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萼呆了片刻,淚水奪眶而出。她拋下茶盤,掩口而泣。易珠更是詫異,正待詢問,綠萼已奔了出去。我這才恍然大悟。綠萼跟隨我多年,我明知她情有獨鍾,卻總是忘了問起。原來她念念不忘十數年的人,竟是施哲。必是當年於掖庭獄待審,在與世隔絕的孤寂與絕望中,情根深種。可惜施哲無意納妾,綠萼的這番情義,終究也只能藏在心中。問與不問,答與不答,都是逝水流風。
易珠也漸漸明白過來,不禁尷尬:“早知便不告訴姐姐了。”
施哲是在替我受過。我埋下頭,雙手捂住了臉。掌心一片濃香白膩,胭脂香粉的氣息,堆涌在鼻端,分明是血腥惡臭。施哲官聲甚好,高暘當然不會降旨取他的性命。然而這天下有的是希慕皇帝不可告人之意圖的齷齪小人,何況以高暘的心性,又怎容他好端端地去幽州上任?
我心痛已極,於指縫中望出去,自己的影子遍地亂轉,張牙舞爪,面目猙獰。悲怒之氣在胸中鼓脹嘶鳴,我忽然跳了起來,抓過架上的承影劍。龍吟細細,劍氣如霜,榻上的紅木案几被無聲地剖成兩半。吧嗒,吧嗒,一左一右,各自倒下。
【第四十七節 小損大益】
銀杏與淑優見綠萼流着淚地奔了出去,連忙進殿查看。紅木案几切口齊整,赭紅木色似瘀血沁出。兩人見我提着長劍,俱大吃一驚。淑優掩口,不自覺地縮到了易珠的身後。銀杏一個箭步上前,劈手奪下承影劍。玉蟒銀蛇,復還幽窟,光沉影動,尋依絕壁。我兩手空空,仰天嘆息。
易珠方敢上前,拉起我的手道:“人誰不死?姐姐不要動氣。”說着拇指在我手心中按了兩下,“這宮裡幾千幾百雙眼睛盯着姐姐呢。”
銀杏雖不明因由,亦低低勸道:“越國夫人言之有理,娘娘息怒。”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平靜下來。細細想來,是我親手引着施哲走到這一步。他代我受死,我應當高興,應當慶幸。我利用他對高思諺的忠心,我早知他有必死的決心。我這個苟延殘喘之人,扮什麼痛心與憤怒?我的良心早已狼藉一地,真真是一個虛僞矯情之人!
銀杏見我不作聲,默默將碎裂的紅木幾搬了下去。聽小錢在門外道:“啓稟娘娘,守坤宮的桂旗姑姑來了。”
易珠又按了按掌心,輕輕搖了搖頭。我重整心緒,命小錢引進來。但見來人只有四十來歲,一張長圓臉,雙目漆黑,額窄人中長,並不是先前的那位桂旗姑姑。她上前叩頭:“奴婢桂旗叩見貴妃娘娘,叩見越國夫人。”
我笑道:“桂旗姑姑眼生得很。”
桂旗笑道:“奴婢去守坤宮還不到一個月,皇后娘娘賜名桂旗,擡舉奴婢做了中宮執事。從前的那位桂旗姑姑已經告老出宮了。”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舊人老病亡去,新人含笑入覲。“桂旗”原來是中宮執事的稱謂,並不是人的。我與易珠相視一眼,笑道:“不知皇后娘娘有何旨意?”
