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嬪道:“這恐怕不妥。娘娘的身子也需要人蔘進補。”
皇后冷笑道:“大將軍府要多少,便給多少,不必來回本宮。沒有天池人蔘,宮裡還可以用別的。告訴院判,叫他派個得力的太醫去給大將軍瞧瞧,再開一服好藥方,務必要將他的舊傷醫好。”
穎嬪愕然,不禁看了我一眼。我只是端着茶盞,閒閒無語。穎嬪只得道:“是。臣妾回宮就辦。還有一事,少府在城中發了紙鈔,如今已經將白雲庵修繕擴建完畢,昇平長公主殿下也已遷入新舍。娘娘可要出宮去瞧瞧?”
皇后微笑道:“這是喜事,自然要去。況且,這不但是國家的喜事,也是你的喜事。若不是你提議發鈔募銀,白雲庵也沒那麼快建好。陛下回宮,定會好好嘉獎你的。”
穎嬪道:“這都是託皇上皇后的洪福,臣妾不敢居功。這些日子晴了,地下的泥都幹了,乘車去白雲庵正好。”
皇后道:“你先去請示太后,再安排日子。還有旁的事情麼?”
穎嬪道:“再沒有了。”
皇后道:“昇平向來和朱大人談得來,朱大人也一道去。”想了想,又道,“命熙平長公主也陪着太后去,有長公主在,太后能笑得痛快些。”穎嬪應了。
我和穎嬪從守坤宮出來,已近晚膳時分。穎嬪笑道:“自從靜姝隨陛下南下了,章華宮便空蕩蕩的。姐姐到我宮裡去,咱們一道用膳可好?”
晚霞如七彩薄綃,飄飄然掛在西面的高牆之上,慢慢褪成一片深青。傍晚的寒意襲了上來,我不禁一顫:“我出來了這半日,恐漱玉齋有事,不能奉陪了。穎嬪娘娘恕罪。”
穎嬪笑道:“這裡只有我們兩個,姐姐喚我易珠便好。”我瞧她一掃失落的神氣,連脣角的笑紋中都透着歡喜之意,不禁笑道:“既如此,便恕玉機僭越。易珠妹妹於國有功,陛下必重重有賞。”
穎嬪微微一笑:“我只是想不到昱嬪這樣快便失寵了。我本以爲,她會等到姐姐做了皇妃,纔會失寵呢。”說着似是想起什麼,笑意更盛,“也是,她因貴妃得寵,自然也因貴妃失寵。”
我淡淡道:“這也平常,妹妹笑什麼?”
穎嬪駐足道:“姐姐想過沒有,北方造反,西南邊亂,陛下不坐鎮京城,卻要去江南巡視,究竟是爲了什麼?”
我想了想道:“北方叛亂,究竟也不是什麼大事。聖駕南巡,也並不出奇。”
穎嬪抿嘴一笑,伸手一指南方:“姐姐且想想,南方有誰的產業呢?”
我恍然道:“周貴妃的紅玉山莊?”
穎嬪道:“那是周貴妃祖傳的產業,既去了江南,豈能不去那兒瞧瞧呢?”說罷瞥我一眼,似笑非笑,“看來姐姐是不想做皇妃,不然怎麼連這樣顯而易見的小事,姐姐都不知道。可見姐姐從未把陛下的心事放在心上。”
我搖頭道:“君王代天牧民,南巡是爲了江南萬千黎庶的福祉,豈能是爲了一個女子?妹妹未免也太多心了。況且……”說着故意拖長了音調,“妹妹舉報江南豪族私開銅礦銀礦,有石碏大義滅親[58]之風,聖駕親自去江南處置,正是重視妹妹的緣故。妹妹豈能胡亂猜度?”
