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妃反問道:“姐姐也可以不做這個女錄,姐姐願意麼?”
我笑道:“妹妹若去掖庭獄走一遭,吃睡不好,整日勞作,還要擔驚受怕,好容易出來了,會輕易辜負自己麼?況且我和我的人已經去掖庭獄兩回了。妹妹千辛萬苦地做這個皇妃,又是爲了什麼?”
穎妃顫聲道:“姐姐……”
我微笑道:“什麼都不必說,我都明白。你我在聖躬側,不可不念皇后之事。除卻忠君體國,秉公持正,還要留意天子的喜好。妹妹聰穎過人,所以陛下才賜一個‘穎’字爲妹妹的封號。只要稍稍用心,自然無往不利。若自己先怕起來,便什麼指望都沒有了。”穎妃定定地看着我,深深頷首。
於是我便和穎妃絮絮說些我在宮外的趣事,她拭去淚痕,怡然而笑。直到章華宮的宮女內監們尋到漱玉齋,穎妃才起身告辭。其時日已西斜,血紅的太陽緩緩沉下宮牆,倉皇無限。臨別時,穎妃道:“你若歇夠了,還是要去景靈宮拜祭皇后的。到時候遣個人來告訴我一聲,我好安排你出宮。”
我搖頭道:“何必再等?明日就去。”
穎妃道:“你也太急了些,即便你今日說給我,明日也安排不下。況且你明日還要去看婉妃姐姐,匆匆忙忙,倒勞累。不如三日後,如何?”
我忙屈膝行禮,微笑道:“謹遵穎妃娘娘旨意。”
用過早膳,便往粲英宮去看玉樞。杜若親自將我迎到凝翠殿中坐着,躬身笑道:“咱們娘娘昨夜去了定乾宮,還沒回來。請朱大人稍待,娘娘用過早膳就回來。”
我順口問道:“我不在的時候,姐姐常去定乾宮麼?”
杜若右腮一跳:“婉妃娘娘是諸妃嬪女御之中,侍駕最多的。”
我笑道:“姑姑說的是過去三年?還是過去一個月?”
杜若乖覺道:“大人不在宮裡的時候,不是正好三年多一個月麼?”
風裹挾起紫檀的沉沉香氣,碎裂成片片清芬。白玉環自膝頭滑了下來,叮的一聲撞在椅子上。我凝眸道:“在掖庭屬近一個月,竟不察覺春天已經來了。”
杜若一怔,接口道:“可不是麼?前兩日還在下雪,這會兒都起南風了。果然是春天來了。”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自去忙碌吧。”
宮人送了茶水和點心上來,杜若親自奉茶,這才躬身退了下去。綠萼扁了扁嘴道:“宮裡的老人說話,就是這麼滴水不漏。出宮這些年,竟有些不習慣了。”
我泯了口茶,是上好的碧螺春:“宮裡人嘛,當着外人的面都是報喜不報憂的。”又指一指核桃糕道,“你今天早飯吃得匆忙,用些點心吧。”
綠萼旋身坐在我對面,隨手拈起一塊糕,舉到脣邊卻不吃下去:“姑娘是婉妃娘娘的親妹妹,論理不是外人,何不直說?”
我笑道:“夫婦一體,尚且要相敬如賓,況是姐妹。”
綠萼眨眨眼睛,含糊道:“姑娘未免也想得太多,這與相敬如賓有什麼關係?”
我笑道:“所謂相敬如賓,便是心中有數,面子好看。若將話說得太實,不但不快,連回轉的餘地都沒有了。”
綠萼更是不解:“都心中有數了,面子有這麼要緊麼?”
我想了想道:“好比骨頭雖然斷了,但皮肉還在,調養一段時日,說不定可恢復舊觀。但若連皮肉都斷了,還怎麼接得回去呢?尖牙利齒最是傷人,頹廢無助的言語亦能消磨人的志氣和彼此的情義。來日你嫁了,可要多多留心纔是。”
綠萼臉一紅:“我跟着姑娘就很好,誰要嫁人?”
