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略思量,只得道:“徐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春秋乃是亂世,百姓於困頓之中,掙扎苟活。衣食不繼,子女難顧,戍守四方,疲於轉輸,又如何讓他們領會仁義禮樂爲何物?李廣難封,孔子不王,或命當如此,或時勢使然。然而不侯不王,又當如何?一爲名將,一爲至聖,遠勝無名之侯,堪稱千古帝師。又何須後人唏噓嘆惋,爲之辯解?”
徐嘉秬一怔,不禁歎服:“大人心胸廣闊,我自愧不如。”
我笑道:“我輩本是女子,讀書只爲明理。區區見識,不足掛齒。”
徐嘉秬笑道:“恭聆惠訓,受益匪淺。是了,我是六月十五的生辰,未知大人的芳辰是……”
我笑道:“我是三月初六。如此我年長三個月,便斗膽稱徐大人一聲妹妹。”
徐嘉秬道:“姐姐平日裡喜歡做什麼?”
我笑道:“閒來無事愛畫幾筆美人。技藝荒疏,塗鴉罷了。妹妹呢?”
徐嘉秬道:“恰巧妹妹會些山水,如蒙不棄,日後正可切磋。”
我笑道:“求之不得。”
回到靈脩殿,我呆坐了好一會,扶着青瓷茶盞的指尖不由顫抖。芳馨道:“姑娘不若去睡一會兒。”
我嘆道:“我睡不着。”
芳馨道:“奴婢斗膽說句不知高低的話。姑娘的年紀雖小,心思卻也太重。”
眉眼在碧綠的茶湯中一晃,碎成無數道扭曲的目光。“難道杜衡的話說得不對麼?”
芳馨道:“誰做太子是聖上的意思,哪裡能怨到娘娘們的身上,更與大人不相干。大人只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其餘的自不必理會。”
我笑道:“杜衡說的人彘,姑姑可知爲何物?”
芳馨一怔:“‘人彘’慘禍,奴婢也略有耳聞,皇后雖不喜歡周貴妃,可究竟也不曾害過她。杜衡竟將皇后比作呂后,實在不倫不類。”
我坐在案前,望着殿外新送來的幾缸丁香花,幽幽一嘆:“但願真是不倫不類纔好。”
四月初八一早,從皇后處請安回來,宮人們便將高曜的物事陸續搬到長寧宮來。午後,我親自到守坤宮去迎接他。轉過照壁,只見院內插燭似的侍立着十來個宮人。一個梳雙丫的七八歲小丫頭笑道:“朱大人來得早,皇后正與殿下賞花,奴婢領姑娘去。”
我見這小丫頭皮膚白皙,五官標緻,雖未長成,日後必是美人無疑。遂笑問:“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是服侍二殿下的麼?”
小丫頭笑道:“奴婢李氏,名喚芸兒,今年七歲,服侍二殿下已有一年。”說罷領我從角門走出,向北穿過抄手遊廊,通過垂花門,眼前豁然開朗。
小小一方花園,奇石峭立,清溪如帶。但凡裸露出來的土地,都種了各色牡丹,展目望去,如置身於五彩花海。過去我在長公主府,也曾見過各樣名貴的盆栽牡丹,但這般陣勢,卻還是頭一次見。身旁一簇景玉正迎風怒放,雪白花瓣似重重鮫綃,絳紫花心如隔帷窺望的嬌羞目光。真可謂清雅到了極處,又富貴到了極處。我微笑吟道:“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着。”[19]
紅葉笑道:“姑娘唸詩,還把自己的名字給念進去了。”
我沉醉花海,笑意更盛:“這句話雖是詠梅花的,但形容景玉的風姿,也很貼切。”
眼前一片奼紫嫣紅,樓臺亭閣,一概不見。緩緩前行,但見幾簇姚黃魏紫,夾道相對,花枝探身到小徑上,彷彿兩隻含情的手意欲挽留離別的時光。
皇后正與高曜坐在花間的白石條上說笑,兩位乳母帶領十幾位宮人侍立在旁。皇后見了我,遠遠向我招手。只見她一身荼白錦衣,烏髮上簪了一朵淡粉牡丹。高曜則身着綠地八寶團龍袍,母子倆一白一翠,甚是清爽。
禮畢,皇后笑道:“你來得倒早。”說罷示意我坐在她對面的青石條上。
我欠身道:“臣女不敢遲誤。”
芸兒機敏,忙掏出帕子掃去青石條上的浮灰。我見她伶俐,又知道她將來必是跟去長寧宮伺候的,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餘光掃過,卻見乳母王氏撇了撇嘴,甚是不屑。
皇后向高曜道:“這位朱大人,你曾見過的。還記得麼?”