穎嬪一怔,微笑道:“妹妹失言。”
【第二十五節 小大之獄】
這一日,太后與皇后帶領衆人去白雲庵看望昇平長公主。清晨,綠萼拿了一件大毛斗篷披在我肩頭,仔細理着兜帽上的風毛。我向窗口一望,但見小亭上坐着四五個宮人正攢頭說話,時而低低地一笑,時而以帕掩口,驚恐莫名。窗外的冷風撲在臉上,心頭又沉又涼。就像冷熱交替的時節,一片搖搖欲墜的積雲,纏繞着密密匝匝的雨絲,遊移不定。
我轉頭問綠萼道:“這幾天彷彿總有人耳邊說閒話,一驚一乍的。”說着擡手一指亭中的宮女道,“她們在說什麼?”
綠萼正爲我係衣帶,聞言雙頰一紅:“姑娘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
我好奇道:“何事?”
綠萼抿嘴笑道:“她們在說,掖庭屬的新掖庭令施大人,是一個很俊的後生。這些日子天天進宮辦事,許多人都見了呢。”
我一呆,不覺笑道:“生得俊的人,你們在宮裡也見得多了。睿平郡王和昌平郡王不是都很英俊麼?這位能比得上兩位王爺麼?”
綠萼道:“姑娘有所不知,這位施大人,不但俊,而且學問也好,說話斯斯文文的,對下人也有禮。今年才二十四歲,尚未婚配。”
我頓時明白過來,故意道:“昌平郡王也二十四歲,也尚未婚配。”
綠萼道:“昌平郡王那樣高高在上,姑娘想想還差不多,奴婢可不敢——”頓覺失言,忙噤聲,臉卻更加紅了。
提起昌平郡王,我便想起流放西北的錦素。如今她應和他朝夕相見了吧,她應比在宮裡更歡喜更自在。綠萼見我發呆,似並沒有聽見她的話,不覺慶幸地吐了吐舌尖,忙拿了一隻青瓷手爐塞在我的手中,扶我下樓。
我又問:“施大人是什麼來歷,你們都打聽清楚了?”
綠萼道:“施大人是從前陛下在東宮時,一位舍人的兄弟,當年常見。聽說前些年陛下本想賞他個官做,他還不願意呢。”
我笑道:“你見過他了?”
綠萼微笑道:“奴婢託姑娘的福,可以出內宮,因此悄悄去見了兩次。”
我見她雙目閃亮,面色嬌紅,不由詫異:“你喜歡施大人?”
綠萼身子一跳,腳下一空,險些跌下樓去。我忙拉住她。綠萼拍着胸口道:“姑娘胡說!”
我笑道:“好好,只當我在胡說好了。只是這位施大人長得也好人也好,爲什麼提起他來,你們彷彿還有些害怕?”
綠萼道:“姑娘不知道,這位施大人樣樣都好,就是心狠了些。”
我駐足道:“怎麼說?”
綠萼撇撇嘴:“前些日子蘇姑娘不是被帶去掖庭屬問話了麼?宮裡都在傳,蘇姑娘受了好大的罪,都是這位施大人下令打的。”
我不可置信道:“不可能。蘇姑娘雖然只是一個宮女,可她的父親畢竟是朝中高官。陛下就算密令掖庭屬審問她,也不可能讓她受刑的。”
綠萼道:“可是宮裡傳得有眉有眼的,說蘇姑娘被打得一身是傷,手腳都被夾斷了,指甲裡都紮了長長的鋼針,指甲都掉光了。”
我心頭一震,全身的血液都激盪起來:“小錢去尋李大人打聽清楚了麼?”
綠萼道:“小錢倒是幫姑娘打聽呢,可是李大人忙得很,根本不肯出來。想必就是出來了,也打聽不到什麼。”
我鬆一口氣:“連李大人都不肯說的事,你怎麼如此言之鑿鑿?蘇姑娘受酷刑之事,多半是空穴來風。”
綠萼道:“這……奴婢的確沒有親見,小錢也沒有打聽到。可是宮裡人都這樣說。文瀾閣不是和掖庭屬就隔了一道牆麼,文瀾閣的小棒子說,他值夜的時候還聽到過外面傳來女子的慘叫聲——”
我打斷道:“別再說了。你們平日太閒,就愛傳這些沒根據的話。我看你們對那位施大人,是又愛又怕。”
剛下樓,芳馨上前來扶我,笑道:“早膳都備好了,姑娘用膳吧。”我見她還沒換衣裳,便道,“都這會兒了,姑姑怎麼還不穿戴?”
