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美好無雙】
綠萼去後,我自上二樓雅閣中坐定,吃過飯又叫了茶點,靠在窗邊看街景。忽聽對街樓下咚咚兩聲鼓響,接着兩聲絃音,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叫好聲。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着灰布棉直裰的盲老頭子抱着一面小鼓,帶着一個十三四歲的紅衣少女在對面茶肆的竹篷下坐着。衆人團團圍了上來,直堵了半條街。二樓雅閣中的客人也不顧寒冷,都開了窗探頭傾聽。人羣中叫道:“李師傅,今日都有什麼好聽的?”
原來是個說書的。李老雙手一壓,衆人頓時安靜了下來,只聽李老道:“昨日小老兒聽了一件奇事,正要與諸位說道說道。”那紅衣少女放下懷中的月琴,捧起一隻斗笠。衆人紛紛解囊,一文幾文地丟了進去。樊樓雅閣中的主顧也往樓下扔碎銀子,那少女飛起斗笠,將銀子一一接住。那斗笠似長了眼睛,在二樓窗前轉了一個大圈子,又乖乖回到她手中。人羣彩聲雷動,高呼不絕。那少女將斗笠在李老耳邊抖一抖,李老聽罷點了點頭,這纔將小鼓敲了兩下,朗聲道:“列位看官,今日一回書的名字叫‘俏觀音義激小王爺,少英雄智取藍山城’。”
半條街上頓時鴉雀無聲。李老向西一指:“今日高官家又在西市賣女兒了。列位請猜,賣的都是誰家女兒呢?”
“高官家”三個字本指皇帝,但從他口中說出來卻滿是輕蔑與譏諷的意味。少女應道:“聽說是南蠻子。”
李老敲一記鼓道:“就是南蠻子。話說,這南蠻子又是誰平定的呢?”
少女道:“敢問是誰呢?”
李老道:“是京城中一個小王爺,當年離了京都繁華,舍了家中嬌妻,往南邊去做太守。”
舍了嬌妻去南方做太守的小王爺,莫非說的是高暘麼?我心中一凜,連忙支起耳朵細聽。李老道:“閒言少敘,且從頭說起。話說龍椅上的高官家雄才大略,御駕親征,揮斥百萬,平定燕國。龍袍上,再繡一筆太皇山。冕旒中,亦添一粒天池珠。南北一家,天下大統,詢詢濟濟,巍巍盛世。人心所向,好一個太平世界!”
自皇帝平定北燕,北方大小叛亂不絕,況且西夏邊患未平,卻哪裡來的“人心所向,太平世界”?李老一本正經道:“就在高官家以爲高枕無憂時,桂陽郡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珍珠山中的數萬蠻子,各挺槊棒,衝將下山,殺害許多良民,數日之間便攻佔了藍山縣,直將藍山縣殺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話說藍山縣中有一個姓梅的大戶,知道縣令無能,在得知蠻子攻城時,便將女兒即時剃度,舍入庵中爲尼。那蠻子雖然殘暴,卻也沒敢唐突僧尼。於是這一家子就活下來梅小姐一個。”
我一哂。既是起兵造反,攻城略地,還如何會放過城中的僧尼?即使不殺,也要奪了回去,男的爲奴,女的犒賞給將士。下面接着道:“這位梅小姐爲自己起了一個法名,叫作智妃。”
智妃?如此冷豔的名字,倒不像是個尼姑的法名,且似乎在哪裡聽過。“智妃尼姑極具慧根,她想方設法逃離藍山縣,往臨武縣的一座庵堂中棲身。她目睹父兄死去的慘狀,立志殺死蠻子,爲父兄復仇。可恨她只是一個弱女子,空有智識,卻無主張。於是她高張豔幟,要物色一個可以供她驅使的男子。久而久之,人送外號‘俏觀音’。唉,可憐青春女兒入空門,名門閨秀墮風塵。鴛鴦帳中藏孝義,從此不慕一心人。
“這藍山縣的縣令再不好,卻還能死節。那桂陽郡的太守卻無能又無勇,點起軍兵攻打數月,直到智妃的新發都長了出來,就是打不下藍山縣。高官家龍顏大怒,一道敕封黃皮御旨丟了下去,檻車送京治罪,免官發配了事。話說這新上任的桂陽郡太守是個十九歲的小王爺。新婚不久,聽見桂陽郡蠻子造反的事情,當即上書,願往平叛。官家感其忠孝,便準他一試。”
高暘婚後不久,便授了桂陽太守。聽到此處,我心中確信他說的必是高暘無疑。少女道:“這小王爺新太守又與智妃有何干系?”
