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娓娓道:“當年袁尚在平原攻打長兄袁譚,袁譚不想腹背受敵,便派辛毗向曹操求和,請曹操合力除掉袁尚。當時曹操想先徵荊州,放個空子使袁譚、袁尚兄弟相互殘殺。辛毗便通過郭嘉勸曹操先攻打袁尚。曹操召見辛毗,問道:‘袁譚可信麼?袁尚真的能攻打麼?’辛毗道:‘明公無問信與詐也,直當論其勢耳。’[189]又道:‘兄弟讒鬩,國分爲二,人民饑饉,病卒疲敝,且袁尚力竭兵敗,謀臣相貳,此是天要亡尚。明公攻打鄴城,袁尚不救則不能自守,救則袁譚必踵其後,是天以袁尚與明公。’曹操聽了,便去攻打鄴城。攻克鄴城後,表辛毗爲議郎。”
柔桑喃喃自語:“無問信與詐也,直當論其勢耳……”
我又問道:“還記得鄭國渠的故事麼?”
柔桑嘆道:“‘始臣爲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爲韓延數歲之命,而爲秦建萬世之功。’[190]是麼?”
我頷首道:“不錯。縣主暫且不問長公主殿下的心意,只要問一問:弘陽郡王將來會不會是一位好夫君?至高無上的尊貴,又有何不好?既無不妥,爲何不嫁?”
柔桑果真閉上了眼睛,良久嘆道:“弘陽郡王……大約是好夫君,尊榮富貴也沒什麼不好。可是……我就是不想嫁給他,而且尊榮富貴我現下也並非沒有。”
我笑道:“恕玉機直言,縣主不缺‘富貴’,但說到‘尊榮’,不過比普通富貴人家的小姐強些罷了,真正的尊榮,只有嫁給弘陽郡王殿下才能得到。”
柔桑看向我的目光充滿了訝異,更含一絲厭惡:“玉機姐姐爲何說這樣的話?沒有尊榮便活不了麼?我偏不要!”
我不禁有些疑惑,卻也不好探問,只道:“縣主究竟想要什麼呢?”
柔桑轉身伏在欄杆上,伸手撥弄亭下的一盆小魏紫,含糊不清道:“我想像玉機姐姐這樣自由自在。”
我聽得不甚分明,問道:“什麼?”
柔桑側頭枕臂,目光馳遠,嚮往道:“有一次母親告訴我,玉機姐姐如今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婚事了,嫁不嫁、嫁給誰都能聽自己的。我也想像玉機姐姐這樣,每一天怎麼過,都由自己做主,且每一天都過得不一樣。”
腦中轟然一響,先是訝異,後恍然、欣慰、感激。從前我對玉樞道:“我嫁不嫁、嫁給誰,卻是誰也不能左右。”玉樞全然不解,反倒是甚少交談的熙平長公主堪稱知己。然而柔桑不知道,我的自由是用許多人的性命換來的,連我自己也曾兩度捨命。
自由,豈非就是要用鮮血和生命來交換,方能代代相傳?柔桑自幼養尊處優,竟輕視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無驚無險的人生和尊榮富貴。殊不知,若沒有她外祖父親蒙矢石、奮勇作戰,哪裡有她富貴安穩的日子?本朝也只不過安穩了三十幾年,身爲長公主之女,竟健忘至此。想到此處,我幾乎就要怨柔桑了,轉念卻有些疑惑:熙平長公主怎容女兒無知至此?