我笑道:“又來了……”
綠萼側頭認真道:“這話奴婢說過許多次了,絕不更改。”
我拂去她口角的糕餅碎屑,溫然道:“從前你跟着我守孝,一守三年,纔將此事耽誤了。這次我必請母親爲你物色一個好人家。”
綠萼笑道:“奴婢就說姑娘偏心得很。姑娘怎麼不把芳馨姑姑嫁出去?單要嫁奴婢?是因爲芳馨姑姑太老了生不了小孩麼?”
我又氣又笑,掰了半片糕往她臉上擲去:“女兒家,胡說什麼?!仔細我告訴姑姑,把你手心打爛!”
綠萼側身一躲,將核桃糕抄在手心:“打爛了就更嫁不出去了,只管打。”
我恨得將剩下半片糕也往她臉上擲去,綠萼咯咯一笑,起身躲過。核桃糕砸在一幅雪白的百褶皺綾裙上,捲起低低的銀浪。只聽玉樞的聲音笑道:“妹妹既有力氣打人,可見身子是好了。”
綠萼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匆匆擦了擦口角,垂首立在我身後。只見玉樞身着梅紋素錦對襟長襖,披散着頭髮走了進來。我上前行了一禮,奇道:“姐姐在定乾宮沒有人梳頭麼?”
玉樞將碎髮挽在耳後,抿嘴笑道:“定乾宮的人梳頭手藝不好,半路上就散了。”
我更奇,卻聽小蓮兒在她身後笑道:“姑娘不知道,今早是陛下親手爲娘娘挽了一個玉環飛仙髻,誰知道挽得那麼鬆。幸好是坐在轎子裡,不然——”
玉樞雙頰微紅,轉頭斥道:“多嘴。”又挽起我的小臂道,“別聽小蓮兒胡說。到後面來給我梳頭。”
我於袖中握緊玉樞的手,欣慰道:“我還怕陛下會遷怒姐姐,既恩愛如初,我就放心了。”
玉樞垂首道:“那陣子我天天求見,他只是不見,我還以爲他再不理我了。”又在我耳邊悄聲道,“昨夜是自皇后娘娘崩後,他第一次召幸妃嬪。”說罷也不敢看我,提起裙子踮起腳往後面跑了。
小蓮兒帶着兩個丫頭匆匆行了一禮,追了過去。綠萼雖然滿臉好奇,卻不好問,若有所思了半晌,恍然道:“陛下待娘娘便是姑娘說的‘相敬如賓’,不見便是‘皮肉相連’,日後反而好‘恢復舊觀’。奴婢說得對不對?”
我點一點她的眉心,笑道:“你這麼有心得,不快些把你嫁出去當真對不住你這番宏論。”
綠萼不以爲然道:“姑娘謬矣,既有了嫁人的心得,就大可不必嫁人了。好比知道梅子是酸的,自然就不大想吃了。”我無言以答,只瞪了她一眼,便往後院去了。
玉樞側身坐在青瓷磚砌成的花圃邊,自拿了一柄玳瑁梳子。見我來了,便笑道:“上一次你還沒有給我梳好頭就走了,這一次可逃不脫了。”說罷伸手將梳子遞於我。
小小的花圃種了一圈梔子花樹,淺金色的陽光疏疏灑落,葉子蒼翠如洗。每一絲葉脈都像一條小小的溪流,潺湲如春水沾衣。玉樞的笑容潔白燦爛,如陽春盛開的梔子花。玳瑁在玉樞手中瑩瑩光轉,指尖微觸,不覺心中一動。八年前暮春的一天早晨,天色慾明未明,粲英宮寂寥無語,我便是在這個花圃旁就着花芯的露水爲錦素挽起長髮,打發她去向母親報喜。日後所有的悲喜和謀算都出自那個清晰而美好的早晨,出自這座默默無聞、英華粲粲的粲英宮。卻不想多年後這裡竟成了玉樞的寢宮。
我縮了手道:“讓小蓮兒給姐姐梳頭吧,玉環飛仙髻……我已不記得是什麼模樣了。”
玉樞笑道:“你如今也越發地懶了,叫你動一動手比登天還難。”
我屈膝道:“娘娘就饒了微臣這一回吧。”
玉樞凝目道:“念在你大病初癒,且饒過你。”於是小蓮兒將梳頭的物事都搬了出來,命人一前一後捧着牡丹鈕纏枝雙獅雙鸞菱花鏡。十來個宮女捧着熱水熱巾、茶水點心、刨花水、茉莉頭油、白玉櫛梳、羊角篦子、束髮銀針、素銀簪環、白色絹花等物,另有兩個丫頭專管遞東西。衆人圍了半圈,次第向前,鴉雀無聞。小蓮兒十指尖尖,俱染了蔻丹,翩然如飛,如亂紅輕舞。
玉樞見我呆看,便笑道:“每天梳頭的時間那麼長,在屋子裡得悶死。我倆在家裡的時候,也常在院子裡梳頭的,還記得麼?”