李老道:“列位看官,這位小王爺撇下嬌妻,雖是爲了立一番事業,但少年人哪個不愛美色?小王爺下車伊始,聽人說臨武縣有一個俏觀音智妃,便尋了過去。果見這智妃面若桃花、體若白瓠,當即賞之不盡,愛之不絕。小王爺於佛前起誓,定要將她娶回家去。
“那智妃見他是個郡守,又是王爺世子,便道他定能爲她了此心願。因怕小王爺耽於美色,不理政事,便激他道:‘若要將我娶回家,倒也不難。只依我一件事便可。殿下若能辦到,一切好說,若辦不到,我寧可死在這裡也不隨殿下回家的。’
“那小王爺便急吼吼道:‘你要什麼只管說來。’
“智妃道:‘我要殿下做的事情是你分屬應當的。只將藍山縣中的南蠻子趕回山中,再殺了那主帥,與我父兄報仇雪恨。我旁的不要,只要他身上一塊好肉下酒吃。’
“小王爺道:‘我來便是爲了趕殺這些蠻子,得美人如此擡愛,敢不盡心竭力?你放心,過了今夜。我一日拿不下藍山縣,一日沒殺了那蠻子主帥,我便再不上你這張牙牀。如何?’
“智妃道:‘只望郎君說話算話。’當下兩人溫存一夜,小王爺便拍馬回桂陽郡邸。
“誰知小王爺一回郡邸,便命人裁了一塊木板,刷上白堊,用狗血寫上‘免戰’二字,命人飛馬送到藍山縣城下。後又向蠻子求和,多送金珠寶貝、良田萬頃。爲送田地,將地上的良民趕起,蕭蕭車馬,哭爹喊娘。爲送金珠,直將家室搬空,還要掘地三尺。只盼望蠻子有屋有田,便能不反,好讓他在高官家面前有個交代。
“如此過了數月,智妃深覺失望,便寫信罵他。話說這信送到小王爺手中時,小王爺正在田間與蠻子主帥把酒言歡。小王爺見信大怒,當即摔了杯盞。說時遲,那時快,不知從哪裡冒出幾十個軍士來,將蠻子主帥砍翻在地。衆蠻子忙欲退回城內,卻被另一隊軍士攔住歸途,一一戳死。大衆蠻子來不及上前,便一鬨而散,逃回城中。小王爺點起五千軍士,命校尉楊嶂山領軍,一路攻到藍山城下。因軍士先前受盡了蠻子的氣,因此羣情激奮,士氣如虹,一舉拿下了藍山縣。剩下的蠻子想要逃回山去,卻被小王爺事先埋伏的兩千軍士打得落花流水,踐踏蹈藉者無數,屍積如山,一條溪水盡數染紅。藍山縣城內的蠻子,男的不論老幼全部殺光,女的只留了十二歲以下的。又讓她們自埋家人,留在藍山縣做苦役抵人命債。待藍山縣一切如舊,方纔押解進京,於西市官賣。嘿嘿,這小王爺雖然年輕風流,可是頭腦不可謂不精明,手段不可謂不毒辣。”
人羣嗡嗡議論起來。少女道:“不論老幼全部殺光,這小王爺未免也太狠了些。”
李老道:“想那蠻子進藍山城的時候,將藍山縣來不及逃走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殺了個乾乾淨淨,又何曾有過半點仁慈?既造了反,還要指望官家留一線麼?若留這一線,又如何得對住那些無辜慘死的父老鄉親?”
少女道:“那小王爺將蠻子主帥的肉割下來了麼?”
