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貴妃一襲廣袖素衣,飄然而進。閉關五十餘日,她臉頰瘦削,面色蒼白,目光清淨,涼若秋水。白衣雖顯寬大,行動間卻微塵不起,絲毫沒有驚破這一室的寂靜。她見了太后也不行國禮,只執弟子禮,盈盈一拜。
太后一驚,伸手虛扶:“淵兒你這是……”
周貴妃淡淡一笑,“淵兒是來拜別姑姑的。”
太后嘆道:“這便是你閉關數十日的所思所想麼?”
周貴妃道:“淵兒承姑姑教誨三十餘年,如今也是四旬老婦了。在宮中數十載,早已忘了天地之恆久廣袤,纔是我輩學武之人所孜孜嚮往的。淵兒從此當遁跡山野,遊弋江湖之間。”
太后嘆道:“你要走,我不攔你。只是你放得下皇帝,放得下你三個兒女麼?”
周貴妃道:“諺弟憐我十年,淵兒感恩不盡。如今他有新妃做伴,淵兒很放心。”皇帝名叫高思諺,周貴妃——不,如今她既以小字稱呼皇帝,便是要棄絕自己貴妃的身份。從此以後應喚她周淵。
太后道:“你明知他在和你賭氣。這些年他一心待你,幾時納過新寵?”
周淵道:“真心也罷,賭氣也好,都無妨。是我自己要走,與別人無關。”
太后道:“你放得下義陽和顯兒的仇麼?”
周淵道:“出了宮,也能尋求真相。”
太后嘆道:“我也知道這宮裡已經沒有能絆住你的人了。幾時走?”
周淵道:“今夜。”
太后甚是驚詫:“你不去與皇帝道別?”
周淵道:“不必了。”
太后搖頭道:“你太絕情。”
周淵道:“姑姑恕罪。”
太后道:“你要去哪裡?”
周淵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古舊的柔情,伸手取過小几上太后擦拭過的長劍,淡淡道:“棄絕新劍,自是去尋找故劍。”
太后一怔:“故劍……”周淵低首垂眸,與太后相對無語。
風大了,梧桐樹冠搖曳的聲響近在咫尺,又邈若遠濤。太后斜倚在榻上,清風盈袖,意態閒閒。周淵端立在下,輕輕挽起火紅的劍穗。師徒倆說起這件離宮的大事,宛若在松石之間閒話家常,旁若無人。
故劍。新劍。新劍是蟬翼劍和承影劍,已賞了邢茜儀和我。故劍又是何劍?
漢孝宣皇帝劉病已流落民間時,娶宦者丞許廣漢之女許平君爲妻。待他承繼大統,霍光說許平君是罪宦之女,不宜立爲皇后。劉病已卻道:“去將朕微賤時的故劍尋來。”羣臣遂知新帝屬意貧賤時的髮妻許平君爲後。多麼甜蜜,多麼動人情腸的故事。
原來她竟是這樣的心思。
周淵微笑道:“姑姑還記得江南舊事?那時爹爹很忙碌,我和姐姐總是跟着姑姑,我的劍術也是姑姑教的。”
太后嘆息道:“怎麼不記得?這麼多年沒有回去,紅玉山莊的玫瑰都開了吧。”
周淵單膝跪在太后面前,仰頭微笑道:“姑姑,就讓淵兒回江南去代您照料那些玫瑰,好不好?”
太后拉着她的手,含淚頷首。
周淵走後,我提筆一揮而就。畫的是素衣散發的太后在水邊浣花濯劍,一朵幽豔的玫瑰斜插在她的鬢邊。廣袖盈風,褪至肘間,露出一截雪藕似的小臂。長劍如水,在碧綠的湖水中延展無蹤。太后淡泊安詳,脣角噙笑,悠然望遠。
太后凝視良久,讚歎道:“好畫。讓本宮想起了年輕的時候。”她擡手拭去淚痕,向佳期道,“也讓本宮起了歸隱之意。於繁華錦繡處,望江湖之高遠。甚好。拿去如意館,本宮要掛在這裡。”
從濟慈宮出來,已是流霞滿天。各樣絢爛的色彩隨意鋪陳,彷彿畫者無心染就,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入宮四年,我竟然從未好好欣賞這日落之色。綠萼在我身後,捧着太后賞賜的各樣物事,問道:“太后誇姑娘的畫好,又賞賜了這麼多,姑娘怎麼還不高興?”