我發呆的工夫,她也沉浸着。我不忍再在心中責怪她,只微微一笑道:“我卻更羨慕縣主。”
柔桑默默地看着我,又並不似在看我,綿延的目光穿過眼前的一切,到達人生的盡頭,良久方道:“玉機姐姐,你不懂……”
我不懂,也不知從何問起。
臨別時,柔桑拉着我的手道:“玉機姐姐,暘表哥和啓姐姐都出京了,母親又不准我出門,從此以後就再也沒人去看我、陪我說話了。姐姐若能出宮,可要常來我家。”說罷低頭忍下淚意。
我眼眶一熱,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去長公主府,仍舊說道:“玉機一定去。”
我倚門望了許久,直到柔桑的車駕完全消失在長街盡頭。天已昏沉。她登車前最後的目光是心知肚明的無力企盼,一如我言不由衷的承諾,都隨着落日緩緩沉了下去。唯有我的目光是真誠的——真誠卻無力。
【第四十一節 君子稱物】
車剛剛進了修德門,宮門便落了鎖。回到漱玉齋,但見桌上地上都堆滿了錦盒。芳馨笑容滿面,一面服侍我更衣,一面道:“今天是姑娘的大日子,姑娘卻休沐出宮了。奴婢足忙亂了一天,才把各宮各府送禮的人打發走。”
我笑道:“姑姑辛苦了。”
芳馨笑道:“辛苦些怕什麼,不失禮便罷了。”一轉頭看綠萼正在揭蓋子亂翻,便道,“姑娘都還沒看,你混找什麼?”
綠萼笑道:“奴婢在找陛下賞賜給姑娘的火器,看看今年的火器又如何精巧。”只聽嘩啦一陣亂響,兩隻金黃翠綠的錦盒被綠萼擠到了地上,綠萼恍然未聞,只支着下頜沉吟道,“怎麼不見火器?”
芳馨附身拾起盒子,笑道:“幸而扣得緊,裡面的東西竟沒摔出來。”她放下盒子,從荷包中取出一把黃銅鑰匙,開了矮櫃的鎖,彎腰捧出一隻紅檀木雕花盒子,“陛下賞賜的在這裡呢。”
綠萼笑道:“什麼稀罕物,竟然還要鎖進櫃子裡?”
芳馨微微一笑,揭開蓋子,金光脹滿了視野,照得每個人的臉都黃燦燦的。雙指寬的金條,一共十條,擺成一座小山。綠萼忍不住驚呼一聲,芳馨白了她一眼,道:“小聲些……”
綠萼仍舊忍不住問道:“陛下怎會賞賜這麼多金子?難道厭煩了火器,又想不起賞什麼,乾脆賞賜錢財麼?”
我略想了想,便即明瞭,笑道:“姑姑好生收起來,來日我有用。”芳馨便將盒子抱去了樓上。
喝茶的工夫,看了幾樣賀禮,正要吩咐沐浴,忽聽門外有人道:“簡公公來了。”話音剛落,小簡笑眯眯地走了進來,行過禮道,“大人一早便出了宮,奴婢還未來得及恭賀大人芳辰。”說着又要行禮。我忙攔住,笑道:“折煞玉機。公公這會兒來,是陛下有何旨意麼?”
小簡退了一步,正色道:“陛下在守坤宮的後花園裡賞牡丹,宣大人過去。”
自陸皇后崩逝,守坤宮再度空落下來。皇帝竟然有閒情逸致去那裡賞牡丹,着實令人詫異。我奇道:“陛下在守坤宮?”
小簡笑眯眯道:“守坤宮的牡丹花開得好,皇上正和慧媛娘娘挑燈夜看。”
我更奇:“慧媛?”
小簡嘿地一笑:“慧媛娘娘如今是出入相隨,不瞞大人,今日午膳後……”他上前一步,口脣微動,我聽了不覺雙頰一熱,繼而冷寂道:“如此看來,她日後不是皇后也是貴妃了。”
小簡冷笑,說話便不覺露骨起來:“在鳳榻上睡一回便能做皇后?嘿……這宮裡多少女人上過龍榻,也不過是小小的女御。鳳榻又算得什麼?”
我嘆息道:“公公慎言。不知陛下傳召玉機有何要事?”
小簡道:“想必大人知道,慧媛昨日談起查賬的事情,內阜院都鬧翻了天,連穎妃娘娘都被說了兩句。陛下想和大人商議一下此事如何善後。”
我失笑道:“慧媛還在那裡,如何商談?”
小簡冷笑道:“大人一去,慧媛自然要走,難道想一輩子賴在守坤宮麼?”
