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旨謝恩後,我請小簡正堂上座。小簡告了罪,只敢坐在下首。因京中府邸是敕旨新建,時近年關瑣事繁多,家中沒有得力的管家,於是母親陪話片刻,便自去料理家務。我命綠萼爲小簡重新添茶,小簡忙站起身道:“奴婢怎敢勞煩綠萼姑娘?”
數年不見,小簡的眉心眼角亦多了幾絲聰明的細紋,神色也愈見老成。我瞧着他身上簇新的綠袍,笑道:“簡公公侍駕辛苦,如今也是副都知了,怎可還自稱奴婢?區區一杯茶,又何足道?”
小簡感慨道:“三年前奴婢因爲在昌平郡王面前多了兩句嘴,被別有用心的人告發到陛下跟前。若非大人指點,昱妃娘娘求情,奴婢早就被趕出內宮做苦役了,哪裡還能坐上這副都知之位?大人面前,奴婢不敢放肆,更不敢居功。”
綠萼笑道:“這麼幾年不見,簡公公見了我們姑娘還是這麼會說話。”
小簡將綠萼上下一打量,也笑:“綠萼姑娘在城外居住三年,倒比從前更加年輕貌美了。可見有其主必有其僕。過幾日回宮,定要羞死後宮的那些庸脂俗粉。”
綠萼道:“誰要和她們比?”怔了一怔,忽又好奇道,“後宮裡哪裡有什麼庸脂俗粉?”
小簡笑道:“怎麼沒有?這幾年陛下納了幾十個女御,有兩個運氣好的,已生下了小皇子和小公主,晉封爲姝媛了。那些年輕的宮女雖然不能穿鮮亮顏色的衣裳,可每天塗脂抹粉的卻比前兩年多多了。頗有些不安分的,鬧出了許多醜事。這些人不就是盼望着有朝一日能登上龍牀,烏雞變鳳凰麼?”
綠萼頓時紅了臉,啐道:“簡公公真是沒個正經。”
如此看來,玉樞最初的專寵,很快便煙消雲散了。我不禁問道:“穎妃娘娘便不管管?”
小簡道:“穎妃娘娘管得了後宮的人事賬目,卻管不到龍牀。皇后是能管的,卻病了這麼些年,每天只是請醫吃藥,無力去管。這兩年宮裡你來我往的,龍牀上就沒少過新人,不過三兩日,就拋到腦後了。”見我沉吟不語,他又滿臉堆笑道,“不過大人放心,任誰也不能和婉妃娘娘比的。”
我拔下銀簪,低頭通了通手爐,但覺一絲細沉的熱浪悠然浮上面頰。小簡臉上的笑容掛得久了,漸漸顯出力不從心的頹勢。我心中瞭然,淡淡道:“公公與玉機是故交,何妨說實話呢?”
小簡頓時斂了笑容,五官歸位:“其實大人是知道的,聖上喜歡聰慧沉穩的女子,皇后和從前的周貴妃是這樣,就連大人自己……這後宮之中能和聖上說上話的,也只有穎妃娘娘和昱妃娘娘。”又嘆道,“其實除了貴妃,陛下對誰也沒有專心過。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喜歡那個,也實屬尋常。婉妃現今有皇四子和真陽公主,地位已是牢不可破。大人實在不必憂心。”
我微笑道:“公公如此推心置腹,玉機自是無所憂心。這些年兩宮好麼?皇后娘娘好麼?”
小簡道:“太后自是最有福氣的。這些年宮中接連添了五六個孩子,太后很是歡喜,整日弄孫爲樂。再不就是瞧昱妃娘娘姐妹和信王府的小王妃耍劍。有時候睿平郡王的松陽縣主進宮來,太后還會親自指點兩招。只是有一樣未免美中不足,就是昌平郡王在西北戍守,三年未歸,太后牽掛得很。”
我不禁關切道:“昌平郡王今年還不回京麼?”
小簡笑道:“現下王爺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太后聽聞,足又高興了好幾日呢。其實,倒不是陛下不準王爺回京,而是西北離不得王爺。這些年陛下在準備攻打西夏的事情,王爺早就被封爲龍驤將軍,重掌西北兵權了。”
聽聞皇帝和昌平郡王又能合心一意,我不覺鬆了口氣:“也好。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小簡望了望門外一個摘梅花的小丫頭,壓低聲音道:“自大人丁憂出宮,皇后便一直身子不好。現下病勢沉重,連牀都起不來了。太醫說,恐怕就在這幾個月了。”
我心中閃過一絲快意,卻化作一聲最憐憫的嘆息:“才三年……怎會如此?”