桂旗笑道:“皇后娘娘聽說越國夫人進宮了,請夫人去守坤宮坐坐。”
易珠的腰身頓時僵硬,眸中露出一絲怯色,只定睛望着我。我忙笑道:“正巧,本宮也要去中宮請安,這便與夫人同去好了。”
桂旗笑道:“娘娘去了就更熱鬧了,皇后娘娘必定歡喜。”
冊封半月有餘,這是我頭一回覲見皇后啓氏。椒房殿中雖燃着熏籠炭盆,外面畢竟是隆冬季節。啓春只一襲淺金明紗單衣,以桃紅絲線繡成朵朵梅花。烏髮隨意綰在腦後,只戴一枚水晶攢成的掛珠釵,一線溫潤珠光瑩瑩點在眉心,眸光熠熠。此時天色已有些暗了,椒房殿中明燈高照。啓春穿着雖簡,卻是流光照襟,明麗絕倫。
我與易珠都畏寒,包裹於層層錦繡之中,兀自抱着手爐,越發顯得拱肩縮背,臃腫怯懦。我倆按宮規行了大禮,在下首落座。啓春笑道:“貴妃也來了。”不待我回答,又向易珠道,“越國夫人大喜。”
易珠恭敬道:“天恩浩蕩,臣妾愧不敢當。”
啓春笑道:“夫人過謙。本宮知道,朝廷的這點采邑與俸祿對夫人來說,不算什麼。聽聞府上的管家折半支算籌,出入的銀錢也比朝廷給的俸祿多。”她的語氣平靜,聽不出是讚賞還是譏諷。
易珠的桃花面忽而變得雪白,她訕訕道:“臣妾惶恐。”
啓春欣然含笑:“越國夫人可謂萬事順遂,只少一樣,未免美中不足。”說着看向我,“貴妃聰慧,可知是哪一樣?”
我垂眸淡然:“臣妾愚鈍。”
啓春笑道:“貴妃新嫁,這樣快就忘記了?真真不將昔日的姐妹放在心上。”我心中一顫,不禁望着易珠。易珠似有所悟,眸中惶懼更盛。啓春稍稍歪過身子,翩翩華袖,敷展若雲,“也罷,這樁姻緣便由本宮做主,定爲夫人挑一位如意郎君。”
易珠起身倉皇:“啓稟皇后,臣妾的婚事,家母已有主張——”
啓春蔥指支頤,微微一笑:“本宮聽聞夫人近來好蓄養美貌伶人?”易珠櫻脣一顫,垂頭不語。啓春續道,“養伶人倒也無妨,只是於女子的名聲始終不好。”
易珠連忙跪下,咬着脣死命忍住了淚意:“是……”
啓春笑道:“絲竹雅歌,乃人生一大樂事,本宮不奪人所好。只是夫人若有夫君相伴,旁人便沒有那麼多閒言碎語了。不知夫人讀過白居易的《琵琶行》麼?”
易珠雙脣抿得發白,一張臉已是鐵青:“臣妾讀過。”
啓春高高在上,倒也看不見她的神色。她揚起下頜,緩緩吟道:“‘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自古倡伶便與商人相配。聽說梨園名伶樑豔生在夫人府中,夫人又愛聽戲,本宮便將樑豔生指給夫人爲夫,早晚調教那幾個小的,豈不是兩全其美?”
易珠雖出身商賈,究竟曾是太宗的穎妃,將她嫁給一個老邁戲子,當真是奇恥大辱。我再也忍不住,起身喚道:“皇后娘娘——”
啓春根本不理會我,一味笑道:“聽聞樑豔生是大孝子,人品一流,想來堪配越國夫人。不知夫人以爲如何?”
我朗聲道:“皇后娘娘,樑豔生乃是戲子,又長越國夫人十數年,實是不相匹配。望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啓春掃了我一眼,微笑道:“越國夫人有點石成金的本事,石頭尚且如此,況是人呢。”
我還要再說,卻見易珠輕輕搖了搖頭。她深吸一口氣,仰面微微一笑:“臣妾謝皇后娘娘賜婚。”伏地良久,起身時脣邊掛着恭順笑意,金磚地上卻是兩團溼氣。
啓春笑道:“那越國夫人就回府中好生預備婚事,賜婚旨意今日下達。貴妃素來與夫人交好,得見夫人得良人相伴,想來也是爲夫人高興的,是不是?”
我卻笑不出來,揚眸冷對。易珠又搖了搖頭,我只得道:“是……”
從守坤宮出來,易珠一路疾行,三步兩步衝進了遇喬宮,跨過門檻,她閃身一旁,扶着廊柱哭了起來。我忙命人關上大門,掏出絹帕:“好妹妹,別哭了。這是宮裡。”
易珠顫聲道:“加官晉爵!呵,怎麼會待我這樣好?果然是要害我一生!”
