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離離道:“我沒有姐姐這樣聰明,我便什麼也沒做,我也怕。況且,殿下有姐姐,他不需要我。”
我微笑道:“你是殿下的侍讀女官,日日陪伴他讀書寫字,說話解悶,他怎能不需要你?”
劉離離苦笑道:“真的麼?”她眼睛一紅,音調像斷絃一樣激飛而起,“殿下需要我?需要我做什麼?連李嬤嬤都知道,有不懂的當問朱大人。殿下有心事,也只和姐姐說。我這個侍讀,只是掩人耳目的酒幌子罷了!”她一揮左手,將茶盞打落在地。綠萼聽見聲音,忙要進來收拾,我看她一眼,她只得將跨入殿中的右腳又縮了回去。
我愕然,一時說不出話來。劉離離背轉過身去不敢看我,平復了好一會兒,方纔轉過頭來,目中有了悟的清亮。我心中一凜,果然聽她說道:“姐姐,我其實就是個酒幌子,你們也把我當作一個酒幌子,是不是?”
我微一冷笑。雖然不堪,卻是真相。當皇太子健在的時候,高曜需要一個有才華但無鋒芒的侍讀陪伴,以打消皇帝對他的疑慮。皇太子薨逝後,他依舊不能鋒芒太露。若劉離離辭官,帝后會以爲高曜容不下她,如此深究,不難查出他二人的貌合神離。慎妃之事還沒有過去,當此要緊的時候,絕不能橫生枝節。
不,我絕不準劉離離辭官。
剎那間心中轉過千般念頭,我緩緩放下茶盞,微笑道:“妹妹說笑了。妹妹是殿下的侍讀,若說妹妹是酒幌子,那殿下豈不是酒樽?”說罷掩口一笑。
劉離離滿臉激憤中,透出幾分錯愕和慚愧,我趁機教訓道:“妹妹想想,自妹妹進宮爲女巡,殿下有哪一處不禮敬,皇上與皇后又有哪一處不優待?你這話若傳到皇上、皇后和殿下的耳中,豈不是教他們傷心失望?即便妹妹不在乎這女史之位,也當知道,官位可以不要,人卻不能不做,你父親還在朝中爲官呢!妹妹這話在我這裡說說也就罷了,若傳了出去,你和殿下便成了闔宮的笑柄,沒有一個人會同情你!你的父母雙親也會被人恥笑!想想當初的車女巡,風頭上辭官,落了多少口舌?”
我說一句,她的慚愧之色便深一層。待說到她爲官的父親,她已有驚懼慌亂之色,忙含淚跪在我面前道:“妹妹錯了,求姐姐教導。”
我扶她起身,抹去她眼角的淚水:“我知道你心裡有苦,只是在宮裡,有苦也得忍。像這樣不倫不類的話,以後不可再說,更不要胡思亂想。”
劉離離道:“多謝姐姐教誨,妹妹記住了。”
我嘆道:“你要辭官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萬萬不可在此時辭官。”
劉離離道:“爲何?”
