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平瞟了我一眼:“也不知怎麼了,宮裡和景園忽然傳出你和昌平郡王的許多趣事,連朝中也有些竊竊私語。這種時候,高思諺若下手殺了高思誼,也不過落一個爲女色誅殺手足的惡名。況且孤聽說他將昌平王府的人嚴刑拷打,也沒問出什麼反證來,又礙於太后,所以也就饒恕了。不過,關一輩子,和死了又有什麼分別呢?”
比之生死,流言如何,做誰的棋子,根本無須在意。“‘魚不可脫於淵,神龍失勢,即還與蚯蚓同。’[141]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然而只要活着,就算是一條泥鰍也還是有機會化龍的。”
熙平打量我一眼:“莫非你是因流言辭官?”
我搖頭道:“不是。”
熙平冷笑道:“孤也說嘛!你不會因這樣無聊的事情辭官。”頓一頓,又道,“弘陽郡王從西北迴來述職了,已經回府十來日了。”
我關切道:“李嬤嬤和芸兒、小東子他們都從御史臺南獄回來了麼?”
熙平冷笑:“芸兒,是弘陽郡王最寵愛的那個貼身丫頭麼?”
我一怔,道:“是她。”
熙平嘆息,語氣中卻無半分憐憫之意:“那丫頭在獄中被一個獄吏糟蹋了,又備受酷刑,鼻子、嘴巴都給燙歪了,還斷了一條腿,差點死過去。幸而施哲將此事告訴了高思諺,他很生氣,下旨處死了那個獄吏。這丫頭也是命大,竟撐了下來。可憐李嬤嬤,已經死在獄中了。”
我大吃一驚,想起芸兒正當青春,卻受此苦楚,心頭沉沉鈍痛。身子一晃,踩倒一朵白菊。一片冰清玉潔,沾着我腳底的泥,依舊倔強地挺立起來。只聽熙平又道:“這丫頭已經毀了,大約弘陽郡王也不會再寵她了吧。”她見我眼中有淚,不屑地轉過頭去。
我俯身扶起被我踩倒的白菊,掏出帕子細細擦去上面的污漬:“殿下可知道他們爲什麼遭此酷刑麼?”
熙平道:“這個孤如何會知道?高思諺又不知道怎麼不自在,疑心到自己兒子身上了。”
我小心收起帕子,站起身,一字一字道:“是因爲他疑心弘陽郡王弒兄。”
熙平的斗篷微微一動。她先是一怔,隨即顫聲道:“怎會?弘陽郡王那時才只有八歲。高思諺竟連一個八歲的孩子也要懷疑麼?”
我冷笑道:“殿下這話,何不與他說去!說清楚了,李氏姑侄和弘陽郡王府一干無辜之人,也免得受折磨!”
熙平沉默半晌,歉然道:“孤不該說這樣的話。”忽而醒悟道,“弘陽郡王因此事被疑,那你……”
我平靜道:“玉機沒事,芳馨姑姑卻在掖庭獄病死了。”我向南遙望芳馨的墓,又道,“他連親兒子也不放過,何況我一個長公主府進宮的外人?玉機實在不宜在宮中繼續爲官了。”
熙平道:“你既是因此事辭官,爲何不早些告訴孤?”
我澀然道:“是因此事,卻也不完全因此事。告訴殿下也是無用。”說着深吸一口氣,努力掃去心中的灰冷之意,“不知信王世子殿下如何了?他從黃門獄出來了麼?”
熙平道:“他不但被放了出來,還與春兒重歸於好,小兩口雙宿雙棲,形影不離。連他帶去西北的那個妾侍劉氏,也被從府中遣回家了。”
我詫異道:“啓姐姐不是說殿下已經寫了休書了麼?”
熙平笑道:“年輕的小夫妻,今天吵了,明天好了,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至於休書,孤從未聽說過。若有,恐怕是耍花槍吧。”她神色微冷,眼中暗含戒備,“莫非你很想見到世子休妻麼?”