我笑道:“是。只是那會兒既沒有這樣好的手藝,也沒有這樣大的陣勢。”
玉樞道:“小蓮兒的手藝也是在漱玉齋調教出來的。你既來了,就讓她爲你重新梳頭。”
我忙道:“罷罷!一天梳頭也鬧不清楚,有這工夫,不如睡覺。”
髮髻將將挽好,宮人正在插珠。玉樞不敢亂動,直立端坐,僵得像根柱子,只一味咧嘴笑斥:“你就是懶!”忽然神色一收,凝神道,“小蓮兒你聽,是不是晅兒又在哭了?”
小蓮兒側頭聽了聽道:“確是四皇子殿下在哭。”
玉樞神色焦急,就要起身。我忙按住她道:“你別慌,我替你去前面看看。”一轉身已見兩個乳母抱着高晅走了過來,一個道:“娘娘,殿下哭鬧,吵着要白嬤嬤呢。”只見高晅穿着白色小襖,眼淚口水沾在胸前。玉樞抱過兒子,輕聲哄勸半晌,這才止了哭聲。
待乳母將高晅抱走,我好奇道:“白嬤嬤是誰?”
玉樞目送兒子走遠,滿臉憂色。小蓮兒跪在玉樞腳下用熱巾子擦拭玉樞胸前的淚水和涎水,轉頭道:“白嬤嬤是服侍四殿下的乳母,素日殿下最喜歡的,一刻也離不開。十幾天前被簡公公帶去了,殿下記性好,到如今都還記着呢。”
我恍然嘆息:“原來是她……”
玉樞也無心梳頭了,只隨手揀了一枚小小的梨花別在鬢邊,草草瞧了瞧鏡子,便命衆人都退了下去。小蓮兒拿了一個錦墊放在青瓷磚上,玉樞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在她身邊。我扶一扶她鬢邊的梨花,微笑道:“我剛進宮那會兒,弘陽郡王殿下貼身的乳母王氏犯了錯被打發出宮去,殿下初時也百般不適。但只要有得力的人代替她,日子久了自然便淡忘了。”
玉樞搖頭道:“你不知道晅兒的牛心左性,他一哭,我便心疼。”接着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生育的艱難,一面自嘆自怪。我淡淡笑着,默然不語。玉樞抱怨爲子女心痛,卻不知這樣的心痛是我畢生不可得的經歷。聽久了,我有些不耐煩,忍不住打斷她:“姐姐,那個白嬤嬤就是皇后的人麼?”
玉樞一怔,道:“白嬤嬤?我不知道。是簡公公將她帶走的,再沒回來過。”
我又問:“她後來怎樣了?”
