣走了進來。我自向牀上坐了,掀起被子示意她坐進來。玉樞有些意外,怔了一怔,這才坐進帳子。我丟了一隻枕頭給她:“還沒有恭喜你做了貴妃。詩曰: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25]陛下定是覺得你美麗柔順,才爲你取了這個婉字做封號。”
玉樞頓時羞紅了臉,將頭埋在枕頭上,好一會兒才怯怯道:“你……不怪我麼?”
“怪你什麼?”
玉樞道:“我奪了陛下的寵愛。”
原來玉樞和綠萼一樣,都以爲我的憤怒是因她得了皇帝的恩寵。我笑道:“你奪去的是嘉媛和昱嬪的寵愛,不是我的。”
玉樞目光一閃:“這樣說,你不怪我?”
我冷笑道:“我怪你。他身邊有那麼多女子,你嫁給他,就不怕來日死無葬身之地麼?”
玉樞道:“我知道後宮險惡……但如此良機,我實在不想放過。”
我嘆息道:“姐姐,他不是你的良人。”
玉樞遲疑半晌,忽然滿臉通紅地別過頭去,囁嚅道:“我和他在帳中換衣裳的時候,就已……我是不能不嫁了。”
我哼了一聲。玉樞仍舊不敢回頭,只哽咽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不知廉恥?”
我冷冷道:“你大約不知道,你今日去頂替那個舞姬,並非偶然。這是長公主早就安排好的。她當初讓你學歌舞,就是爲這一天。可恨我今天睡着了,否則我絕不讓你隨苟媽媽去。”
玉樞一怔,低頭思忖片刻,方纔鼓足勇氣道:“你不要怪長公主,是我自己想入宮。”
我嘆道:“我知道你想入宮。”
玉樞道:“你怎知道?”
我笑道:“五年前你穿起隱翠的時候,我便知道了。”
玉樞掩口而泣:“是,我想進宮。我和你自小一處長大,你書讀得好,會哄柔桑縣主高興,長公主和父親都喜歡你。你入宮又出宮,便什麼都有了。你有官位,有學識,有長公主的信任,有世子的傾慕,還有陛下的愛重。連常日和你往來的人,也都是公侯小姐與妃嬪女官。連母親都只聽你的不聽我的,弟弟也對你唯命是從。”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右手,空空如也,“可是我什麼都沒有,我什麼都不如你。我學歌舞,也是盼望長公主能薦我入宮做個教習。如今我做了妃子,陛下答應將宮中的文樂坊交給我,還說他會每天都陪我看歌舞。這樣不是很好麼?”
我望着她熱切的眼神,只得道:“好。”
玉樞又道:“我知道,家仇得報,都是你和弟弟的功勞。在這個家裡,我是最沒有用處的。我所有的,不過就是這個身子罷了。我知道我入宮也只是做你的影子,可入宮後我好歹對家中還有些用處,對不對?”