“自然不是。”停一停,又下意識的加一句多餘的話,“殿下不要多心。”
熙平冷冷看了我半晌:“世子與你自幼相識,想來你也是盼着他們夫妻和睦的,是不是?”
我忙道:“這個自然。”
熙平問道:“你幾時回青州?”
一提起高暘和啓春,她便恨不得我立刻離開汴城。我一想:“想來也就在這幾日,朱雲就該回來了。”
熙平笑道:“你這一回辭官,會嫁人麼?”
我坦然道:“殿下放心,即便世子殿下肯娶我,我也絕不會嫁的。”
熙平一怔,反有些過意不去:“孤並非不准你——”
我打斷她:“誰也不能準我或是不准我,是我自己不願意。”
熙平雖不情願,也不得不默然承認。
我問道:“世子出獄後在做什麼?聖上究竟是如何處置的?”
熙平慶幸道:“除了免官,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處置。”想不到三人之中,處罰最輕的,反而是高暘。這也在情理之中,三人之中,高暘出自信王一脈,天生的驍王黨,他本是三人之中最不可能應驗王氣的一個。加之劉靈助和高曜的書信中,都言天子氣五日,那後四日中,高暘早已不在軍中。
原來三人俱都平安。我大大鬆一口氣,隨口問道:“王妃的病好了麼?”
熙平笑道:“只要兒子出來了,王妃的身子便好得快。再者,看到他夫妻兩個和和睦睦,自然也就沒什麼不滿意的了。”
我欣慰道:“大家都還活着,那我去青州,也能安心了。”
熙平先是不以爲意,忽而笑容一冷,遲疑道:“大家?莫非這三人的生死去留之間,當真有什麼關聯麼?”
【第二十八節 鴻鶴寥廓】
長空一碧,澄明如洗,一如她的心思被多日疑慮與思量砥礪得通透。未待我答話,熙平又追問道:“世子又爲何自污?”
我挽了挽袖子,依舊蹲下擦拭花瓣:“其中並無關聯,巧合罷了。”
熙平居高臨下道:“你沒有說實話。”
她的目光銳利而灼熱,我指尖一顫,雪白柔膩的花瓣落在我的手背上。我輕輕拂去,站起身微微一笑:“殿下不信,何不自己去查?或去問世子殿下。”
熙平冷笑道:“孤若能探聽得到,也不來問你了。”
我笑道:“‘鴻鶴已翔於寥廓,羅者猶視於沮澤也。’[142]何必多問?”
熙平的眼中有苦苦壓抑的怒火,她一拂袖,背過身去。我又道:“已是午時,殿下要留在此處用膳麼?”
熙平道:“不必。孤只是來看一看故人,這便回去了。”說罷轉過身,面色平靜如這漫山遍野的從容秋光,所有的激盪洶涌都隱匿在九地之下。她正要喚慧珠,忽然一怔,指着遠遠站在路邊的銀杏,道:“那丫頭,孤怎麼瞧着有些眼熟?”
銀杏正站在樹下避陽,時不時向我和熙平張望。我笑道:“她叫銀杏。當初玉機在景靈宮遇刺,便是她捨命相救。”
熙平奇道:“莫非你與她相識在先?爲何肯這般捨命救你?”
每次見到銀杏,我總是會想起她在掖庭獄好奇、病弱、戰慄的模樣,也不知她如何生出那樣大的勇氣,爲我擋去致命的一擊。我嘆道:“玉機因對皇后無禮,被髮落到掖庭獄,見過銀杏一次。因她病着,我便將手爐借給她取暖,如此而已。”
熙平恍然道:“原來是她,怪道這麼眼熟。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這丫頭很有良心。”
我笑道:“殿下見過銀杏?”