我命綠萼進來收拾碎瓷片,攜着她的手走開兩步,語重心長道:“昔日漢景帝廢太子劉榮,太子太傅竇嬰爭之不得,一怒之下避居藍田南山下,數月不朝。後來高遂勸竇嬰道:‘你這樣避居不朝,惱恨皇上,自以爲明。殊不知,你這是在揚主之過。若太后和皇上都惱了你,你便死無葬身之地。’竇嬰大悟,這才繼續朝請。”[68]
劉離離道:“姐姐是說……”
我誠懇道:“你受了委屈,這皇上和皇后都知道,將來自會好好補償你。可你若這會兒辭官,便是告訴全天下的人,陛下苛待皇子妃嬪和後宮女官,刑法深刻,是個昏君。昔日慎妃娘娘退位時,女巡車舜英辭官回家,引得朝野流言紛紛,巷議如沸,她自己也險些身敗名裂。徐嘉芑辭官,服侍父親還鄉,再不入朝爲官。可見這宮中的官,好做不好辭。妹妹即便要辭官,也要前前後後想周全了,尋一個適當的時機纔好。”
劉離離低頭凝思半晌,感激道:“妹妹無知,虧得姐姐肯教我。”
我微笑道:“你是我選進來的,我自然盼着你好。”說罷望了望天色,“這會兒殿下快放學了,你該去接他回宮了。”
劉離離屈膝行禮,“是。妹妹告辭。”她走出幾步,忽而轉身,鄭重地再行一禮,正色道,“姐姐,其實妹妹心裡知道,殿下早慧,我無能輔佐,唯有姐姐堪當大任。剛纔妹妹失言,請姐姐恕罪。辭官之事,妹妹會好好思量的。”
劉離離走後,我大大鬆了一口氣。芳馨重新斟茶進來,道:“她要辭官,姑娘何苦攔着她?這樣的糊塗人,留在殿下身邊也未必有好處。”
我嘆道:“多事之秋,不能再節外生枝了。況且,糊塗也有糊塗的好處。打水來,洗手。”
芳馨忙吩咐外宮人打水,回頭又道:“姑娘似乎不大喜歡她。”
我冷冷道:“‘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69]。她說的不算錯,只是錯在不該說出來。畢竟年紀小,還是沉不住氣。”
芳馨笑道:“她也不過小了姑娘半歲而已,姑娘就倚老賣老起來了。”
我正用香胰塗手,聞言也不禁笑了起來,手一滑,香胰落入水中,頓時濺溼了裙子:“罷了。她這一次若不辭官,想來她以後也不會辭官了。”
芳馨道:“這又是爲何?”
我笑道:“劉女史現在是激憤,可是上一次被封爲女史的時候,可是高興得了不得。只要這件事情過去了,殿下重新得到陛下的恩寵和信任,她也會有封賞,便會捨不得辭官了。”
芳馨道:“可她萬一又胡思亂想,那該如何是好?”
我擦乾了手,重新塗上蛇油,沉吟道:“她的姑姑琳琅是什麼人?”
芳馨道:“琳琅從前是守在歷星樓的,慎妃退位後,她自己尋到內阜院,聽說花了好些銀子纔到了劉大人身邊服侍的。”
我頷首道:“怨不得她一聽劉大人要辭官,便這樣慌張。”
芳馨笑道:“劉大人若真辭了官,一時半會兒,哪裡還有這樣好的差事給她呢。若回原處……歷星樓如今比當初更不如了。”
我微微一笑道:“那我就不擔心了,有她對劉女史耳提面命,劉女史想要辭官也不容易。”
芳馨道:“要不要奴婢去和琳琅提一提?”
我走入西耳房,一頭歪在榻上,疲憊道:“不必了,太着痕跡反而不好。由她去吧。”
芳馨爲我蓋上薄被,重新換了炭盆進來:“說了這麼久的話,姑娘睡一會兒再用晚膳。”
我嗯了一聲,合目含糊道:“去把那件淡紫色的米珠穿銀絲梨花長衫拿出來熨好薰好,我明天要穿。”
芳馨一怔:“明天?”