啓春素來瞧不起商賈出身的易珠,加之那一日在王府,易珠只圖甘心快意,言語間戳中了她的痛處。她諷刺夫君不與她同心一意,她就將她嫁給一個卑微老邁的戲子。我以爲我能爲易珠爭取些什麼,不想竟是一場奇恥大辱:“是我對不住妹妹。”
易珠迅速用指尖抹去新添的淚水,狠狠地搖一搖頭:“我沒事。不過是一紙婚書,橫豎不與他過日子,誰又能奈何得了我?姐姐千萬不要爲了我得罪皇后。”我低下頭,更是無地自容。
易珠漸漸平復。新點的六角絹紗山水宮燈還沒有熱起來,隨風轉了半圈,流蘇飄影掠過易珠的雙眸,添了一層又一層的清冷安靜:“依我看,這也算是一件好事。就是因爲皇后不能拿姐姐怎樣,才從我這裡下手。”
我嘆道:“妹妹這樣說,我愧赧無地。”
易珠潸然,嗤的一笑:“姐姐若覺得對不住我,就多添些利息還給我。畢竟我這一生,也只有這點樂趣了。”
易珠去後,我也無心用膳,只一味坐在窗下發呆。眼見着窗外的銀杏葉褪去了明黃的嬌麗,變得蔫萎而渾濁,一顆心說不出來的難過。綠萼與銀杏在我身後面面相覷。好一會兒,綠萼俯身在耳邊勸道:“姑娘去求一求聖上,或許可以讓皇后收回成命。”
我搖頭道:“聖上素來敬重皇后。他明知皇后可能會陷害我,那兩個景靈宮的宮女,他問也不問,說打死便打死了。再說……”我微一冷笑,“這未必不是他默認的。越國夫人曾是太宗的妃嬪,求他?難道你們都不記得濮陽郡王了麼?”
銀杏道:“濮陽郡王的死,是因爲他是太宗的皇子,爲大臣們所擁立,與姑娘爲他求情沒有關係。姑娘不必自責。依奴婢看,皇后先是停了濟寧宮的炭例,現又將越國夫人嫁與一個戲子,真是越來越刻薄無聊了。倒是拿劍殺人的時候,可愛得多。”
我嘆道:“我真後悔。那一日在汴河上,她向我請罪,我該耐下性子與她周旋纔是。大約易珠就不必受此屈辱。是我低估了皇后的執念。”
銀杏奇道:“什麼執念?”
啓春的執念,像十六年前她拗斷白虹劍的劍尖一樣,力道不動聲色。自粲英宮比劍,到邢氏自盡,自陂澤殿結識易珠,到今日的羞辱,從執意嫁給一個驍王黨世子,到今日登上後位。“若無執念,何以支撐這麼多年?說起來,我不如她多了。”
當日,皇后賜婚越國夫人與名伶樑豔生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皇宮。施哲性命垂危,易珠所嫁非人,一整晚,我只是坐在暗處悶悶不樂,一杯茶放涼了也不曾喝過一口。
忽覺耳垂輕輕一墜,高暘的聲音笑道:“你又坐在風口發呆了。燈也不點。”
我嚇了一跳,連忙起身行禮,將臨窗的小榻讓與他坐。高暘身着牙白色龍袍,胸口與臂膀繡着墨青流雲與赤金飛龍。廊下燈光溶溶泄泄,拂過他的肩頭,只餘闇弱的尾音,卻恰到好處地照亮了他的眉眼。我笑道:“陛下怎麼來了?”
高暘拉我與他並肩而坐:“今日廷議與回鶻和親之事,聽他們吵了一日,頭疼。想着你這裡清靜,就來看看你。”
我蜷起雙腿,斜倚在他的肩頭。疏疏幾綹龍鬚,繡得細密,點在額角,又硬又涼。我柔婉一笑:“無非就是選個宗室女嫁過去,有什麼可吵的?”