熙平道:“在景靈宮爲皇后守靈時,見這丫頭服侍過。她本是賤役,因人手不夠,偶然到前面來伺候一回。想是不熟,還被景靈宮的管事內監責罵過。這樣看來,這是她從掖庭獄出來以後的事情了。”說着遠遠地望着銀杏,眼中充滿激賞,“這樣賣命,也不過是爲了離開景靈宮那樣的苦地方,到你身邊服侍吧。如今終於如願了。”
我淡淡一笑道:“‘畏首畏尾,身其餘幾。’[143]凡是有心氣的人,面臨無望之境,總不甘心待死。殿下當不陌生纔是。”
熙平索性解下斗篷掛在樹枝上,露出水淺蔥的窄袖短襖和墨藍色長裙:“不錯。可是你倒是很甘心。”
我一指東南方向:“殿下瞧那邊。”
芳馨的墓前也有我手植的梧桐,梧桐樹下,也有一片白菊。從這裡看,白菊只露出淺淺一線銀光,日光下宛如清亮的水晶。墓碑露出小半截,鮮紅的幾筆雀躍如沸騰的血珠。熙平奇道:“那是誰的墓?竟能葬在這裡?”
我答道:“是芳馨姑姑。”
熙平一怔,問道:“她死了?”
我深深凝視那一線清亮,緩緩如銀浪推涌而來,不覺雙頰一涼:“是,她是爲玉機而死的,死在掖庭獄的酷刑折磨之下,就像李嬤嬤,就像父親一樣。”
熙平的嘆息亦是冷酷:“奴婢嘛,總是要爲主子受罪的。你將她安葬在此處,已待她不薄了。”
我並不掩飾自己的淚痕,回首清冷一笑:“殿下知道姑姑是什麼人麼?”
熙平微微詫異:“莫非有何特別之處?”
這樣雲淡風輕的天氣,這樣無所事事的人生。最初卻並非如此。我緩緩道:“鹹平十三年的春天,御駕親征,皇后監國。皇后召我去御書房,命我去查徐嘉秬的死因。當時帝后已查出父親,並將父親的畫像丟給了我。”頭頂有一隻灰雀振翅高飛,撲啦啦的聲音像那一日御書房外的大雨,又像大書房裡皇子們的頌書聲,“玉機當時驚慌失措,險些在皇后面前顯露出來。回到宮中,我懼怕不已,驚弓之鳥一般,誰也不信。芳馨姑姑對我說:就算父親真的拿了銀子贖了韓管事出來,也不能說明父親與俆女史之死有什麼關聯。況且事情已經過了三年,想必查到的也有限。果然,翟恩仙出來認罪了。我竟不知她哪裡來的信心,我本應當立刻想到她的來歷不同尋常,然而竟忽略了。我是不是很蠢?”
熙平笑道:“那時候你還很年輕,若身邊當真一個信得過的人都沒有,便無法支持下去。後來如何?”
“後來,奚檜將殺小蝦兒滅口之罪嫁禍給舞陽君,刑部又查出舞陽君祝詛之事。芳馨多口,御前應對時,將我因病暈倒一事歸罪於舞陽君的詛咒。從那時起,我這纔開始疑心她的身份。我甚至一度疑心她是殿下早早安插在宮中的。”
熙平笑道:“孤倒是想安排這樣一個人來襄助你,可惜滿府裡的奴婢,沒有一個可堪託付的。要像芳馨一般,潛伏數十年,更是不可能。”
我笑道:“翟恩仙十一二歲便進了宮,直在宮中做到清音閣的執事。韓管事在宮中十年,也做了文瀾閣的頭領。只是他們都不在玉機身邊服侍罷了。其實,殿下本也可以安排他們到玉機身邊來,只是‘間不可覺,俟而後知’[144]方纔最安全的。對麼?”
熙平笑道:“這個自然。”
我續道:“不久之後,因慎妃娘娘自盡一事,芳馨等三人進了掖庭獄。幸而那時的掖庭獄令施哲是仁吏,倒也無礙。說來也奇怪,從那時起,我雖不知道她究竟是何來歷,卻也從未對她有半分疑心。”
熙平嘆道:“這也算是‘間不可覺,俟而後知’吧。”
我拭去眼角的淚滴:“直到這一回她又進了掖庭獄,受盡折磨也沒有吐露我的秘密。直到她病得快要死去,我才知道她爲何要來服侍我。”
熙平的眉心一緊:“怎麼?你告訴她了?”