我笑道:“我何曾不高興?只是有些傷感罷了。”
綠萼道:“是因爲周貴妃要走麼?”
我不答,只是問道:“我問你,你覺得人生一世,應該過什麼樣的日子纔好?”
綠萼側頭想了一會兒:“要有吃有穿,有金銀首飾戴,有人服侍,什麼都不用做,還要……自由自在的,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我失笑,望着西面高高的宮牆道:“不錯,從此她便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
綠萼道:“姑娘是在說周貴妃麼?”
我頷首道:“今天在濟慈宮聽到的話,一句也不能往外說。這後宮,就要有一場大風波了。”
周淵走了,不曾與皇帝道別。聽說皇帝得知她出關,按捺不住性子,特意去遇喬宮尋她,結果只看到一紙輕飄飄的訣別書。皇帝當即大怒,下旨將遇喬宮的宮人都關進掖庭獄待審,幸而佳期及時趕到,將皇帝請去了濟慈宮,宮人們才免於被遷怒。
接下來的兩天,皇帝異常平靜,對貴妃出走之事隻字不提。聽芳馨說,李演和小簡整日戰戰兢兢,生怕觸怒皇帝。我或是躲在文瀾閣校書,或在漱玉齋作畫,無事絕不外出。然而到第三日,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這一天傍晚,我正在花園中用膳,忽見紫菡不等通報便奔了進來,兩個宮人跟在她身後跑得滿頭大汗。我擱箸道:“紫菡?這是怎麼了?”
紫菡跪在我面前,伏在我膝頭哭道:“姑娘……姑娘將奴婢從陛下身邊要回來吧,奴婢不想做女御了。”
我示意綠萼扶她起身,與我相對而坐。紫菡滿眼是淚,一臉驚懼之色。我伸手扶了扶她髮髻上一支搖搖欲墜的紫玉簪,柔聲道:“究竟何事?”
紫菡喘息不止,一味揉搓着帕子擦眼淚。綠萼奉上茶來,我親自趕了趕茶末,送到紫菡面前。紫菡雙手接過,方略略平靜:“姑娘。張女御恐怕就要被打死了。”
我一驚:“這是怎麼回事?張女御不是甚得聖寵麼?”
紫菡泣道:“剛纔奴婢和張女御一起服侍陛下用晚膳,李公公爲了讓陛下高興,便叫了兩個樂師來奏樂。陛下便問最近排了什麼好歌舞,那樂師不知就裡,說樂坊新排了一支劍舞。陛下一聽便不高興了,李公公趕忙使眼色叫那樂師說些別的。陛下忽然發怒,罵李公公放肆,說他在御前眉來眼去,罰李公公在儀元殿外頭跪着思過。”
我嘆息道:“李公公也算是長輩了。”
紫菡道:“連李公公都罰了跪,簡公公就更加小心了。陛下似乎和自己過不去一般,非要看那支新排的劍舞,結果越看臉色越難看。奴婢嚇得一聲不吭。張女御膽大,又仗着自己得寵,便勸陛下不要生氣,說周……周貴妃不辭而別,不值得動怒。皇上當即便砸了湯碗,濺了奴婢一裙子的湯水。”
我低頭一看,果見她淡紫色的長裙上滿是湯漬。紫菡接着道:“陛下斥責張女御妄議,又責罵她對昇平長公主不敬,寢殿規制僭越。命人拉出儀元殿杖刑。”
我冷笑:“寢殿規制僭越?不是聖旨賞張女御章華宮西側殿居住的麼?”