高曜一張圓臉,雙頰飽滿,脣色嫣紅,彷彿女孩兒一般。只聽他稚嫩的聲音說道:“兒臣記得這位朱大人,她是兒臣的侍讀。”
我與高曜只在三天前於椒房殿中匆匆一面,且我此時的妝扮已與當日大不相同,不想他竟還記得我。我驚異之餘,不覺對這位二皇子生出幾分好感。
皇后於愛子的好記性早已司空見慣。她指着我笑道:“以後母后不在你身邊,便是這位朱大人照料你。快去向朱大人行禮。”
高曜被乳母抱下石凳,規規矩矩向我行禮,我連忙還禮。忽聽他脆生生地問道:“朱大人會說故事給孤聽麼?”
我一笑,蹲下身來道:“殿下若愛聽,臣女天天說給殿下聽。”
高曜側頭想了一想,說道:“李嬤嬤說給孤的故事,總是孝義圖上的那些,孤都聽厭了,朱大人能說些別的麼?”
我心中暗笑,說故事給小孩子聽,正是我過去在長公主府日日都做的事情,這孩子比柔桑還要小兩歲,只把過去說給柔桑的故事再說一次,一點不費心神。“殿下放心,臣女這裡有的是故事。”
高曜道:“那你現在就說一個給孤聽,孤要聽你說得好不好。”
皇后道:“皇兒不可這樣無禮。”
我笑道:“殿下要聽什麼故事?”
高曜一指我身後的紫牡丹:“孤要聽牡丹的故事。”
皇后笑道:“既要聽故事,就該坐好。”說罷親自抱過高曜,讓他坐在自己身邊。
我亦回座,牽過身後的紫色花盞,笑道:“那就說說魏紫與姚黃的傳說。相傳漢時有一位少年砍柴郎,叫做黃喜。”我本想說,這黃喜每日辛勤砍柴,養活老母,但想到高曜不愛聽孝子的故事,便將這句話嚥了下去。
“黃喜每天上山前,要給山腳的一株紫牡丹澆水,還與它說話。一日,他病倒在山石上,忽有一位自稱紫姑的姑娘走了來,幫他將柴草挑回了家。從那以後,紫姑便在少年家中住下,幫着操持家務,照料母親。黃喜病癒,依舊上山砍柴,卻發現山腳下的紫牡丹不知何時已不見了。後來黃喜與紫姑結爲夫婦,恩愛一生。待紫姑先去世,黃喜才又在山邊見到了那株紫牡丹。他這才明白,原來紫姑便是這朵牡丹所化。他感念妻恩,死後在紫姑身邊化作一株黃牡丹。後兩株牡丹爲花匠掘取,黃牡丹被洛陽城中一個姓姚的大戶人家買走,紫牡丹卻去了一個姓魏的人家。因此後人便將這兩株牡丹取名爲姚黃和魏紫。”
高曜聽得入神,良久方道:“母后,兒臣將來也要和紫牡丹結爲夫婦,好好孝順母后。”衆人頓時笑了起來。高曜跳下石凳,伸手欲摘我身後的魏紫,奈何人小力輕,一時竟掐不斷。芸兒忙自小荷包中取出一隻小小的銅鉸剪,將花莖剪斷。高曜捧花獻與皇后,皇后甚是欣喜,命惠仙簪在鬢邊。
皇后愛紫,高曜便點了紫牡丹的故事聽。雖說厭倦了孝子傳說,然而聽罷姚黃魏紫的來歷,依舊不忘折花討母親歡喜。小小年紀,也不知他是有心還是無意。
“知者順時而謀,愚者逆理而動”[20],眼前的母慈子孝,何嘗不是熙平長公主爲我安排的“時”與“理”?