高暘道:“高思誼逃去了回鶻,回鶻封他一個歸義王。說是和親,其實是用一個公主與金銀粟帛將他換回來。下午議了兩個時辰,就是在議要不要和親。”
高思誼兵敗北逃,一直不知所蹤,原來是逃去了回鶻。他守邊多年,素與敵將有私交。雖然兵敗,總算是得了一條生路。這恐怕是我近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回鶻既已封他做王,不是看中他驍勇善戰,便是奇貨可居。他又不是囚徒,遣一公主和親,也未必換得回來。”
高暘道:“這樣說來,你是不贊成遣公主去和親的?”
我淡淡道:“何必將和親與換高思誼回朝等同起來?不妨分開單想一想。”
高暘緊一緊左臂,拖長了音調嗯了一聲:“有理。”
我順勢抱住他的腰身,伏在他的懷中:“邊境的情形我也不知道。隨口一說,陛下不必當真。”
高暘笑道:“這些日子你都在做什麼?我不召你去儀元殿,你也不去了。”
我愀然不樂:“不過就是看書與作畫罷了。”
高暘低頭在我額上一吻:“今天你不高興了?”
我嘆道:“想必陛下也知道越國夫人的婚事,越國夫人素與我交好,她纔剛剛添了封邑與俸祿,便要嫁給一個戲子……”
高暘道:“這事我聽說了。皇后的旨意,我不好攔着。不過,我可以賜樑豔生一個官做,這樣他就不是一個戲子了。”
我被逗樂了:“那又何必?皇后知道了恐怕會不高興。況且以優伶爲官,是昏君所爲。我不想你爲難,更不想你做一個昏君。”
高暘笑道:“當年分明是你姐姐揀到了那張‘卻輦之德’,原來你也是賢妃。”
想起“梨花忘典”的往事,心中泛起一陣悵惘的柔情。轉念一想,高暘與啓春沒有殺了易珠,反而添了封邑爵祿,已是開恩。賜婚雖然屈辱,總好過丟了性命與爵位。“樑豔生本就是讀書人,一直有志於科考,只是礙於生計,不得不入梨園學藝,養活弟妹。他若肯發奮,來日榜上有名,陛下再封官不遲。‘小損當大益,初貧後富,必然理也’[140],越國夫人心思澄明,怎能不知?”
高暘十分意外:“他竟是個讀書人?這樣也好,以越國夫人的財力,不愁請不起名師。”說着語氣轉而憐愛,“其實你何必這樣倔強,你若肯軟言相求,皇后未必不肯收回成命。”
我不禁冷笑。啓春何曾容我說話?我又怎會向一個蓄意加害我的人低頭?然而我不願多言,只以沉默相抗。高暘亦心知肚明,撫着我的鬢髮,款款嘆息呵落我鬢邊的宮花。良久,我低低道:“其實我心裡,怕得很。”
高暘柔聲道:“我絕不讓你再受苦。”
“從今以後,你永遠在朕的身邊,朕絕不讓你再受苦。”是誰曾在我耳邊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想了又想,腦中一片模糊。淚水落在龍袍上,將雲紋洇成泫然欲泣的墨色。終究已冷。
高暘滾燙的指尖忽然撫上我的臉:“你怎麼哭了?”
我不假思索道:“因爲陛下,待我很好。”
臘月廿三日,下雪了。高暘與啓春祫祭宗廟,宮中祭竈掃塵。清晨送過帝后,我便坐在榻上,看綠萼剪窗花。擠擠挨挨十四朵梅花,簇擁着兩對喜鵲,以極細的枝條曲折相連。團團錦繡之中,留一白地,疏密其鋒,片刻而就。采衣帶着兩個小宮女在旁觀摩,都拍掌叫起好來。然而小丫頭手粗,往窗紙上黏時,卻弄斷了枝條。綠萼微微一笑:“不怕,這喜鵲登梅的花樣,我閉着眼睛也剪它一百張。”說罷取過紅紙,折了兩下,指尖開合,又是半朵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