紫菡道:“張女御在儀元殿外除去外衣、脫了鞋子、又散了頭髮,苦苦哀求,陛下就是不理,還把奴婢也趕了出來,只留了簡公公和良辰姑姑服侍。姑娘,陛下這般喜怒無常,奴婢害怕。奴婢不想留在定乾宮了。姑娘去把奴婢要回來吧。”
我擦去紫菡臉上的淚水,合着她的手道:“周貴妃是陛下最在意的人,因爲在意,所以喜怒無常。你只要不在這件事上胡言亂語,陛下就不會遷怒於你。你已經是女御了,將來一定會做姝媛,甚至妃嬪。謹慎仔細是你最大的好處,小心在意,挺過去便好。”說罷命人添了碗筷,留她在漱玉齋用膳。紫菡驚魂未定,只是哭泣。
正說着,小簡來了。紫菡連忙背轉過身拭淚。小簡行了禮,瞥一眼雙目紅腫的紫菡:“陛下宣召朱大人御書房覲見。”
我見小簡神色沮喪,不由問道:“不知陛下召見,所爲何事?”
小簡苦笑,一打嘴道:“都是奴婢多嘴,大人可千萬不要怪奴婢。”
我見小簡雙脣乾燥,忙命綠萼斟茶來。小簡也不客氣,接過茶盞,一口飲盡,擡袖一抹嘴道:“田女御走的時候,陛下正要責罰張女御。後來連皇后都抱病來勸着,都勸不住。也是……如今人人都說貴妃是世外高人,瞧不上這潑天的富貴,也瞧不上這十幾年的夫妻之情,一心歸隱去了。更有甚者,說貴妃只想着自己留在輔國公府的小兒子,又回輔國公府去了。陛下正想不開,張女御便說什麼值得不值得的話,正戳中痛處。奴婢束手無策,這才搬出大人來。”
我不動聲色道:“搬出我來?”
小簡道:“奴婢知道陛下一向賞識大人,奴婢就說,聽說貴妃辭別太后時,大人也在場。說不定問一問,事情便分明瞭,好過在心裡打悶葫蘆。陛下罵了奴婢兩句,到底命奴婢來請大人過去。”說着又躬身道,“只求大人去了以後,千萬說些好聽的,聖怒少幾分,奴婢的腦袋還能在頸子上多留些時日。”
我嘆道:“皇后都勸不住,我怎麼行。”
小簡擦擦頭上的冷汗:“皇后有心去勸,卻勸不到實處。只有大人親耳聽到貴妃和太后說話的,也只有大人去勸,說不定陛下還能聽一兩分。”
事已至此,也不得不鼓起勇氣,去面對皇帝。我強抑心底泛起的深深懼意,深吸一口氣道:“我盡力就是了。”
還未走進定乾宮,只聽見裡面一陣尖銳的哭喊和告饒之聲,夾雜着厚重的木杖落在皮肉上的沉悶聲響。
我皺一皺眉,小簡忙走前幾步,命人停杖:“陛下召朱大人過來說話,都安靜些!”說罷又回身引我進了定乾宮的西側門。
儀元殿外,李演正愁眉苦臉地跪着。走進御書房,只見皇帝正在書架上尋着什麼,聽到小簡的稟告,轉身道:“朱大人來了。免禮賜座。”
片刻之前,他暴怒摔了湯碗,此刻面上卻並無一絲慍色。我不由暗暗詫異。只聽他又道:“聽說你前幾天病了,如今可好了麼?”
我恭敬道:“謝陛下關懷,臣女已無礙了。”
皇帝道:“那就好。朕召你前來,是有一件要緊事想問問你。你必得老實答朕。”
我忙道:“臣女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皇帝略清一清嗓子,小心掩飾好所有的不平,緩緩道:“你在太后宮裡作畫,可曾看見貴妃前去請安?”
“臣女的確見到貴妃娘娘前去濟慈宮請安。”
“那你可曾聽見太后和貴妃說了些什麼?”
“臣女遠遠站在一邊作畫,太后與貴妃的交談略有耳聞,聽得並不真切。”
“揀你聽到的說給朕聽。”
“遵旨。臣女聽見貴妃對太后說,學武之人最嚮往天地之恆久廣袤,又說放不下三個兒女的仇,要出宮去尋求真相。別的再沒有聽見,不敢妄言。”
“果真?”
“臣女當時站得遠,又一心在想如何爲太后繪像,因此只聽到些隻言片語。陛下恕罪。”
皇帝甚是失望:“宮中流言紛紛,朕不勝煩惱。”
我莞爾一笑:“臣女以爲流言不足採信,陛下不必煩惱。”
皇帝道:“然朱大人有何高見?”
我起身屈膝道:“請陛下恕臣女僭越之罪。”
“何罪之有?”