芳馨道:“纔剛穎嬪娘娘那裡傳話來,說今天宮裡清理賬目,奴婢要留在漱玉齋。”
我奇道:“今天闔宮都出門,怎麼挑今天算賬?”
芳馨笑道:“就是因爲太后娘娘們都出去了,打起算盤珠子來纔不會吵到人。”
自從我搬入漱玉齋,芳馨便成了漱玉齋的執事。日常除了要服侍我,還要打理漱玉齋的大小事宜。我笑道:“那姑姑只好留在宮裡了。綠萼跟我出宮。”
芳馨道:“綠萼也不能出宮。前些天送給昱嬪娘娘的錦被不知怎麼都跳了絲。昱嬪娘娘請綠萼去補繡。”
我蹙眉道:“明天去不好麼?”
芳馨目光一閃:“昱嬪娘娘有孕,最近脾性不好。這是穎嬪娘娘安排下的。”
我暗暗吸一口氣,不動聲色道:“那綠萼留下,叫小錢跟我出宮。”
芳馨低頭道:“小錢一早便去掖庭屬尋李大人了。”
我的一隻腳已經踏入了西廂,聽見小錢去了掖庭屬,猛然轉身看着芳馨,囁嚅道:“你說什麼?”
芳馨頷首,靜靜道:“不錯。”
雖然早知道這一天會來,但還是抱一絲萬一之僥倖。心中有一瞬的空落,我嘆道:“既這樣,叫小蓮兒帶着丫頭跟我去吧。姑姑好生算賬便是了。”
芳馨的笑容有訣別的意味:“姑娘放心出宮好了,漱玉齋就交給奴婢。”
整整一天,我無心理會周遭的人事。好容易從白雲庵回宮,趕回漱玉齋一瞧,果然芳馨、綠萼和小錢都不在。我心懷僥倖,正要命人去穎嬪和昱嬪的宮中尋,卻見一個宮人上前來道:“大人,晌午的時候掖庭屬右丞衛大人帶了人來,把漱玉齋搜檢了一遍,拿了許多東西去了。”
我問道:“都拿了什麼?”
那宮人見我絲毫不驚,驚恐的眼中露出兩分詫異的神色:“衛大人拿了大人素日的畫作,常看的書,還有所有的家信,還有藥。”
出宮之前,我便料到如此。這樣看來,也不用遣人去穎嬪和昱嬪那裡了。我嘆了口氣,揮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忽見穎嬪走進漱玉齋。我也不上前迎接,只是站在當地,微微冷笑:“娘娘消息倒靈通,這就知道我回來了。”
穎嬪微笑道:“太后和皇后浩浩蕩蕩地回宮,怎能不知?”說罷攜着我的手在小池邊坐了,“姐姐,你是個明白人,我便明說好了。你知道的,陛下是怕你傷心爲難,才命掖庭令趁你去白雲庵的工夫,把芳馨姑姑帶走的。你可知道,長寧宮的劉大人,可是眼睜睜看着掖庭左丞李大人進宮來把服侍她的琳琅姑姑拖走了,任憑她怎麼哭都不理會。”她脣角的笑意半是譏諷半是誠懇,還透着一絲奇異的陰冷,“姐姐總是洞察先機,這件事情想來不用多說。耐心等着便好。”
果然!掖庭屬趁我出宮的工夫,把芳馨和綠萼帶走盤問了。我只是想不到,皇帝這麼快便懷疑高曜的侍讀劉離離了!那麼下一個被疑心的人,會不會是高曜?
穎嬪見我不說話,便推了推我的手道:“姐姐……”
我微微冷笑道:“你勸我耐心等着別多事,我也有一事勸你。你願意聽麼?”
穎嬪道:“妹妹洗耳恭聽。”
我淡淡一笑:“妹妹知道丁公的事情吧。”[59]
穎嬪道:“哪一位丁公?”