我笑道:“後天是華陽公主生辰,我還想去看戲呢。在這之前,總該給太后和皇后請安,告訴衆人,我的病好了纔是。”
芳馨笑道:“原來是姑娘的戲癮上來了。奴婢這就去辦。”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我便睡了過去。
第二日,待太陽升得高了,我纔去濟慈宮給太后請安。宜修見我來了,親自扶過我,滿臉堆笑道:“大人這麼幾日便好了!太后還在念叨,幾時再請大人過來畫一幅像,這就來了。”
我笑道:“本來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病,養幾天也就好了。我病的時候,倒勞動姑姑來看我。今日特來給太后請安,也是謝恩的。”
宜修笑道:“大人今天來得巧,信王妃和世子殿下正在裡面陪太后說話。”
我心頭一顫,只覺得臉上的笑容都僵了:“王妃和世子在,那我便不擾了,用過了午膳再來請安。”
宜修卻不放我:“既來了,何必再回去?大人和王妃世子也是舊相識了,就進去請安說話,更熱鬧些。奴婢這就去稟報。”說罷也不等我回話,便腳不沾地地去了。
芳馨捏一捏我的手掌,輕聲道:“姑娘,奴婢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我深吸一口氣,搖頭道:“何必多說,我已知道了。”
站在窗外,便聽得屋裡一陣歡笑,林妃道:“兒臣還以爲母后會捨不得呢。”
太后笑道:“啓將軍都放心將女兒交給他,本宮又怎會捨不得。本來,本宮還琢磨着,要怎樣的女婿才能配得上啓家的丫頭。如今看來,他二人文武雙全,容貌也相稱,真真是一對璧人。只是你們悄悄地定了這門親事,怎麼也不早告訴本宮?”
林妃道:“母后有所不知,兒臣請媒人去說親時,啓將軍正因去年冬天武庫起火一事免官回鄉了,雖然定了,卻不好張揚。近日啓將軍回朝,兒臣纔敢與母后說。”
太后道:“怎麼不好張揚?難不成你們嫌棄他是個白衣?這也不通,若嫌棄他,又怎能派人去提親?”
林妃道:“啓將軍賦閒在家,一向淡泊。況且他也不願旁人說他高攀,是靠了女兒才又進京爲官。兒臣覺得啓將軍說得有理,所以遲遲沒有稟告母后。母后恕罪。”
太后讚歎道:“信王府身爲宗親,能這樣體恤旁人的心思,很好。”
忽見宜修從殿中迎了出來:“大人,太后召見,快進去吧。”
走進西廂,但見林妃身着水紅色聯珠簇花鳳紋華衣,珠翠環繞,端坐在太后的下首。高暘筆直立於林妃身後,微笑不語。但見他一身青白地暗朱蟠螭紋長衣,腰間懸一柄玉劍,劍套子上繡着一隻淡藍色大鳥,翼如垂雲,隱在金色的雲氣之後。形態逼真,纖毫畢現。我認得這劍套上的鯤鵬,這是啓春十三週歲生辰的時候,采薇專程爲她而繡的。這玉劍必是啓春贈予高暘的定情信物了。
高暘與啓春的親事,終於實實在在擺在我的眼前。心底驀地一沉,整個人都失去了支撐。芳馨忙扶住我,輕聲喚道:“姑娘……”
只一瞬,我收斂神思,盈盈拜下道:“臣女漱玉齋女丞朱氏拜見太后。”又向林妃拜道,“拜見王妃,拜見世子殿下。”
太后笑道:“平身,賜座。你的病纔好,何必急着來請安。本宮瞧你走路還是有些不穩,還是回去好生歇息纔是。”
我欠身坐下,恭敬道:“謝太后關懷。”
林妃疼惜道:“這孩子,臉色很不好。怎麼病了?”
我微笑道:“是從胎裡帶出來的血氣不足,大約近日校書辛苦了些,不妨事。”於是太后和林妃問了我一些請醫用藥的事情,諄諄囑咐了幾句,便吩咐我回漱玉齋去歇息。
我一直不敢轉頭,連用餘光看一眼高暘的勇氣都沒有。聽得太后命我回漱玉齋,我如獲大赦,連忙依禮告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漱玉齋門口,卻聽得身後腳步急促,高暘在我身後喚道:“玉機妹妹——”
他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小劍,密密紮在我的頸後,連冬日稀薄的陽光都變得苦熱不堪。觸手所及,是漱玉齋外牆的乾枯藤蘿,如同乾涸空虛的血管,錯綜繁密而沒有生氣。
他既然要娶旁人爲妻,我與他夫復何言!是有緣無分也好,是他負心在先也罷,我又爲何要心虛膽怯?“非死之難,處死之難”[70]。不過是狠不下心來面對罷了。
耳聽得他走近了幾步,又喚了一聲。我深吸一口氣,轉身拜道:“拜見世子殿下。”
高暘滿目關切:“剛進宮就聽說你病了,如今可好了麼?”