李老道:“小王爺將蠻子主帥股間的好肉割了一塊下來,命人飛馬送給智妃。智妃大呼痛快,和酒撕碎了,吐在地上,踏上一千一萬腳,方解了心頭之恨。小王爺大勝而歸,還來不及與軍士慶功,便趕來智妃處。一對少年人經久不見,當真是乾柴烈火,燒了個乾淨。當下小王爺不顧師爺主簿的反對,將智妃納入郡邸。不出一年,智妃生下長子,小王爺終於應承將她帶回京師。
“此一戰,不但小王爺有豔福,連領軍的校尉楊嶂山也得了一位嬌妻。便是藍山城中的名醫張隆的孫女張氏,此女承襲祖父絕藝,一手好針法,救了楊校尉的性命,更於病榻前日久生情,兩人終成眷屬。
“閒言少敘,且說正話。就在智妃以爲自己大仇得報、終身有靠時,小王爺的悍妻派人前來,將孩子搶回京城。且王府放下話來,不準智妃回王府。於是小王爺任期一滿,只得自行回京。可憐智妃孤身一人,尋上京來。見不到小王爺,卻病倒在客店之內。因思念幼子,幾乎哭瞎了眼睛。想那智妃也是一個有謀算的剛烈女子,卻落得如此下場……”
忽覺肩頭有人拍了一記。轉頭一瞧,但見一個身着紫色窄袖交領長袍的女子笑盈盈地站在我身後。我頓時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那女子莞爾一笑,露出幾顆珍珠貝齒:“怎麼,見到‘悍妻’怕了麼?”
我驚呼道:“啓姐姐!”
啓春走到窗邊,從荷包中取出一小錠銀子,右手輕揮,銀子輕飄飄地落入李老的斗笠之中。我蹙眉道:“他這樣詆譭世子殿下和姐姐,姐姐還給他賞錢?”
只聽隔壁窗子的主顧祭起污言穢語,將小王爺和他的“悍妻”罵了幾句。啓春不以爲意地笑笑:“他又沒有說錯,我自然是要給賞錢的。”
我坐了下來,望着樓下黑壓壓的一片,呆了一呆,想說什麼,卻忘記了。心中不可自制地產生一絲憐憫,就像在潮溼的天氣裡低飛的蜻蜓在水面上點開的一個又一個圈。啓春一拂袍子,輕快而乾脆,如同拂去了心上的塵埃。她閒閒坐下,支頤望着窗外。
李老取過月琴,泠泠撥了兩下,拖長了聲音道:“智妃沉綿日久,轉側須人,含恨泣血,不知死活。而小王爺就在京中,相距咫尺,竟忍棄之。那智妃傷心絕望之下,對着小王爺當年贈與她的觀音像起誓道:‘國仇家難,父兄慘屠。忍恥含羞,忘身取義。伏惟逢君,洗雪宿冤。忽遭捐棄,不知歲晚。我爲女子,薄命致斯。君爲丈夫,負心若此。痛徵黃泉,與君永訣。我死之後,必爲厲鬼,使君妻妾,日夜不安。’”又唱道,“王孫公子豈有情,五陵少年無真心。寄言天下癡兒女,情到深處無怨嗔。”說罷極纏綿悱惻地嘆了一聲,聞者無不心酸落淚。人羣不約而同地嘆息一聲,彷彿天上下了一場“我死之後,必爲厲鬼,使君妻妾,日夜不安。”一團雲影在啓春眼中飛快掠過,她微微冷笑道,“說得真好。”
我心下憮然,輕聲喚道:“姐姐……”
啓春命人燙了一壺酒,自斟一杯,一飲而盡:“妹妹可知這李老兒是什麼人?”
一灰一紅兩個背影很快便瞧不見了,人羣也漸漸散去。說書人的舌尖碰到牙齒,幾句話就了結了一個人的一生。生機與敗亡都如此短暫。我搖頭道:“我三年不曾回京,今日也是第一次看見此人。”
啓春道:“這個李老專好說皇城王府、名門望族的暗事隱情,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打聽來的。衆人都叫他李萬通。說書之前,要先收足銀子。在京中半年,不知得罪了多少豪門。但他行蹤飄忽,輕功又好,公門私甲,都捉他不到。今日這一出雖未明說是哪個王府哪位王爺,但有心人一打聽便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關切道:“難道就由他這樣亂說麼?”