或許是時候做一個“知者”了。
【第九節 非惟名利】
眼見遷居的吉時將到,皇后催促高曜起行。正整理衣衫時,高曜忽然問道:“父皇在做什麼?怎麼也不來送兒臣?”
皇后雙眸一黯,隨即笑道:“你父皇在謹身殿與羣臣商議大事,今天不能來送皇兒了。”
高曜道:“兒臣已經許久不見父皇了。”
滿園牡丹乘風搖曳,似欲將稀薄的春光自盡頭挽回少許。皇后澀然一笑:“父皇忙於國事,甚少閒暇。皇兒若想見父皇,就多去請安。”
高曜道:“兒臣今日下了早課就去儀元殿給父皇請安,卻見陸娘娘在裡面。陸娘娘說父皇正忙着,兒臣只好回來了。”
皇后一驚,忽然捏住高曜的雙肩:“那會兒父皇剛下早朝,你陸娘娘怎會在儀元殿?”
高曜身子一顫,痛得蹙起雙眉,本能地掙脫了肩膀:“兒臣不知。”
皇后呆了半晌,忽然泄氣道:“皇兒快去長寧宮吧。到了啓祥殿,讓王嬤嬤打發你午歇。”
乳母王氏見狀,忙道:“殿下,該起行了。”高曜無奈,只得向皇后行禮作別。
王氏伴着高曜的步輦帶領一衆宮人走在前面,我與芳馨等跟隨在後。王氏只顧與高曜說話,一路上不曾回顧。
回到長寧宮,我親自送高曜回啓祥殿。正殿擺着寶座香亭,西面的書房與正殿並未隔斷。書房中一張紅檀長案,早已鋪好了繪了格子的白紙。靠北的供案上擺着一架孔聖人與七十二弟子賞樂的翡翠浮雕屏和一雙青白瓷盤螭淨瓶。牆上掛着一幅《三友圖》,色澤清冷淡雅,筆觸溫潤含蓄,更顯三友于凜冽寒意中的寬宏氣度。左右詩曰:高言唱令德,識曲聽真意。書架上擺了好些珍貴器皿和幾卷竹冊,頗有古意。東面乃是臥房,隔扇一開一合之間,一縷似玫瑰又似薄荷的幽香倏然鑽出。
紅葉奇道:“那是什麼香味?”
芳馨輕聲道:“那是天竺葵的氣味。”
王氏扶高曜在寶座上端正坐好。照禮制,當是官職最高之人領衆人蔘拜,但王氏卻站在我身前半步,率先跪了下去,口中道:“奴婢賀殿下喬遷之喜。”芳馨與白麪面相覷。我無奈,只得隨她跪下。身後烏壓壓跪了一地。
禮畢,高曜拉着王氏的手道:“嬤嬤,我們走吧,皇兄與孤約好,一道去益園玩。”
王氏笑道:“殿下累了這半日,也不歇歇麼?”
高曜五分撒嬌,五分央求:“孤與皇兄約好的,嬤嬤帶我去吧。”
王氏眼中的慈愛倒也真切:“好,這就去。”
我本想勸高曜留在長寧宮午歇,轉念一想,是午歇還是玩耍,似乎並不是我當理會之事。於是隨口道:“益園風大,殿下若去得久,還請嬤嬤多帶件衣裳纔好。”
王氏掃了我一眼,甚是倨傲:“這個奴婢自然知道,不勞大人費心。”說罷吩咐衆人服侍高曜出門。宮人們唯唯稱是,尋衣裳找扇子,烹茶水洗茶壺,殿中一片忙碌。我呆站片刻,不知所措。想上前與高曜說句話,卻見王氏攔在身前。高曜聽說可以去益園玩耍,一味歡欣雀躍,並不理會我。
芳馨輕聲道:“姑娘,咱們先回去吧。”
我點了點頭,只得與芳馨、白等退出啓祥殿。回到靈脩殿,綠萼奉上茶來,見紅葉行動帶氣,不禁笑道:“不是迎二殿下回宮麼,這是怎麼了?”