直到此刻,熙平仍只關心她自己的陰謀是否敗露。我忍下心中的不齒,淡淡道:“我從未說過,姑姑也從未問過。但以她的聰明,相信她早已猜出。只要她在掖庭獄熬刑不過,只要她稍稍鬆懈,將心中的疑竇盡數吐露,殿下與玉機今日便不能站在這裡說話了。”
熙平一怔,動容道:“她究竟是誰派來的?”
我上前一步,冷冷逼視:“是誰派來的?殿下若知道她是誰派來,今日便不會用這種口吻談論姑姑了!”
熙平側頭避開我駭人的目光:“是孤不對。她究竟是誰?”
離得近了,才發現她的脣角也有了深刻而悽苦的皺紋,安靜地潛伏在上好的脂粉之下。她的目光依舊清澈靈動,似日日打磨的利劍,強迫着不讓自己老去。我沉默片刻,稍稍緩和道:“姑姑曾說,她少年時在宮裡當差,受了冤枉,險些病死過去。安平公主恰巧路過,救了她的性命。奈何公主不久便死在玄武門,姑姑報恩無門。十年之後,她傾盡所有積蓄,只爲了能服侍安平公主的親妹妹送進宮的女巡。”
熙平大吃一驚,一個趔趄,向後扶住了樹枝。玉蘭白的紗緞斗篷從枝頭掉落,似白雲委地,掠過她墨藍色的長裙,像一隻潔白的手拂過浸透惡念的心。她顫聲道:“竟然是安平皇姐!”
我冷冷道:“安平公主在冥冥之中護佑殿下,姑姑便是公主派來陪伴在玉機身邊的人。如今殿下還要說,她只是一個代玉機去死的可憐奴婢麼?”
熙平眼圈驀然一紅,淚珠盈眶而出。她背過身去,啜泣的聲音在寧靜的山野中顯得格外淒冷:“孤錯怪她了。”
我無暇分辨她口中的“她”指的是安平公主還是芳馨:“姑姑已爲玉機而死,偌大皇宮,玉機已無可留戀。”
熙平拭了淚,慢慢轉過身來。一張臉蒼冷如青石,腮邊有切齒而出的道道筋紋:“正因如此,你纔不能輕易辭官,否則她不是白白死了?”
我走上前,一不留神,竟然踩在她的斗篷上。然而,我也懶得擡腳:“玉機本在五年前皇后逼我爲妃的時候就當辭官!我若那時辭官,父親就不會死,姑姑也不會死!我只恨自己貪戀官位,貪戀權勢,貪戀榮華富貴。我恨自己‘輕慮淺謀,徒見其利而不顧其害,同類相推,俱入禍門’[145]。到今日苟延殘喘,恐怕無力再爲殿下效勞。”
熙平不屑道:“當初你若肯嫁給他,你父親和芳馨一樣不必死!是你自私,妄想出宮後嫁給世子!”
我仰天一笑:“原來在殿下心目中,玉機本不配嫁給世子。”
熙平冷笑道:“直到今日,你還是可以做他的妃嬪,東西兩宮,還有東宮是空着的。只要你願意,入住思喬宮易如反掌。”
我冷哼一聲,擡起左腳退了一步:“那些還是留給玉樞吧,畢竟殿下當年送玉樞入宮爲妃,也頗費了一番心思。”
熙平俯身拾起斗篷,若無其事地拂一拂泥灰,挽在臂上:“罷了,‘王陵廷爭,陳平慎默[146],但問歲終何如耳’[147]。放不放棄,必有‘歲終’。孤知道你心氣高。人有些執念是好的,不然活着也沒什麼趣兒。”說着微微一笑,“這是安平皇姐的意思,也是老天爺的意思。”
我看着她衣角上灰黃色的鞋印,不禁歉然:“謝殿下。”
熙平沉默片刻,忽然問道:“你恨孤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