“陛下動問,臣女不敢不答。但以臣女之卑微,議論貴妃,實是死罪。”
皇帝微笑道:“朕準你議論。你無罪。”
我誠懇道:“謝陛下。臣女入宮四年,一向傾慕貴妃。且臣女承貴妃青目,有幸與貴妃深談兩次,深覺貴妃之爲人,境界高遠,遠勝臣女這等凡俗之人。”
皇帝嘿的一笑,冷冷道:“這話太泛泛了。”
我心中一凜,面上卻愈加恭敬:“陛下聖明,且容臣女闡述。”
皇帝合目道:“說罷。”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貴妃曾對臣女說過一個故事。晉時的鄧粲,少以高潔著名,與南陽劉驎之、南郡劉尚公友善,並不應州郡辟命。荊州刺史桓衝卑辭厚禮請鄧粲爲別駕,鄧粲這才應召。
“劉驎之、劉尚公責怪鄧粲道:‘卿道廣學深,衆所推懷,忽然改節,誠失所望。’
“鄧粲笑道:‘足下可謂有志於隱而未知隱。夫隱之爲道,朝亦可隱,市亦可隱。隱初在我,不在於物。’劉驎之、劉尚公遂無以難之。[42]
“貴妃正是深知隱初在我,不在於物。想來絕不會如那些矯揉造作的隱士一般,非要雲隱於江湖。且貴妃性情堅毅,遇事從不放棄,行事又出人意表。這陛下是最清楚不過的。”說罷擡眸查看皇帝的神色。
皇帝目光一亮,淡淡道:“說下去。”
我欠身道:“依臣女看,貴妃一來是思念鄉間山水,二來,也是最要緊的一點,是爲了找尋皇太子和三位公主薨逝的真相。”
“真相?”
“是。刑部雖然已查出舞陽君,但奚檜卻依然在逃。奚檜一日不逮捕歸案,便一日不能結案。因此臣女大膽猜測,貴妃爲了兒女,甘願捨棄天家富貴,隻身去尋求真相。”
皇帝沉吟道:“以淵的性子,這事情她做得出來。況且這天家富貴,原也不在她眼中。”
我低頭輕輕舒了一口氣,但見小簡在袖中暗暗向上伸出了拇指。皇帝又道:“只是她爲何不辭而別?”
我亦嘆道:“這……臣女不知,亦猜不透,不敢妄議。臣女以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貴妃只是遠遊,並非隱逸。陛下若派人去尋,將來未必沒有相見之時,到時儘可一問。還請陛下寬心。”
皇帝嗯了一聲,喃喃道:“相見之時……”
言及於此,無復可言。皇帝怒氣稍息,卻倍加惆悵,揮揮手道:“把她帶下去吧,命內阜院給她在外宮尋個差事。”小簡立刻明白皇帝是在說張女御,他感激地看我一眼,忙出去傳旨。
晚膳後依舊有大臣進來議事,於是我告退了。其實不論我如何爲周淵的離去粉飾,也無法解釋她的不辭而別的絕情之舉。而所謂的“相見之時”,不過是個虛渺的希望。皇帝未必不知,他只是不甘心認輸。也幸而這樣,張女御才能撿回一條性命。
兩天後,我在守坤宮侍疾,皇后談起此事,搖頭嘆道:“也幸而是你去勸,若換了旁人……”
我坐在榻下的小杌子上,細細吹着一碗魚粥。潔白的魚肉隱在香軟的珍珠米粒中,鮮脆的菜葉盈盈欲滴,分明是一碗珍珠翡翠白玉粥:“臣女恰巧在太后宮中,陛下才召臣女前去問詢。”
皇后微微一笑:“你親耳聽過太后與貴妃的談話,陛下不信你又信誰呢?自然,這也是你應答得當,陛下又看重你的緣故。陛下這兩日帶着信王、昌平郡王和弘陽郡王去畋園狩獵散心了,想來是放下了。”
我微笑不語,只用細白瓷湯匙舀了一勺粥緩緩送與皇后的脣邊,皇后低頭抿了,拿絹子抹一抹口角。我笑道:“陛下放下了,娘娘也要寬心纔是。”
皇后的笑容淡若飄雲,明若天光:“本宮沒有什麼放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