小簡道:“終究是受了舞陽君之事的帶累,只是空留了一個皇后的架子,早就不復當年的恩寵了。再者,大將軍被貶官削邑,這幾年都沒有起色。所以皇后一直不大高興,身體也就一年差過一年。”
皇后一直蒙冤,這纔是她心情鬱郁的因由。如今宮中最多議論的話題,恐怕是她死後,誰能坐上中宮之位吧。“一兔走衢,萬人逐之”[28]“吐珠於澤,誰能不含”?一個有罪無寵的皇后,又有誰會在意呢?我垂眸嘆道:“再怎樣也是舞陽君的過錯,皇后又何必放在心上?”
小簡道:“廢舞陽君和大將軍是皇后的長姐長兄,一筆寫不出兩個陸字啊。”
我又問道:“穎妃和昱妃怎樣?”
小簡道:“陛下這兩年在籌集攻打西夏的錢糧馬匹,穎妃娘娘可幫了不少,因此頗得了一些恩寵。只是還沒有孩子。”
聽聞穎妃並沒有因爲皇后的緣故多受冷落,我不覺欣慰:“那就好。孩子總會有的。”
小簡道:“昱妃娘娘所生的小皇子現下兩歲半了,陛下喜歡得很,一得空便抱在膝上親自教他認字。有時煩躁了,只要三皇子一鬨,便立刻好了。時常也和太后一起看昱妃娘娘舞劍。只是近年來新寵甚多,昱妃娘娘又專心劍術,不大趨奉,雖然常常見面,卻很少侍寢。是了,近來昱妃娘娘家還有一件喜事。”
我笑道:“是何喜事?”
小簡道:“昱妃娘娘的胞妹邢二姑娘,常來宮中陪太后舞劍,這兩年也是由太后看着長大的。太后做主,將邢二姑娘許配給睿平郡王做正妃了。睿平郡王從前的那位董妃薨逝了三四年了,睿平郡王只肯娶一位側妃來照料松陽縣主。如今肯娶邢二姑娘爲妃,可見她入得王爺法眼。太后別提多歡喜了。姐妹嫁了兄弟,這不是親上做親的好事麼?”
昱妃的妹妹邢茜倩在昱妃有孕的時候,曾入宮陪伴,我是見過的。那時候她只有十三四歲,想不到如今也要嫁人了。倒是我自己,像從來不曾長大一般,多年來只是停在原地,“不知老之將至”[29]。我笑道:“睿平郡王還是和以前一樣,只一味地醉心音律麼?”
小簡道:“可不是?睿平郡王把宮裡梨園的一個古怪樂師叫師什麼的請了回府,去年在太后壽宴上,王爺還親自爲戲子樑豔生奏琴呢。一曲唱下來,太后不但沒笑,還賠了許多眼淚呢。”
我和綠萼相視而笑。我又問:“不知弘陽郡王殿下幾時回宮?”
小簡道:“弘陽郡王殿下除夕之前必定回宮。陛下已經選了前朝一位國公的府邸,開春後好生修繕一番就要給弘陽郡王開府了。過兩年王爺納妃,恐怕就要封親王了呢。那位侍讀劉女史,肯定也會升官的。”
親王?爲何不能是太子呢?也罷,除了皇后,竟是人人都好。只聽小簡又道:“其實這三年,陛下還是惦念大人的。大人今番回宮,定然大有作爲。”
皇后病危,三妃平分秋色,玉樞又生了皇子和公主,我自可“大有作爲”。自然,我身爲女錄,也可在任上“大有作爲”。想不到數年不見,小簡也學會了“貞信多斷”[30]、語焉不詳這一套。我暗自冷笑,欠身道:“多謝公公提點。”
小簡道:“當年陛下瞧大人身子不好,準大人回家休養三年,如今也該收收心了。瞧大人的氣色,倒比三年前好了許多,可見汴河水養人。元旦那日,大人可要早些入宮纔好。”
我微笑道:“這是自然。不知我入宮後住在哪裡?”