啓春淡淡一笑,看不出一絲驚怒:“亂說?李萬通說的這些實實在在都是真的。”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世子殿下真的……”
啓春道:“只有一樣不真。那女子所生的孩子,並不是我派人去南方搶回來的,而是世子遣了得力的心腹跋涉千里送回王府讓我撫養的。我倒想讓那女子入府,他只是不許。想是這女子不忿,所以將此事告訴了李萬通,想借此逼迫世子。”
我定定地看着她,說不出話來。啓春笑道:“你怎麼這樣瞧着我?莫不是沒見過我喝酒麼?”
我微微一笑道:“我見過姐姐喝酒,只是沒見過姐姐一個人喝悶酒罷了。”
啓春笑道:“等你嫁了人,就知道這些上不得檯面的煩心事了。”
我怔怔地想,玉樞也會有這樣的隱秘的煩惱吧:“姐姐就不惱麼?”
啓春微笑道:“日子長着呢,若要惱,還惱得過來麼?我嫁給他的時候,就知道總有這樣一天的。”說罷一仰頭,吞下一口酒。原來女子的嫁衣是一道定身咒,豁達如啓春,也會在戀慕一人的悵惘中倏然長大。這戀慕,不知有幾分是心甘情願,有幾分是身不由己。
我拿起白瓷執壺,晃了一晃,竟還有一大半,不覺笑道:“看來姐姐是真的不惱。”
啓春笑道:“我哪裡有空去惱這些事。”說着命酒保把執壺撤了下去。
我笑道:“姐姐怎麼一個人出來,連個丫頭也不帶。”
啓春道:“你不曉得,那孩子整日啼哭,吵得我腦仁疼,所以出來散散悶。不想遇見了妹妹。”
我笑道:“王府那麼多乳母嬤嬤,那孩子還能吵到姐姐?”
啓春嘆道:“大約是母子連心,那孩子哭得嗓子都壞了,怎麼哄都不濟事。我親自照料了幾日,真比練劍還要累。”
我讚歎道:“姐姐對那孩子當真是好。”說着掩口一笑,“姐姐還沒有孩子便有慈母心懷了。”
啓春斜了我一眼道:“你還沒有嫁人,便這樣胡說。”
我笑道:“妹妹無知,姐姐寬宥則個。世子殿下這一次威震荊南,定是能升官了。”
啓春微一冷笑,不徐不疾道:“論理是如此。可是朝中有人上了一本,說他酷虐濫殺。陛下聽信了,便將他調到工部去做了一個屯田郎中。”
工部素來是六部中最無足輕重的,屯田只是部中一屬。屯田郎中掌屯田、營田、職田、學田、官莊之政令,還有租入、種刈、興修、給納之事。皇帝一向忌諱信王府,高暘這一次在桂陽郡初露鋒芒,皇帝若即刻升了他的官,那才奇怪。“是誰上書這樣說的?”
啓春道:“何從明。”
我合目思忖道:“何……從明。我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啓春道:“此人數年之前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六品治納給事中,這幾年所言屢屢切中要害,陛下欣賞得很,如今已經是御史中丞了。”
窗外乾冷的風吹拂起頸間密密的風毛,拂在耳下,像許多溫柔的手指撩撥起記憶的火苗。“我想起來了,從前我在景園爲皇后娘娘讀奏摺時,曾見過他的名字。他和其他三位言官聯名彈劾封若水的父親封司政。此人是從前的蘇司納的門生。”
啓春道:“從前的蘇司納如今已經是參知政事了。”
長天白雲滾滾而過,而我竟然不知天地已變。我恍然道:“三年前蘇大人辭官,蘇燕燕離宮。想不到如今已是參知政事了。”
啓春道:“參知政事便是副相,向來是下一任的司政的人選。我記得他從前幾起幾落,皆不得聖心。如今也學乖了。”頓了一頓,忽然狐疑,“難道你懷疑何從明上書是蘇參政的意思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