我垂首微笑道:“託世子的福,已全好了。”
高暘看一眼芳馨,欲言又止。於是我轉頭對芳馨道:“姑姑,我妝臺下的小屜子裡面,有一隻檀木盒,裡面盛着一串羊脂白玉珠,你拿過來。”
芳馨領命而去。高暘走近一步,我卻退了一步。高暘一怔,忽而嘲諷地一笑:“妹妹是要與孤生分了。”
我亦傷感:“殿下怎麼也不在濟慈宮多坐一會兒?”
高暘道:“孤是去長寧宮看弘陽郡王的,路過漱玉齋,先來看看你。”他定定地看着我,疼惜道,“你臉色很不好。”我心中一酸,幾乎要流淚。忽聽他的語氣變得冰冷澀然,尤帶幾分怨毒之意,“是他整日無事起疑,給你委屈受了,是不是?”
我悚然一驚,不自覺向左右一看——雖然我的右邊是一堵牆:“殿下慎言。”
高暘滿不在乎地一笑,將一枚小石子踢在牆角里:“你怕他,我可不怕。我雖不在宮裡,但是宮裡的情形,也並非一無所知。”
明明已退縮,如此虛張聲勢令人齒冷:“那又如何?”
高暘凝視半晌,切齒道:“你不要嫁給他。”
我的喉中迸出一縷生硬與譏諷的輕笑:“那我也請殿下不要迎娶啓小姐。”
高暘不假思索道:“大丈夫不可負約。”
我亦微笑道:“小女子亦無能抗命。”
高暘的斗篷不可察覺地一顫,周身骨骼發出爆裂的輕響。他眉心緊鎖,終是一分分鬆了下來,耐心道:“我與你的婚約在啓春之前,我一定會娶你。”
我輕蔑道:“殿下一直說要娶我做正妃,可我從未應承。況且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應了,也是淫奔。小時候的荒唐事,我早就忘記了。”我低頭不忍看他錯愕的神情,恍惚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還以爲芳馨回來了,於是回頭道,“姑姑,將玉珠拿過來。”
芳馨卻並沒有回來。我就像一個狠心自斷雙腿的愚勇之人,激憤之下不及尋找支撐的雙柺。冰冷的牆面凍得我半邊身子都僵了,空蕩蕩的心竅上像有幾千只鼓槌在亂敲。
高暘不忍,腳步一動,就要上前看我。恰巧不遠處有幾個宮人經過,他不動聲色地退了半步,冷笑道:“那白玉珠是我當年贈予你的信物,我既給了你,就沒有收回的道理。你嫁不嫁他,與我無關。我娶不娶你,也與他無關!你多保重,孤走了。”說罷作了一揖,拂袖而去。
芳馨這才捧着盒子走了出來,扶住我道:“姑娘,這玉珠……”
我轉過身,望着高暘頭也不回地進了益園:“姑姑來遲了一步,拿回原處放着吧。”
芳馨看我滿面淚痕,不覺心疼道:“世子殿下對姑娘多年的心意,不可謂不誠。姑娘如此自苦,都是爲了保全他。”
我苦笑道:“保全他?”
芳馨道:“姑娘多和昌平郡王說了兩句話,陛下便問個沒完。若知道世子殿下對姑娘的心意……何況信王是廢驍王的同母弟,是陛下千方百計要防範的。”
我一向不願與人談論高暘之事,於是冷冷地打斷她:“我沒有姑姑說的那樣好,我也只是自保。原本便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由他去吧。”
芳馨微微一笑:“也好。只顧自己,也能少些病痛。”
我回到漱玉齋,歪在鞦韆架子上。雙腿在地上一撐,裙裾飛旋,揚起所有開到塵埃中的花:“不錯,從此以後,我要多想想自己纔是。”