我笑道:“漢高祖劉邦敗於彭城,項羽的部將丁公追高祖。高祖對丁公說,兩賢豈相迫害?於是丁公引兵而還。後來項羽兵敗,丁公謁見高祖,高祖殺了他,說丁公爲臣不忠,使項羽失了天下,殺了他,是爲了讓後世臣子引以爲戒。”
穎嬪面色微變:“姐姐這是何意?”
我嘆道:“妹妹舉報江南豪族私開銀礦,這些豪族中,有你家的親舊吧。你又助掖庭屬捉拿我和劉女史身邊的人,你可知道,皇后身邊的蘇姑娘也還在掖庭屬沒出來呢。你想借這些事得到更多的恩寵,這我知道。但請妹妹不要忘記,妹妹是如何做了嬪妃。我勸妹妹一句,凡事不要做得太盡。”
穎嬪眉心一聳,微笑道:“我舉報私開銀礦之事,固然是爲了得到更多的寵愛,可也是於國有益的事情。再者,陛下命我與掖庭屬一道拿人,這是聖旨,我不能不做。”
我笑道:“是不是於國有益,是不是聖旨難違,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皇后怎麼看。”
穎嬪道:“我向來對皇后恭謹。”
我倚在山石上,施施然指着她胸口一枚赤金蜂針道:“恭謹?恐怕皇后更在意你的心向着誰。”
穎嬪甚是不悅:“姐姐的教誨,我記下了。我的來意既已說明,這便告辭了。”說罷匆匆一禮,轉身去了。
我目送她出了漱玉齋的門,方回到玉茗堂。書架空了一半,架上留下一個方方正正的印記,那裡曾擺着我裝家書的小木箱。櫃子裡所有的書畫全不見了,連帶着沒用過的空白紙張,一併被拿走了。
小蓮兒在我身後道:“從來沒見過抄家只拿書畫筆墨的,幸而寢殿裡的衣衫首飾一件沒少。”
我輕輕一拂書架上的浮灰:“這一次是隻拿了書畫筆墨,下一次就該把帶夾的衣服都撕開,棉被都拆開了。”拿起筆,纔想起紙張都被拿走了,“沒有紙也好,少畫兩幅,只怕還少些麻煩。”
小蓮兒怯怯道:“晚膳好了,姑娘先用膳吧。”
熄燈之後,我睡不着。啓窗向西邊一望,越過高牆,彷彿能見到掖庭屬中的燈光。眼前漆黑一片,人的思緒也更加混沌和黑暗。念及芳馨、綠萼和小錢,我越想越是害怕。
心跳得厲害,彷彿有一簇火苗從心底猛地躥起。耳邊聽到一縷細如遊絲的驚叫聲。冷風吹過,整個皇城像伏在暗中的巨獸,衰草吟唱是它的呼吸,鐵馬亂響是它的夢囈。它渾濁而冰冷的氣息四面包圍着我,並不覺得冷,只覺沉重到窒息。
小蓮兒掌燈進來,驚呼道:“姑娘衣裳也不穿,怎能站在窗口!”說着走上前關窗,風吹掉了她手中的絹紗燈罩,飄飄然掉出老遠。
眼前一黑,心也乍然一沉,耳側似有嚶鳴。我一把拉住小蓮兒的手腕道:“你聽,你聽見了沒有?”
小蓮兒嚇了一跳:“什麼聲音?沒有什麼聲音啊。”說罷重新掌燈,扶我躺下,“姑娘快歇息吧。”
我手腳冰冷,從胸口到頭頂,疼得厲害。彷彿自己是一截燈芯,下半節浸在冰冷的燈油之中,上半節點起火煎熬。良久,彷彿坐在家中的梨樹下,溫暖而愜意。高暘一身白衣,翩翩而來,指着梨花微微一笑:“妹妹一回來,花就開了。”心底的喜悅油然而生。接着一個面目模糊的青衣人走過來,捧着一隻迎春花編織的花環,輕輕放在我的額上。我雖不認識他,卻覺無比親切,問道:“你姓卞麼?你是我爹爹麼?”那人不答,飄然遠去。我加快腳步追了上去,腳下一空,頓時醒了過來。心口疼得愈加厲害,我本不想驚動小蓮兒,只是心疼病發作,不得不喚起她去拿藥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