我不覺好笑:“容玉機先行更衣。”
小簡笑道:“好說好說。那請大人快些,奴婢先回去覆命。”說罷躬身而退。
綠萼將已經收起來的月白色春錦長衣重新拿了出來,道:“姑娘既然要在花園裡賞花,不能凍着,就穿這件衣裳吧。”
我笑道:“你做主就好了。”
綠萼又尋了一雙天青色的緞面繡鞋出來,爲我穿在左腳上,我自附身在右腳套上鞋子。忽聽她在我耳邊道:“姑娘,慧媛當真會做皇后麼?宮裡不是都傳言只有姑娘纔會做貴妃的麼?不是婉妃娘娘最得寵麼?才這幾日就換做了慧媛?”
我乾脆從她手中接過鞋子,自己穿上:“他們之間的事情,和漱玉齋沒有關係,可以不必理會。”
綠萼擔憂道:“可奴婢聽姑姑說,慧媛對姑娘——”
我笑道:“難道我會怕她麼?由她去吧。”
我帶着芳馨匆匆出了漱玉齋,剛剛踏進益園西門,便見小蓮兒迎面走來。芳馨駐足笑道:“今天也是婉妃娘娘的生辰,姐妹兩個一日不見,想是婉妃娘娘讓蓮姑娘來傳話呢。”
我望着樹梢上並蒂盛開的一雙潔白玉蘭,忽而心念一動:“姑姑,往年我不在宮中的時候,姐姐的生辰是怎麼過的?”
芳馨笑道:“自然是陛下陪着了。”
我微微一笑:“今日晚膳已過,陛下現在何處?和誰在一起?”
芳馨忽然醒悟:“這……”
說話間小蓮兒已經走到面前,她行了一禮,謹慎地兩旁各望一眼,見無人在近旁,這才輕聲道:“奴婢正要去漱玉齋請大人,便遇見了,當真是巧。”
我笑吟吟道:“是姐姐尋我麼?”
小蓮兒眉間隱有愁容:“是奴婢自作主張來請大人的。”她低下頭,拿絹帕輕輕點了點眼角,緩緩道,“今天是我們娘娘的生辰,往年的這會兒,陛下早就在粲英宮了。今年卻……派人打聽了才知道陛下和慧媛在一起,這會兒都還沒有從守坤宮裡出來的意思。娘娘——”
我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今天是姐姐的好日子,你這副模樣小心被人瞧見,告到陛下那裡去,說姐姐心有怨恨,又不得安生了。”
小蓮兒忙收了淚,垂頭道:“奴婢糊塗,大人恕罪。”
我拉起她的手讚許道:“你很謹慎。有你在姐姐身邊,我很放心。咱們這就回粲英宮。”
芳馨輕輕一扯我的衣袖:“簡公公說要早些去呢,姑娘——”
小蓮兒先是一怔,繼而明白過來,忙道:“原來大人——”不待她說完,我笑對芳馨道:“有慧媛娘娘在那裡,可以不必着急。先去看姐姐,反正也是順路。”說罷當先向東而去。
一路走進粲英宮的凝萃殿,但見西廂燈火通明,榻上堆了各色禮物,在燈光下如春日繁盛的花事。玉樞卻看也不看,獨自一人坐在豐盛的酒筵旁發呆。兩個小丫頭在她身後相互目視不語,見小蓮兒進來,忙垂頭退了出去。小蓮兒上前道:“娘娘,朱大人來看您了。”
玉樞擡起頭,懶懶地看我一眼,道:“你纔回宮,怎麼就過來了?也不歇着麼?”
我揮手令小蓮兒和芳馨都退了下去,徑直坐在她面前道:“我聽說姐姐心裡不痛快,就過來瞧瞧。”
玉樞白了一眼侍立在門外的小蓮兒:“定是這丫頭多事。我哪裡不痛快了?”這樣說着,眼睛卻紅了。
玉樞身着杏色廣袖襦衫,束着孔雀綠繡大團赤色牡丹的齊胸襦裙,挽着攙着銀絲的墨紫色披帛。妝容精緻,滿頭珠翠。我笑道:“也是,姐姐既吃了母親親手做的湯麪點心,照理應高興纔是。既然沒有不痛快,那我便走了。漱玉齋亂成一團,急等我回去呢。”說着作勢起身。
只聽玉樞道:“既然來了,這麼着急回去做什麼?今天是我們姐妹的生辰,我們已經有好些年沒有在一起過了。”
我又坐下,指着一桌子酒菜道:“莫非姐姐在等什麼人麼?那我還是回去罷了。”
玉樞頓時不耐煩起來,提高了聲音道:“都走都回去都不要來!誰稀罕!”說罷流下眼淚,立刻擡袖拭去。
我笑道:“今天是好日子,闔宮都高興,姐姐怎麼倒哭了?”