她是我的影子?那我是誰的影子?我們是誰的影子?我拿起帕子拭去她臉上的淚水,自己也有些心酸:“傻玉樞。說來說去,都是些無趣的理由。其實你不明白,我們這樣奔走忙亂,就是爲了你能自由自在,不用守着規矩在那不得見人的地方捱日子。嫁人,究竟還是要兩情相悅纔好。”
玉樞垂頭道:“他……對我很好,我也喜歡他。”
我微微一笑,撫着她的鬢髮道:“想不到我出了宮,你又進了宮。但願他以後對你都會像今天這麼好。”玉樞如釋重負,伏在我的膝頭痛哭了一場,方將枕頭扔了回來,與我並頭而眠。
鹹平十五年三月初四,聖旨下,朱玉樞被封爲婉嬪。我親手爲她穿上隱翠,送她上轎。從前我沒有做到的,她做到了。
【第八節 歲不我與】
汴城尹查明瞭父親的“冤情”,玉樞又被冊封爲婉嬪,皇帝當即補了一道聖旨,贈父親爲長安令,封母親爲正七品恭人。因玉樞不願我們遠離京城,於是皇帝又賜了田宅塋地。不久,我們一家便離開了熙平長公主府,來到汴城外的一處村落居住。
初時很平靜,每日不過是打掃墳塋和讀書。自從朱雲和村中的佃戶熟識之後,便漸漸有孩子們來念書,家中才變得熱鬧起來。我常常坐在小溪邊古槐下的青石上唸書,孩子們則隨意盤坐在草地上,三三兩兩。先哲的教誨像陽光下的溪水一樣明澈而溫暖,好奇而專注的目光是那三年平淡生活中最閃亮的回憶——就像那日浸沐時,我對芳馨所說的夢境一樣。
點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26]
吾終與點也!也算實現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夢想。
日常往來的人只有啓春和采薇。她二人在玉樞入宮後便各自成婚。桂陽郡太守剿匪不力,被調回京師問罪,高暘便領了此缺,往桂陽郡上任去了。因信王多寵,林妃多病,啓春便留在王府中侍奉翁姑。采薇被封爲泰寧君,嫁給了施哲。每月初三,我去白雲庵尋昇平長公主談講。有時她爲我講解佛經,有時她靜修不見。
偶爾穎嬪也會派人來看望我,玉樞的消息便源源不斷地傳來。玉樞初進宮時是專房之寵。因爲玉樞擅長歌舞,宮中日日舉觴不盡,夜夜絲管不絕,處處盈風舞袖,室室絃歌雅意。在那些日子裡,皇帝因耽於享樂,惑於女寵,數次不能按時早朝午筵。或白日酒醉,不見羣臣,或精神不濟,說話間便睡了過去。這是登基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一時間朝野風議,都說後宮進了一個水蛇精化成的女子,吸去了皇帝的精元。母親日夜擔心,生怕玉樞年少氣盛不知收斂,卻又鞭長莫及。她痛心疾首起來,會責備我和朱雲對玉樞漠不關心。我們姐弟對此一笑而過。如此數月之後,終於傳來了玉樞有孕的消息。
鹹平十五年六月廿八,昱嬪邢茜儀生下了皇三子高曄。鹹平十六年五月初七,婉嬪朱玉樞生下皇四子高晅。鹹平十六年七月,穎嬪史易珠、昱嬪邢茜儀和婉嬪朱玉樞俱晉封爲妃,封號如舊。而嘉媛曲氏早就在玉樞進宮之初便失寵了。直到玉樞生下皇子晅,母親懸着的心才落入腹中。
鹹平十七年九月,玉樞再誕皇六女真陽公主。十月,父親被追封爲高淳縣候,諡號恭烈,置墓園,百家守冢,四時祭祀不絕。朱雲當即陪着母親回京謝恩,就此搬回京城居住。我堅持住在墓園,陪伴父親最後幾個月。
日子像一潭靜水,緩緩流盡而不自知。我的恨意被眼前的繁華如碧綠悠長的水草層層纏繞,靜靜沉在水底。自從真陽公主出生,我便常想,父親殺了他的孩子,玉樞卻爲他生了孩子。如果漫長的時光和鮮活的生命足以平息海一樣深闊的血仇,那麼我當年初驚聞玉樞承幸時的憤怒便是多餘的。玉樞執意入宮,或許是對的,倒是我自己的心智僵化,行事不合時宜了。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27],轉眼便到了鹹平十七年的臘月。還有幾個月我便二十歲了。玉樞已然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卻依然孤身一人。母親爲此憂心不已,卻也無可奈何。京中顯貴雖然知道婉妃的妹妹待字閨中,卻無人敢來提親。一切總要在我二十二歲出宮時方見分曉。
臘月十四,朱雲親自接我回京。十五日,聖旨下,我被封爲正四品女錄,入宮爲御書房書佐女官。朱雲授龍衛右廂副都指揮使,領指揮使俸秩,入太學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