玉樞道:“大約是杖斃了。”
我笑道:“姐姐好像並不在意這個白氏。”
玉樞道:“那時候你還在掖庭獄,我只擔心你。況且她既是個奸細,我還在意她做什麼呢?”她低頭將手中的帕子擰成一朵花,扣在白玉鐲子裡,百無聊賴地端詳着。四片輕盈的花瓣覆在她潔白的手背上,青線蜿蜒如花芯中娓娓吐露的私語。玉樞嘆道:“皇后也是可憐。也不知道怎麼就查起奸細來,各宮都搜了一遍。聽說用刑厲害得很,被抓去的無一生還。你說這其中有沒有被冤枉的?”
我詫異道:“皇后生前曾逼迫姐姐,姐姐倒覺得她可憐?”
玉樞道:“皇后對我有誤會纔會那樣問我,況且她也沒有把我怎樣。人都去了,還提這些舊日恩怨做什麼?”她側身摘了一片葉子比在腕間,憮然道,“我只是可憐兩位公主罷了。”
多年的恩仇在我心中雖已淡到茫然,卻從未消泯。我雖不會陷於仇恨,卻也從未想過去原諒誰。仇恨會矇蔽雙眼,令人看不清前方的路途。無故諒解更是心頭的匕首和毒藥,讓人失去前行的動力。也許玉樞沒有經歷過刻骨噬心的仇恨,即使皇后曾令她張皇失措,又在高晅身邊安插耳目,她依舊能輕易地原諒她、憐憫她,就像原諒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她總是這樣不忍心,不願與任何人爲敵。
我淡惘笑着。玉樞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傻?”
我笑道:“娘娘的德行堪比有‘卻輦之德’的班婕妤,怎麼會傻?”
玉樞一怔,憶及往事,忽而雙頰一紅:“你就知道取笑我。”說罷低了頭,自顧自笑,“別忘記了那時候你也抽了一張女官的典故來說——梅花妝——如今你進了御書房,可不都應驗了麼?”說罷與我相視而笑。
我忽而想起一事,斂容道:“姐姐,這話只可在粲英宮說,萬萬不能傳出去。”
玉樞眉心一跳:“不過是小時候的趣事,湊巧罷了。爲何不能說?”
我執了她的手切切道:“災異讖言,最能惹禍。姐姐難道不知道,皇后的罪名之中就有‘災眚兆庶’麼?皇后監國期間所有的不詳和異變都成了她的罪過。還是小心爲上。”
玉樞吐了吐舌尖:“幸而我沒有告訴過他。”說着又有些後怕,“他真的這樣厲害?我從沒見過他和誰發過脾氣。”
我微笑道:“一國之君,總要有些氣量,要喜怒不形於色。”
玉樞抱臂道:“話是好話,聽上去卻冷颼颼的。”
我淡淡道:“不是我危言聳聽,現成的人和事在那裡擺着呢。”
玉樞嘆道:“也是。自從皇后獲罪,宮裡流言四起。說皇后不但害死了皇太子和義陽、青陽兩位公主,還連累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平陽公主。宮裡的妃嬪女御,死的死,廢的廢,走的走,都是皇后在背後生事。還有,聽聞當年有一個女御有孕,皇后也不管她有罪沒罪,就下令杖死了。還有一位靜嬪,在掖庭屬待審,不知怎的便失了孩子,都說是皇后暗中使壞。如此種種,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哧的一笑:“一派胡言。姐姐知道什麼是‘帝者爲善,則天下之善鹹歸焉;其不善,則天下之惡亦萃焉’[93]麼?”玉樞搖了搖頭。我又道:“姐姐聽過‘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94]麼?”
玉樞道:“這是《論語》裡面的話,小時候聽夫子說過。他們說的,竟都是錯的麼?”
我嘆息道:“皇后之事,便是‘紂之不善’了。”
玉樞道:“我瞧着皇后也不是這樣兇狠的人,不然這幾十位女御,如何容得下?母儀天下,當真不易。”說着竟有些出神,“也不知下一位皇后還能不能這樣寬和了。”
我微微一笑,問道:“姐姐想做皇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