玉樞忍不住捶了我一拳,泣道:“你明知故問!”小蓮兒站在門口向裡看,右腳動了動,神色焦急。我向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可進來,只忍着左臂的疼痛笑着受了兩拳。玉樞練舞八載,氣力頗大,我只覺得骨頭都砸彎了。
玉樞哭了一會兒,開始抽抽搭搭,拳力衰減。我揉着左臂道:“哭好了麼?”
玉樞拭了淚,擡眼見我屈伸手臂,頓時滿臉通紅:“很疼麼?”
因要去守坤宮見皇帝,我不便久留,只微笑道:“陛下自午膳後就和慧媛在守坤宮賞牡丹,到現在都還沒出來。只要天子高興,這宮裡自然人人都高興。連粲英宮上下都因姐姐的生辰得了許多賞賜,各個歡喜不盡。現在宮裡面,只有姐姐在哭。值得麼?”
玉樞眉心一動,仍委屈道:“他說,以後每年我的生辰他都來粲英宮陪我。可是我聽說他和慧媛在守坤宮——不是說君無戲言麼?”
那是朝堂之上。花前月下,誰的誓言都當不得真,甚至連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所謂“信誓旦旦,不思其反”[191],古人早已有言,今人偏偏不信。人說,“以故史爲鑑,唯一所見,便是人從不以故史爲鑑”,倒也不虛。我撫着她的鬢髮柔聲道:“好玉樞,別哭了。”
告別時,我託言漱玉齋還有要事,並不敢說我要去守坤宮見皇帝。玉樞愁腸百結,也無心留我。我囑咐了小蓮兒幾句,便和芳馨依舊往守坤宮來。
離開粲英宮,我悵然無語。芳馨道:“姑娘去了守坤宮可要請陛下來粲英宮陪伴娘娘?”
我淡淡道:“不必了。上一次我請他多多眷顧姐姐,想想已是多餘。他們夫婦之間的事情,我不想再理會。”
芳馨道:“可是奴婢瞧着,婉妃娘娘傷心得很。”
我一哂:“這輩子,誰不傷心幾回?”
轉眼到了守坤宮的門口,向北望去,奉先殿和謹身殿隱伏在夜幕之中,幾豆星點搖搖欲墜。大風捲起遠處的潮溼的腥氣,滾滾而來。沿階下去便是定乾宮的後門,我便是在門後的一間向北的小書房中處置這個帝國萬千子民的上書。
“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192],終有一日,我也能做到。
芳馨道:“怎麼忽然起了風?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在花園裡賞牡丹了,姑娘還是快進去吧。”
走進守坤宮,小簡迎了上來,徑直引我繞過椒房殿,往後花園去。走近角門,只見慧媛帶着一個小宮女走了出來,見了我忙行禮,謙恭道:“妾身拜見朱大人。”
她身着杏色齊胸襦裙,披着梅色紗衣,隱隱可見肩頭和上臂雪白細膩的肌膚,宮燈清晰地照出她左耳下通紅的一片。妝容齊整,口脣卻是蒼白,一抹淡紅的胭脂在她的口角暈開。她見我打量她,頓時滿臉通紅,未等我還禮,便低下頭匆匆告辭。一轉頭,卻見芳馨和小簡相對掩口偷笑。
走進後花園,但見皇帝正在小亭下由兩個小內監服侍着擦臉,見我來了,向我招招手,指着滿園的奼紫嫣紅笑道:“你瞧瞧這些牡丹,比往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