紅葉道:“那王嬤嬤見姑娘剛進宮,要給咱們一個下馬威呢。”
綠萼又看芳馨,芳馨緩緩點頭。綠萼道:“這王嬤嬤也太大膽了,難道不知道姑娘是女巡麼?依奴婢說,姑姑該回稟皇后,治她個不敬之罪。”
我嘆道:“罷了,小事而已。如今二皇子還離不開她,縱然回了,也是無用。”
紅葉道:“算回無用,總能收斂些,不然長日累月地和她住着,白受許多閒氣。”
芳馨笑道:“對着一個不識字的乳母都無可奈何,皇后只會以爲姑娘無能。再說二皇子乖巧好學,還怕姑娘一肚子學問沒有用武之地麼?”
想起高曜聽故事的認真神氣,加之芳馨極力寬慰,心中頓時釋然。“姑姑言之有理,該如何行事,我心中有數。”
忽聽院中歡聲笑語,啓窗但見王氏拉着高曜的手歡歡喜喜地向外走。紅葉哼了一聲,正待譏諷兩句,綠萼以目止之。
一覺睡到申時方起身。紅葉一面梳頭一面道:“奴婢纔去啓祥殿打聽了,二皇子到現在還沒回來。”說罷拿起我睡前卸下的銀環,“姑娘也太素淨了,明明有金的玉的,怎麼不戴?”
我自鏡中笑道:“我出身低微,盛妝也不似小姐。”
紅葉嘻嘻笑道:“官做久了,自然就像了。到時別說金的玉的,便是花釵冠也有的戴。”
我轉頭笑斥:“又胡說了!”正笑着,綠萼進來道:“姑娘,李嬤嬤帶着芸兒姑娘來了。”
李氏是高曜的另一個乳母,常日與乳母王氏在一起時,總是低眉順眼,默然不語。只見她大約二十四五歲,身着琥珀色半袖紗衫,以玳瑁長簪挽發,乾淨利落,卻不顯眼。細細看去,嬌麗容顏與芸兒有幾分相似。
一進門,李氏與芸兒便向我叩頭,我忙命芳馨扶起,一面道:“嬤嬤這是何意?”李氏和芸兒仍是磕了三個頭方纔起身。禮畢,兩人並肩坐在下首。我命人拿了些糕點果品給芸兒,一面問道:“嬤嬤此來,不知有何見教?”
李氏欠身道:“奴婢初到長寧宮,自當給大人請安。”
我笑道:“嬤嬤客氣。嬤嬤是殿下的乳母,於天家社稷有功,本當是玉機先向嬤嬤問安纔是。”
日光西斜,日晷銅針修長的影子指在申初一刻,針尖極力延伸,極慢地掠過東面的丁香花樹。李氏沉默片刻,恭謹道:“大人寬和,奴婢卻不敢失了分寸。少則一年,多則三年,奴婢便要出宮去。正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想求大人的恩典。”說着瞥一眼芸兒,芸兒忙起身跪下,磕了三個頭。
我見她面色凝重,又叫芸兒叩首,心中已猜着了幾分:“嬤嬤有什麼難處且說來聽聽,或許玉機可略效綿力。”說罷又命芸兒起身,芸兒不得李氏之命,仍是跪着。
李氏道:“殿下再大些,身邊便只能留一個乳母了。奴婢平日裡不得殿下歡心,想是不能留在宮中了。”
我淡淡道:“留又如何,不留又如何?”
李氏垂首道:“奴婢並非貪戀宮中的富貴,只是不放心芸兒。芸兒是奴婢的親侄女,可憐我兄嫂早亡,蒙皇后娘娘開恩,準她進宮侍奉,這才能留在奴婢身邊。誰知這丫頭粗笨,也不得殿下的心。奴婢只求大人將她收下使喚,若能長長久久服侍大人,就是這孩子的造化了。”
芸兒不但不“粗笨”,而且嬌俏伶俐。她哪裡是“不得殿下的心”,分明是爲王氏所嫉恨。我剛進宮,李氏便上門將侄女託付於我,想來自得知宮中將選侍讀女官開始,她便起了這樣的心思。我望一眼芳馨,啜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