小簡笑道:“漱玉齋還空着,芳馨姑姑守着。大人回宮,自然還是住在漱玉齋中。任憑這兩年流水似的幾十個女御,後宮之中被塞得滿滿當當,陛下也沒有將漱玉齋再賜給別人。只有偶爾昇平長公主回宮,纔會住上一兩日。大人回宮後,當是一應如舊,連根針線也沒動過的。”
我忙道:“從前是宮室有富餘。如今妃嬪衆多,皇子公主陸續降生,玉機如何還敢獨居一院?請陛下另賜別居。”
小簡道:“大人多慮。那些女御也就是宮女罷了,開恩呢,便讓她們住在東西四宮後面的廂房。若公事公辦,只該住在監舍纔對。陛下賜居漱玉齋,誰敢多口?其實這兩年陛下忙於備戰,且精神漸漸不好,許多上書來不及細看就交了下去,辦錯了好幾件。陛下惱怒起來,幾個大佬都被罷了官。陛下還曾提拔過兩個內侍專在御書房中掌管文書金印,還沒幾日便和外臣眉來眼去,生事作耗,龍顏大怒,全給打死了。如今專等大人回宮,陛下也能輕鬆些了。”
我沉吟道:“其實陛下從來不反對妃嬪議政的,穎妃和昱妃都知書達理,難道二位娘娘就不能……”
小簡道:“穎妃娘娘忙於打理內府,還要操心籌措軍餉之事。至於昱妃……大人是知道緣故的。”
因爲昱妃有子,且深得皇帝的喜愛,所以不能讓她入御書房參政,免得外面對立儲之事紛紛亂猜。想深一層,能參政的妃嬪必定身份尊貴,就像皇后與當年的尚太后一般。且皇后與尚太后參政時,太子之位已定。如此說來,我既然做了這個書佐女官,多半便不會成爲妃嬪。
一顆心頓時放了下來,果然是“大有作爲”。
近三年沒有回京,總該去熙平長公主府拜望一下昔日的恩主。鹹平十五年春天,我離開長公主府的時候,因深恨她將玉樞送入宮中,沒有與她多言。如今見玉樞地位穩固,兒女雙全,又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掌管文樂坊,閒來以深愛的歌舞爲事,這一份擔心與怨恨,也漸漸淡了。畢竟她現下的安穩快樂是母親最滿意的事情。況且我雖然入宮早,但真正令我家富貴繁華的卻是玉樞。來日之事無法預料,姑且“祝哽在前,祝噎在後”[31]“努力加餐飯”[32]好了。
然而熙平卻不在府中。問了管家,才知道她和曹駙馬回曹家了,要午後才得回府。因想着許久沒有在城中閒逛,便帶着綠萼往集市中來。管家苦留不住,只得由我們去了。我和綠萼撇了小轎,信步往汴河邊來。
正是巳時,陽光如漫天灑落的金粉,在睫毛上跳躍,迷得人睜不開眼。汴河上碎裂的浮冰如隨意散落的白玉罄,竹篙一碰,奏出叮噹輕響。幾隻小船在河面上悠遊,浮冰漫灑出青白的光,將每個人的臉都映照出輕靈而含蓄的笑意。
綠萼東瞧西望,雀躍不已,不多時,袖中已多了幾樣小玩意,走起路來叮叮輕響。如此逛了半個時辰,只覺疲累,於是離了河往西市而來。本想尋個茶肆歇息片刻,誰知西市人雖多,卻一片寂靜。綠萼袖中叮的一響點開了我記憶中久遠的一幕。很多年前,我就是在這樣的死寂中,被父親用五兩銀子買回了家。今日的西市,也有官賣。
幾百個女孩兒錯落跪成三四排,年紀最大的不過十二三歲,最小的恐怕剛剛學會走路。她們大多衣衫單薄,破爛不堪,面黃肌瘦,蓬頭垢面。她們身後站着一排藍衣兵丁,皮靴的搭扣在陽光下閃着冷光,踏在石板上有震懾心神的聲響。這橐橐靴聲亦是我自幼難以忘懷的。貴府豪門的管家奴僕在她們身前細細挑選着。
綠萼皺眉道:“真晦氣,好容易來城中逛,卻遇上這種事情。”
我將雙手籠在袖中,只覺十指冰涼:“十八年前的這個時候,我也在這裡。”
綠萼奇道:“這裡?姑娘在這裡挑選奴婢麼?”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徑自往前走。只見一箇中年人正啜着茶壺嘴居高臨下地打量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此人正是熙平長公主府的趙管家,每年專管買奴婢的。我上前喚道:“趙管家好。”
趙管家身子一跳,滿臉不耐煩地轉過臉來,見是我,頓時堆下笑來:“朱大人!奴婢給大人請安。”說罷跪下磕了一個頭。
我問道:“這裡賣的都是什麼人?”
趙管家躬身道:“回大人的話,這裡賣的是從南邊來的蠻子。”
我奇道:“蠻子?”
趙管家道:“是信王世子當桂陽太守的時候在南邊抓的蠻子。”
我問道:“爲何只有女孩兒?”
趙管家道:“聽說男的不論老幼,全都殺了,只留了十二歲以下的女孩兒送進京來。路上死了七八停,只剩了這兩百來個命大的。”
綠萼看着地上一個瑟瑟發抖的小丫頭道:“真可憐。”
我微微一笑道:“你既覺得她可憐,就買回去吧。反正家中也正缺人。”
綠萼將荷包中的碎銀子都倒在手心裡,一錠一錠地撥着:“這一共是二十兩,也不知道夠不夠。”
趙管家笑道:“夠買好幾個呢。十歲以上十兩一個,十歲以下五兩一個。”
綠萼左右一看,臉上盡是不忍。我笑道:“你今日便是將身上的銀子都花了我也不管。”
趙管家道:“若是要買,還請大人早些挑定,已經不剩幾個了。”
於是我和綠萼便挑定了兩個八九歲的女孩兒,徑直帶到東市去買衣裳給她們穿。不一會兒便到了午膳時分,我命綠萼先送兩個小姑娘回家,再出來尋我。我指着樊樓道:“我就在樓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